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在下倒認為公子文遠行事謹小慎微,過于保守。如今天下七分之勢,弱rou強食,若只是固守城池,不去爭取一州一地,恐怕不能長存。倒是公子文懷,行事作風頗有太祖公驍勇善戰的遺風,更適合立為儲君?!绷硪幻T客反駁道。 云霽暗地里觀察著秋水衡的臉色,只是這人太過老練,太會隱藏,無論說到公子文遠,還是公子文懷,都是一副笑瞇瞇的神色。 朝堂之上的第一把手,果然是只萬年老狐貍啊。 兩名門客你一言,我一語爭論不休,另外三名門客也卷入了爭論之中。一時之間,五名門客,吵吵嚷嚷,亂作一團。 唯有云霽不緊不慢地在喝著茶。 “不知季兄有何見地?”秋水衡見云霽置身事外,便將話題引向了他。 云霽又品了口茶,將茶盞放好,將袖子捋規整,悠悠地開口:“此時此地我們這些人議論這件事恐怕不恰當?!?/br> “第一,現在文宣公依舊在位,雖然年邁,但氣色不見衰。此時議論為時過早?!?/br> “第二,立不立儲,立誰為儲,應該在朝堂之上由大臣們各抒己見。在此地議論,恐怕是過于隨意?!?/br> “第三,我們只是秋相的門客而已,行走各國,寄居門下。立儲乃宣國的內事,恐怕不便讓我們這些外人來議論?!?/br> 云霽語畢,五位方才還在爭論不休的門客頓時安靜了下來,鴉雀無聲。 云霽看了一眼秋水衡,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 而秋水衡的表情沒有變化,依然是微笑著的。 “這么說來,便是出此題目的在下疏忽了?!彼χf。 這句話一出口,五位門客更是噤聲了。 雖然這句話秋水衡是笑著說的,但從內容聽來,他分明就是生氣了,為季云反駁了他的話而發怒。 慘了慘了,這位門客應該會被秋水衡“請”出府邸了,諸人這么想著。 但奇怪的是,秋水衡非但沒有逐客,反而走到云霽面前,給他敬了杯茶,對他的考慮周全表示敬佩。 五位門客倒真是看不懂了。 是夜,秋水衡留了包括云霽在內的六名門客在相府留宿。 秋水衡特地讓下人繞開了名外五名門客,單獨叫了云霽出來夜談。 云霽也是早料到了這一點,連衣服都沒有換,面具也沒有卸下來。 “方才若不是季兄提醒,恐怕秋某就是犯上了?!鼻锼庠跊鐾け呈侄?,見云霽來了,便轉過身來,還是和熙的面色。 “秋相過獎?!痹旗V禮貌了一句。 秋水衡的為人他仔細琢磨過,既然是一只老狐貍,肯定不愿意讓別人看出一丁半點兒的痕跡。 滿朝上下為立儲之事爭得沸沸揚揚,陳博涉那邊已經是寶劍出鞘了,但秋水衡還能將自己偽裝成中立的立場,可見他要么是在暗作準備,要么是在揣摩文宣公的意思。 所以云霽才能說出,這件事不適合在此時此地,讓他們這些人議論的那番話,也猜測秋水衡的真正目的,是想找個心思深沉,不形于色的左膀右臂。 “方才的論戰之中,季兄才思敏捷,心思細膩,又謹言微行,頗得我意。不知季兄是否有意在辟舍常???” 秋水衡說這番話的意思便是他已經通過考試,并且希望他能留下了。 云霽當然求之不得,“能得秋相邀約,定不辱使命?!?/br> 秋水衡看著他,面露滿意之色,“我就是喜歡和季兄這樣的聰明人一起議事,話不用全說,點到即止?!?/br> 云霽也微微笑道:“草民也愿意追隨如秋相一般識大體的賢人,將來謀個官途,或者謀個富貴?!?