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晌午時分,程渲捧著油紙包摸進小巷,見四下沒人,敏捷的小跑進舊宅,推開屋門閃身進去,后背頂住門哐當關上,低低吁出口氣。 這連串的動作一氣呵成,院子里的穆陵含笑看著,眼里流露出深深的憐惜。程渲見穆陵看著自己,抹了把額頭放下油紙包,從里面摸出許多吃食來,一樣一樣擺在石桌上。 ——“司天監真是越來越松散,中午也能讓一個卦師溜出來么?”穆陵故意道。 程渲得意道:“周玥兒大婚,少卿府里的客人絡繹不絕,周長安哪有工夫管我們?這幾天司天監都閑的很,正好便宜了我…來給五哥送東西吃?!?/br> 穆陵揀起一個酥餅咬下,他雖然自幼長在宮里,錦衣玉食過的金貴,但穆陵并不是個講究吃穿用度的人,多年嚴苛的習武,讓他很是自律,也吃得了磨人的苦難,尤其如今還能時時看見程渲。 見穆陵吃下酥餅,程渲又給他倒了杯茶水,托著腮幫子試探道:“五哥,你傷才好就趕回岳陽,是不是…您已經有了打算?昨晚莫牙在,我知道你還藏著話沒有說,這會子就我和你,五哥…你告訴我?” 穆陵微微一怔,晃了晃茶盞卻沒有入口,輕輕的又放了下來。 程渲直視著穆陵腰間的短劍,他從不離身的佩劍被唐曉奪走,只剩平日里藏在馬靴里的這把防身短劍,劍刃雖然短小,卻一樣鋒利好使,昭顯著穆陵扭轉乾坤勢在必得的決心。 ——“五哥想…動武?”程渲低下聲音試探問道。 “額?!蹦铝暌膊淮蛩阍俨m下去,按著短劍低沉應道,“你先別慌,聽我說?!?/br> ——“我打探到,唐曉代替我回宮之后,借護主不利之名,撤去了我身邊所有的金甲護衛,連景福宮的護衛都換了去…這些護衛,大多被貶去城外軍營做勞役,一旦有戰事,這群護衛都是赴死的先鋒軍?!?/br> ——“五哥…”程渲才一開口就被穆陵打斷。 “這些人追隨我多年,都是我一個一個從軍營里挑出來的?!蹦铝昀^續道,“馬前鞍后,他們都跟著我,從少年時進出上林苑,也是這群金甲護衛。唐曉遣散他們,不過是怕他們太過熟悉太子,遲早會發現他的破綻。武士多耿直,不會像宮人那樣膽小怕事,這群人中要是有些熱血的看出什么…唐曉就會難以收拾,惹來麻煩?!?/br> ——“五哥…” 穆陵按下程渲的手腕,星目露出銳利之色,“五哥知道你要說什么,五哥不傻,知道輕重。雙生子都尚在人間這件事,決不能讓父皇他們知道,父皇要是知道…就算我取代了唐曉,今后在父皇身邊也只會是一個夢魘,此生都不會再有出路,也會讓母妃傷心…畢竟兩個都是她辛苦生下的親骨rou,得到,又再失去?母妃身子孱弱,她受不了這個打擊?!?/br> ——“所以?!蹦铝晡站o手心,“一切都要悄無聲息的進行。我悄悄召回昔日舊衛,擇機圍堵唐曉…” “行不通的?!背啼謸u頭,“唐曉經此一事,對自己的安??吹暮苤?,出入皇宮身邊都有許多人跟著,把自己護的嚴嚴實實。先不說五哥能召回多少舊衛,這些人又有多少會信你,又有多少敢去和當朝在位的太子為敵…岳陽城雖然大,但要在岳陽舉數百人馬瞞天過海圍堵太子?這樣的機會?五哥,可能遇到么?” 穆陵沉默,程渲又道:“秋日狩獵這樣的機會,不會再有第二次了。五哥,見血并不可怕,可怕是見了血也成不了事,還枉顧了那么多性命?!?