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從軍的人多是沖著月錢和米糧而來的,應征入伍的時間又是初冬,等于入伍之后立即便能得到年賞。這么合適的差事,自然搶手。 “軍隊再管你一份糧食,我看這個冬天是夠了,沒準兒還有富足?!鄙晕⒅懒它c兒內情的兵卒道。 說完了年賞的閑話,新兵卒子們又開始議論起了陳博涉其人。 “聽說陳將軍要來跟新兵講話?!庇腥说?。 “就是那個蕩平南方三軍的陳博涉,陳將軍?聽說可怕得很啊?!庇腥藫?,畢竟關于陳博涉的傳言可是玄乎得很,說是殺神,惡鬼,人面獸心,什么都有。 “不過記得當初蔣太守開門迎進城來的不是他?!蹦侨嘶貞浿?,覺得自己似乎是沒見過陳將軍。 其實琛州城中的百姓,這些新兵卒子們,幾乎都沒見過陳博涉本人。 當年圍困了琛州城之后,陳博涉便西進去攻打錦城,所以當琛州城守城的蔣太守彈盡糧絕,不得不打開城門的時候,迎進城來的是另外一名將軍。 “他是官兒更大的,比蔣太守迎進來的那個將軍官兒還大?!迸赃呌袀€人道:“宣國的大將,總將軍?!?/br> 這個總將軍的官兒是有多大呢?從宣國行伍的編制來說,一個營為五百人,由營頭管理。營頭上面是都頭,管十個營,五千人。都頭上面是軍頭,管三萬到五萬人。軍頭上面是十將,管五萬到十萬人。 十將之上,便是這位南征的總帥,陳博涉陳大將軍。 現在云霽的身份與地位,與這位陳大將軍之間相差了五個等級。以他這個小兵的身份,恐怕新兵訓話這一面之后,便再也見不到陳大將軍了。 嘰嘰喳喳的議論聲漸漸小了,大概是陳博涉要來了。 —— 陳博涉的騏驥馬從城中疾馳而來,曬谷場上黑壓壓的人群自發地分出了一條道兒來,讓他通行。 那些兵卒的目光夾雜著驚詫、敬畏、畏懼、甚至還有些…… 云霽看到人群中有個青年的眼神似乎有些不同,是憤怒,是仇恨,那陰鷙的眼神仿佛是盯著獵物的毒蛇一般。 青年盯著陳博涉,自他出現在人群之中,至他離開,從未離開。但當陳博涉下了馬,與副將正在說話的時候,那個青年迅速地穿過人群,往前方擠過去。 不,不對……云霽也跟著往前方移動過去。 新兵雖然還沒有正式編隊,但集合過來的時候是列隊來的,所以每個人也就站定了自己的位置,沒有人會不怕麻煩地往前擠過去。 他特意這么做了……配合著他的眼神…… 絕對不可能只是想擠到前面看陳博涉一眼而已! 陳博涉跟副將叮囑完畢,轉身準備登上臨時搭建的臺子。 在背對著新兵隊伍的一瞬間,那個青年突然從人群中沖出來。 糟了!云霽正好擠到他的身后,見他往前一沖,急忙縱身一撲。 那個青年沒想到后背壓上了個人來,加上他本來就傾斜了身子,準備往前沖,被這么一撲便撲了個正著,整個人都面朝下摔到了地上。 他惱羞成怒,用力將他背上的云霽掀翻下來。云霽被狠狠地摔到了地上,但顧不上疼,急忙抱住住了青年的腿,然后看到了青年手里的刀。 “你放手!”青年憤怒地轉身,一只腳被別著轉身來,反手起刀朝他的臉扎了過去。 云霽沒松手,他下意識地閉上眼睛,以為那把刀會扎進來。 但只聽到一聲慘叫。 他睜開眼的時候,只見青年手中的刀“哐啷”落地,隨即發出痛苦的聲音,朝后倒了過去。胸口一片鮮血,正中一支箭。 又是陳博涉一箭救了他,但他也算救了陳博涉一命吧。雖然那個青年也不一定能刺殺到陳博涉。 陳博涉的身手那么好,警惕性那么強,他的身邊又是大將環繞,個個武藝高強。那個青年大概還沒沖到陳博涉的身邊,便會被攔下。 