第67節
我方了一會兒,足足有兩秒鐘吧,方完接起了電話。 “……”對面先是一陣衣服摩擦的悉悉索索,搖晃、撞擊,奇怪的空鳴,隨后李衿好像意識到電話接通了,又是短暫的搖晃,她的聲音由遠及近,說,“喂?你在嗎,英英?” 她的語氣還算是鎮定,但字調中帶著淺淺的鼻音,所有的慌亂和迷茫都在一層偽裝出的平靜的保護之下,你難以透過盔甲看清她,但她也不能輕易透過盔甲展露出自己。 什么人會這樣長年累月地將自己置身于重重保護里呢?就好像這世界一定會讓她受傷一樣。 即使會受傷,這世界也還很美好啊。 “我在?!蔽艺f,看了一眼還是沒有離開的聞先生,和凄凄慘慘地坐在輪椅里的齊穎峰。 “英英……我回去了一趟。我……我回來了?!彼p輕地說,輕得像一松手就會飛上天的氣球,“他真的不在了對嗎?我回來了,只有我,沒有別人……我不想結婚了,英英?!?/br> “可以啊?!蔽逸p描淡寫地說,“這是你的自由,我支持,讓你男朋友頭疼去吧?!?/br> 齊穎峰動了一下,側過耳很用力地聽我說話。 “沒有男朋友。只有我,沒有別的人,誰也不要?!崩铖普f,好像思緒流暢起來了,“我買了房子,買了鋪子,再賺上幾年錢,賺夠了一輩子花的就收手,以后自己用鋪子開一家隨便什么店,書店或者咖啡店,要么就賣甜點和鮮榨果汁,雇幾個店員和一個店長,每年不虧錢就行。我以后什么也不干,就是玩兒,去法國和意大利,你們在哪個城市發展,我就過來找你們……” 她的喉嚨發著抖,我聽見她在吸溜鼻子,語速越來越快,卻依然抑制不住泄露的泣音,“你結婚的時候我給你做伴娘好不好?我也做你的伴娘,我們一個寢室都是你的伴娘,都穿粉色的伴娘服,新郎過來了我們要好好為難為難他,誰叫他娶了我們寢室里最好看的一個……英英!” 她嚎啕大哭:“英英!” 我未曾聽過這么拼盡全力的哭聲,一邊哭一邊痛苦地干嘔,感覺她不是在哭,而是想把心、肝、肺全部像是吐酸水一樣吐出來。她急促的喘氣聲通過電話后有些失真,像是什么大型猛獸伸著舌頭喘粗氣或者蟒蛇貼著話筒嘶鳴。 這一點淚水還不至于讓我動容,準確地說,淚水還不至于讓我動容。人們的淚水其實是傾述喜悅的一種方式,只不過這是最特殊的一種方式??奁窃跒楹髞淼奈⑿︻A熱和做好準備,所以不要太擔心一個還能哭出來的人,他在宣泄某一種情感或是很多種情感,哭完他就會擦干眼淚,在心里計劃什么時候可以微笑。 所以我什么都沒說,我只是聽著。 齊穎峰又動了一下,這個動作讓他本來就蒼白的臉色透出青色,相比起剛剛奄奄一息的樣子,現在的他簡直是氣若游絲。 聞先生忍不住說:“桑大師,您看……” 我放下一點手機,說:“你有沒有帶錢?給我一百?!?/br> 他一頭霧水地從皮夾子里抽出一張紅票子給我,我用肩膀夾著手機,飛快地疊了個襯衫扔到齊穎峰的膝蓋上,后者的臉上頃刻間有了一點紅暈。一有力氣齊穎峰就立刻把折紙捏在手心,看了我一眼,露出一點笑意,居然沒有半點桀驁:“你為什么每次都要一百塊?除了錢以外的別的東西不行嗎?” 我說:“你隨身帶手工紙還是帶人民幣?一百塊肯定有,五塊十塊不一定有啊。而且一百塊最大,容易折?!?/br> 不用媒介,要我隔空一點就解決也不是不行,但那樣無聲無息,顯示不出是我做了點什么才搞定的,而且太簡單了,人容易不當一回事兒,就想著出了事再找,反正簡單你再弄一遍什么的。有個實際的東西擱著提醒就好得多,起碼作死之前還能掂量掂量自己的小命。 