/br> “如此甚好?!鼻锼恻c頭。 二人又說了些家常話,臨別時,秋水衡問:“不知季兄今年貴庚,可有娶妻?” “近年三十有六,尚未娶妻?!痹旗V回答。他那張面皮確實是個中年男子的樣貌,只是外表看來并不十分聰明罷了。 “既然如此,我便要給季兄尋思一個了?!鼻锼庑Φ?。 “那就多謝秋相了?!痹旗V鞠躬作別。 秋水衡說要給他安排親事?呵呵,云霽冷聲想笑,這分明就是想找個人監視他而已。 回到住處之后,云霽見四下無人,于是關好了門窗,用芊子挑著面皮剝落了下來。 這刷了蠟油的不透氣的東西一整天都悶在臉上,滋味十分不好受。 外界傳言秋水衡體恤下屬,知人善用,廣納賢才,誠以待人,但今朝得見,卻并不像外界所說的是個值得投靠的人。 此人算計頗多,隱藏得頗深,幾番對話下來,幾乎都是在試探,在評估,在威脅。即使將來真的能得到他的重用,恐怕也只是兔死狗烹的下場。 但除了秋水衡之外,還有更好的選擇嗎?難道要去投靠那個脾氣暴躁的武夫陳博涉? 云霽犯了愁。 雖然偽裝是偽裝得順利,投奔也投得順利,但這山下之事遠比自己這么多年,跟師父所學到的,要復雜得多。 人人都是居心叵測,心懷鬼胎。在這廟堂之上,不可不防。 想到此,云霽頓時覺得前世的云晗昱,真是太天真了,難怪會被陷害。 如果他上一世,能有這一世,哪怕十分之一的算計之心的話,也不至于會被吊死在城墻之上,還惡名昭著,遺臭萬年。 這一世中,既然不能重蹈覆轍,那么無論是勾心斗角,還是寄人籬下,只要能為己所用的,都要利用,都要忍耐。 “師父,既然我有幸能再活一世,就不會白白活著?!?/br> 第11章 初見 自從跟秋水衡議論了幾次富國強兵之策之后,秋水衡籠絡人才心切,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想了些歪門法子。逼他娶妻生子也是其中之一。 云霽在秋水衡府邸居住期間,秋水衡給他介紹了各色女子,甚至還將自己的表妹介紹給了他。 秋水衡的表妹二十歲出頭,很是嬌俏。介紹給季云這一介布衣,任誰看著都覺得是女方委屈了,偏偏云霽還推三阻四。 “你這樣可就不識抬舉了啊?!鼻锼獾穆曇粲行C怒。 云霽裝作有些膽怯的模樣,佝僂著背。臉上卻又浮現出猥瑣的樣子,不時偷瞟了一下表妹的臉。 “你看,他又看我了!”表妹仿佛受到驚嚇一般尖叫起來,轉而將手中的扇子朝云霽丟過去,“混賬東西,不準看我?!?/br> 為了不讓秋水衡在自己身邊安插一個眼線,也為了讓那位大小姐能討厭自己,云霽真是硬著頭皮做足了一番功夫。 秋水衡急忙擋在二人中間,朝云霽陪不是,“季兄啊,家妹不懂事?!?/br> 云霽被秋水衡請回屋了。他表妹還在院子鬧騰,說些什么要嫁也要嫁陳將軍之類的話。 —— 娶親的事情因為這次的不歡而散而告一段落,秋水衡又動了另外一個籠絡他的心思。 于是正逢小年,文宣公設宴招待群臣之際,秋水衡便帶著他一同赴宴。 宴廳之上,文宣公端坐正中,兩位公子文遠和文懷分坐兩邊,所有大臣也是分兩邊就坐,為首的便是秋水衡與陳博涉。 陳博涉暴戾兇殘的謠言流傳得廣了,連著對他外貌的描述也妖魔化了起來。 有人說他滿面髭須,面色黝黑似張飛,有人說他青面獠牙,橫眉豎眼似鐘馗。但見了面才知道,這些謠言通通都不靠譜。 陳博涉的膚色比一般漢人稍黑一些,雙目深邃,嘴唇溫潤,鼻梁高挺,算得上是極其英俊的。