即使能沖到陳博涉身邊,大概一招也就被陳博涉晃過了。再一招就沒有機會,被制服了。哪里輪得到自己呢?這樣倉皇地跑出來,在眾目睽睽之下,反而引人注目,更加可疑。 但當時,他看著那個青年執刀沖出去的時候,什么都來不及想,身體先于腦子做出了行動。 —— 站在遠處的軍頭和營頭跑過來,拖走了倒在地上已經咽了氣的青年。云霽站起來想退到人群中去,卻同樣被扣押了下來。 大概是被當成刺殺陳博涉的同黨了。因為膽怯而臨時后悔,想制止,所以抱住了同伴的腿。 于是他被反剪雙手壓到了陳博涉的面前。 “將軍,這人怎么處置?!?/br> 陳博涉指了指臺子旁邊,“先押過去,等我講完話?!?/br> 這是云霽第一次以這個角度來仰視他。 以前總是站在他身后或者身側,可以看見他的臉。 現在雖然也站得很近,但一個站在高臺之上,一個卻被押在高臺之下。一個是三十萬軍統帥,一個是新兵卒子,還是個有些嫌疑的新兵卒子。 講完話之后,全軍鼓掌,掌聲雷動。 云霽卻一句話都沒有聽進去,只想著一會兒要如何應對陳博涉的問話。但實際上,作為三十萬軍統帥的陳博涉,根本沒有時間去審問他,也沒有功夫去追究他到底是刺客還是不是。 “有證據的話,斬立決。沒有證據,就把人給放了,行個賞?!标惒┥娲掖艺f完之后,看了他一眼,便轉身上馬了。那眼神只是尋常地一掃,沒有任何波瀾,也沒有發現任何端倪,平平常常的,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云霽第一次覺得二人的距離是如此之遠,二人的身份是如此懸殊。 那個尋常的眼神,令他生出了一種錯覺。覺得曾經的那些親密,都只是他的回憶,都只是上輩子發生的事情而已。 這一輩子,他和陳博涉從來就沒有交集,也不相知。甚至連對視也只是匆匆撇過,再無其他。 第67章 行伍 如果不見面,也不認識的話,現在又會是怎樣的一番光景?云霽看著陳博涉的快馬,在人群中疾馳而去。 大概就不會有這種既掛牽,又逃避的矛盾心情了吧。 —— 云霽被帶下去審問,問他和那個刺殺陳博涉的青年,到底有沒有關系。 那個青年是香南國人,因為國滅城破,親族被殺而記恨著陳博涉。都頭從他的衣物里面搜出了半塊干糧和一個木制的發簪。 發簪看起來像是女性的物品,材料和樣式是市集中常見的款式。簪入發絲的尖細的一頭被磨得有些鈍圓了,看來應該是曾經被人頻繁使用了的。 不知使用這支發簪的人,是青年的戀人還是母親,但無論是誰,應該都在這場戰事中亡故了。所以青年才會把她的遺物帶在身上,才會混入征兵的隊伍之中,要殺陳博涉。 只可惜,不成功,便成仁。 云霽看著那具尸體蓋著白布被抬了下去,有只手從擔架上垂了下來,是消瘦而有力的手臂,卻在軍隊的鐵蹄面前,手無縛雞之力。 這種無力的感覺,使得云霽想到小時候曾經經歷過的一次掃蕩。那次那些高大的士兵沖進他家,搜刮一切,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而束手無措。 看著糧食和金銀被搜刮一通,看著父母被綁到院子里,而自己卻什么都不能做的感覺,真是比被殺了還要難過。 所以他逼迫自己一定要心狠,要決絕,要果斷,要變強。在這個以暴易暴的世道上,作為一介謀士,行盡挑撥離間之詭計。 但現在看著由于自己的計策而成為焦土的城市,由于自己的計謀而成為尸體的人們,他心底的難受非但沒有緩解,反而更甚了。 —— “你認識那個人嗎?”都頭指了指被抬出去的青年的尸體。 