電話里,李衿漸漸平靜下來,做著深呼吸,忽然說:“什么一百塊?你在和齊穎峰說話?他來找你了?” 我看了他一眼:“是啊。他沒了你都快死了?!?/br> 李衿“哈”地笑了:“真逗,誰離了誰活不了啊?!?/br> 我沒吭聲,聽她在對面有些尷尬地哈哈哈。 “你來真的!”李衿笑了幾聲之后超震驚,“什么亂七八糟的啊這是……你們在哪兒?” “學校西門口的那家甜品店?!蔽艺f,“你要來?” “我在大巴車上還有三個小時的路!媽的老娘剛才在廁所里哭完了,還好沒在車上就哭出來,不然丟臉死了。你別跟他們家的人說話啊,他家里人特別有病,分手了真是一了百了?!?/br> “好啊?!蔽铱戳颂貏e有病的聞先生一眼。 恐怕是不能一了百了。 然后我就走了,因為下午我還有課,而我從來不缺課……就缺了一節宋教授的課。 回來之后,李衿斷斷續續給我講了她家里的情況,和她回家以后干了什么。據她說,她家里一共四口人,除了繼母以外還有繼母帶來的兒子,她父親最近正在四處湊錢,給小兒子存學費。 “他們都這樣,覺得女兒不保險?!彼挛依斫獠涣?,還特地解釋,“雖然不是親生的兒子,但是從小養到大,而且是跟著他姓,這種情況下不是親生也勝似親生了?!?/br> 我沒有理解不了,不過這種事就是因為理解了才會覺得尤其扯淡。 因為沒有兒子,寧愿把不是親生的兒子當成親生的來養,不在乎血緣、對繼子視若己出,算得上是人格高尚了;卻又為了繼子要賣掉女兒,因為女兒是賠錢貨,沒有用,不能給父母養老。 ……邏輯何在。 不,其實邏輯很清楚??偟膩碚f就是兒子大過天,不管是不是親生的,總得有個兒子才行。 “現在我爸沒了,”她扯動嘴角想笑,失敗了也不著急,就這么木著一張臉又繼續說,“家里……只有我繼母和她兒子,我回去之后聯合一群親戚把她趕出了門,然后又把老宅送出去了,看他們怎么分?!?/br> “好!”我鼓掌。 “好個屁啊?!崩铖普f。 她悶悶不樂地撇開頭,上床躺著去了。 水杏假裝打游戲,其實暗地里豎著耳朵聽我們說話。見李衿拉上了窗簾,她游戲也不管了,使眼色叫我和她出去說。 我傳音過去:“你忘了自己是個妖怪了?” “臥槽要死了!”她的嗓門兒在我耳邊炸響,“什么叫我忘了我是個妖怪!你還能忘了你是個人不成?!我們有規矩!人類居住區內不允許用法術的!最多就能化形而已!” “……我說了我不是你們居委會的成員?!?/br> 說是這么說,我還是跟著她出了門,穿過長長的走廊,進了末尾用來曬衣服的陽臺。這時候天氣還不冷,不少學生都把被子、床墊拿出來曬,長長的隔間里,一條兩條繩子,三床四床被子,五顏六色的床單掛在繩子上,肖似古時候的染坊。 但染坊大多使用竹子搭架子,有矮房的房頂那么高。寬而長的麻布、絲綢掛在上面,像一個回旋環山的古城,無風是城墻,有風是彩云。大風刮過,布料的下擺像雨水般淅淅瀝瀝,濺起漣漪。 在另一個世界,染坊不叫染坊,而稱為青舞。 青色的青,舞蹈的舞。 那是因為另一個世界盛產一種青色的礦石,這種礦石常見得就像本世界的鵝卵石一樣,名字也很通俗,就叫青石。每當家中的婦女紡織出一批布,就會差遣自家半大不小拖著鼻涕的孩子出門撿上一籮筐,孩子們用礦石在祖母、在母親、在長姐的手中換取一小塊飴糖,然后女人就用準備好的河水——必須是中游的河水——開始熬煮這青色的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