且這個英俊憑生出了一股風流的姿態,舉手投足之間都是貴氣十足,沒有絲毫粗獷之氣。 云霽頓時覺得可以把一介武夫、目不識丁之類的判斷收回了。 一般大臣身后都站著家丁或者武將,只有秋水衡身后站著的云霽,若是家丁的話,穿得過好,年齡也大了些。若是武將的話,那身形單薄,手無縛雞之力的樣子倒也不像。 陳博涉不禁朝云霽多看了兩眼。那深邃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云霽的時候,犀利得如同老鷹一般。 云霽被這么盯著,總覺得身子會不由自主地開始發燙。 因為陳博涉的樣貌和那雙犀利的眼睛,總能使他想到那個人。 前世的那個糾纏了云晗昱一生的男人,同樣是這般挺闊的五官和犀利的眼睛。即使嘴角掛著笑,喝醉了酒,或者一副玩世不恭的樣子的時候,那雙眼睛卻是清醒的,清明的。 這正是那個男人可怕的地方。 就像現在陳博涉已經微醺了,打量著他的時候,那眼神卻還是質詢的、警惕的、探究的、仿佛生生要把他剖出一個洞來。 云霽微微低下頭,錯開了對面那焦灼的目光。 陳博涉嘴角輕挑,似笑非笑,似乎心中有數了。轉而看著當今國君。 “宣國這一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諸位愛卿竭盡心力,勞苦功高,本王要敬這一杯酒,以表感謝?!蔽男濐澪∥〉貜凝堃紊险酒饋?,身邊的侍從要去扶,被他揮手制止了。 臣子們在這之后也紛紛起立,舉起酒樽,齊聲道:“祝吾王洪福齊天,江山萬年?!?/br> 宴請結束之后,秋水衡被文宣公留下來下棋,只能揮手讓云霽獨自回府邸。 云霽的馬車行至半道的時候,突然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只聽得一聲鞭響,接著兩匹馬開始急速的轉彎,仿佛是被人一鞭子催促著改變了方向。 “發生了什么事?”馬車顛簸得厲害,云霽根本都站不穩,跌了幾次之后,總算摸著了窗戶,探出頭去。 馬車上的駕車人不是來時的那個馬夫,而是一個不認識的身著黑衣的壯碩男子。那男子見他探出頭來,便回答道:“我家主子請你去小敘,你在里面乖乖坐著,若是不聽話,磕著碰著了,受罪的是你自己?!?/br> 好漢不吃眼前虧,云霽大概猜到了,到底是何人會找自己去敘事。 最近秋水衡在朝堂之上連連得勢,連本不在職權范圍之內的外部事宜也能論述得有理有據。而他門下得了一個得力門客的消息,也是不脛而走。 秋水衡得勢了,吃虧的自然是陳博涉。 所以找了個機會要抓著自己去“喝茶”的,十有八九就是那位武將軍。 馬車行至將軍府邸,走偏門。 云霽走下馬車的時候,陳博涉正在等候,見人毫發無損地來了,于是面露喜色,微微鞠了一躬。 “貿然請先生來說說話,實在是失禮了?!?/br> 云霽冷笑了一聲,退無可退,索性闊步走進了將軍府邸。 “既然將軍知道強行邀約,有失得體,那么就煩請將我送回去?!?/br> 陳博涉輕笑,嘴角微微上挑,那個樣子…… 云霽心頭一顫。 那個樣子可不跟當年那個男人一模一樣么? “請問先生是愿意走著進去與我說話呢?還是被人扛著進去和我說話呢?”那輕佻而威脅的語氣也是一模一樣的,云霽不禁打了冷顫。 前世被那個男人掌握著身家性命,玩弄于鼓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