云霽低著頭沒說話。 “你是怎么看見他要行刺的?”都頭又問。 “我看見他的表情有些變化,又在隊伍之中往前移動?!?/br> “只是這樣而已?”都頭的臉上浮現出了不信。 云霽點了點頭,不知道還應該怎么說。難道讓他說他知道陳博涉樹敵無數,當他看到青年的動作的時候,下意識地就主動跟了過去,就怕萬一嗎? “好了好了,不要為難他?!倍碱^旁邊的人道:“能在萬人之中看到一個人的表情與眾人不同,說明他眼力好??吹街蟊悴聹y可能會行刺將軍,說明他警覺性好。立即跟上還能及時阻止,說明他行動力好。你這么審問下去,可是要把一個好苗子扼殺了?!?/br> “是是是?!倍碱^急忙唯唯諾諾地點頭,看來他身邊的這個人,職位應該比他高很多,是個軍長或者十將之類的。 “這樣吧,這個兵我就帶走了?!蹦侨说溃骸瓣悓④娦枰獋€護衛,這個新兵正好培養?!?/br> “可是……”都頭有些遲疑,“這個人可是香南國的人啊,亡國之人被安排到主公身邊,難保不是下一個刺客?!?/br> 那人倒是不以為意,“公道自在人心,之前的香國公怎能比得上陳將軍英明?我相信這位小兄弟也是深有同感,所以才會沖出來保護陳將軍的,是不是?” 云霽看了看都頭,又看了看問話的這個人。此時,若他說不是的話,恐怕立即會被都頭以刺客同黨的身份,斬立決吧。 他只好點了點頭,但想到要被調到陳博涉身邊,又急忙開口,“我想上前線!” “前線?”那人打量著他的身板,笑了笑,“你還太小,拿得動刀槍嗎?要是你連累了他人,拖了隊伍的后腿,還不如趁早不要去。等再練幾年,功夫練好了再去,好不好?” 那人說話的語氣頗有耐心,像是在哄小孩子。但字字句句說得在情在理,云霽也無法辯駁。他這么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若真的上了前線,恐怕只能給別人添麻煩而已。 “這樣吧,你先隨著新兵練些日子,等到分派軍營的時候,你再來找我?!蹦侨说?。 云霽滿臉惆悵。 那人轉臉又叮囑都頭,“你也要記得這件事,將這個伢子好好教。日后他可是要保護陳將軍的,功夫一定要練好?!?/br> —— 談話結束之后,云霽走出營房的時候,有些垂頭喪氣。怎么自己當時就是忍不住沖出來,結果就被人注意到了呢? 應該讓那個青年沖出去,直接刺殺陳博涉算了。反正陳博涉戰神附體,捅一刀應該也不會死。 這么想著的時候,云霽又覺得有些心疼。 上一世中,他也曾刺殺過那個男人。 如果比較的話,他當時的那一刀,絕對會比這個青年即將捅的這一刀要狠。因為當時,那個男人是全無防備,只穿褻衣。 既然當時那一刀沒把男人捅死的話,這個青年的這一刀,應該也不至于使得陳博涉斃命。而且更有九成可能,當那個青年還沒沖到陳博涉近旁的時候,便被各種人攔下了,使得他根本無法刺殺陳博涉。 自己真是多此一舉。 不過沒什么事發生,看到陳博涉還是毫發無損,意氣風發的樣子,他心里又是有些高興的。 —— 回到新兵營中,蒲功才和將他拐進兵營那個小子正在軍營外等他。 那個小子名叫蕭貴,十四歲的年齡冒充十六歲,本來想著騙些軍餉,但沒能及時逃走,陰錯陽差成了一個娃娃兵。 “哥,你沒事吧?!笔捹F似乎是想把云霽的便宜占盡了,入伍之后一直沒改過口,一聲一聲的“哥”叫得很是親昵。理由是,不想叫人懷疑。 “沒事,就是被問了一番話?!痹旗V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