/br> ——“那我該怎么做?”穆陵失落道,“你和莫牙在岳陽為我多留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險。剛剛我所說,要是敗了,也牽連不到你倆…” “其實…”程渲看向穆陵憂慮的眼睛,“五哥,你有沒有想過…去找一個人?” ——“找誰?”穆陵脫口疑道,隨即反應過來,“賢王?” 程渲點頭道:“五哥應該知道,賢王在幾個皇子里,對你最另眼相待?!?/br> 穆陵流露出一種復雜的神色,“人人都說賢王圣名,但我卻覺得他有些奇怪。人非圣賢孰能無過,但偏偏賢王就是從無過錯的圣賢。我自小不得父皇喜愛,偏偏賢王一視同仁,還時常為我和母妃爭取,母妃說賢王寬厚,但我總覺得…他對我們母子像是有所圖謀?!?/br> 程渲托腮道:“賢王在齊國可以說是一手遮天,座下數百門客多是能人異士,在百姓口中的威望也遠遠超過了你父皇…五哥你知道么?賢王府有焚室,金銅焚爐頂上,雕的是金龍戲珠…金龍戲珠吶?!?/br> ——“他敢用金龍?”穆陵雖然發出的是疑聲,但語氣卻沒有太錯愕,“其實你告訴我這個,我也不覺得奇怪,這么多年,賢王名義上臣子,大權在握卻是有翻天覆地的本事。但他卻沒有這么去做,仍是殫精竭力輔佐父皇…用金龍,卻不敢做真龍…一個圣名,如同是給他的枷鎖,讓他動彈不得?!?/br> “你遇險那夜,賢王急召我入府,讓我焚骨替你卜卦,眉間憂慮發自肺腑,絕不是偽裝的?!背啼只貞浿?,那晚的穆瑞容顏憔悴,像是老了好幾歲,那種憂心,不光是擔憂自己的侄兒…更是…似乎在深深擔憂著齊國的未來… ——“賢皇叔…”穆陵咬唇低語,“他,真是求我生?還是…盼我死?” “他是真心求你生?!背啼挚隙ǖ?,“他令我卜的是生死卦,生死卦下,必取一命。他愿意一命換一命,求你生還?!?/br> 穆陵想起自己平日對賢王的冷淡,他不明白,頃刻就可以翻云覆雨的賢王,為什么甘愿蟄伏做一個臣子,還愿意一命換一命,用最邪門的生死卦為自己占卜求生。 ☆、117.壯志酬 ——“賢皇叔…”穆陵咬唇低語,“他,真是求我生?還是…盼我死......” “他是真心求你生?!背啼挚隙ǖ?,“他令我卜的是生死卦,生死卦下,必取一命。他愿意一命換一命,求你生還?!?/br> 穆陵想起自己平日對賢王的冷淡,他不明白,頃刻就可以翻云覆雨的賢王,為什么甘愿蟄伏做一個臣子,還愿意一命換一命,用最邪門的生死卦為自己占卜求生。 ——“程渲,你怎么看?”穆陵失了判斷。 “莫牙和我說過?!背啼值?,“你被立為太子那天,賢王退朝回府,整個人神清氣爽很是快活,雖然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如此倚重你…但是五哥…比起動武冒險,去找賢王商議,才更穩妥些?!?/br> “你是這么想?”穆陵還是有些猶豫,傲氣如他,要去向一個平日冷淡待之的皇叔求助…穆陵更想去選擇手里的短劍。 “還有就是…”程渲躊躇道,“莫牙做了你母妃的太醫,他倒是可以設法讓你們母子相見…你在母妃身邊長大,母子之間一定有只有你倆才知道的事,你少許提起就可以證實自己的身份。只是…蕭妃才知道自己兩子都活著,又要看你們兄弟拔刀相向,只能抉擇一人…” “不能讓母妃知道?!蹦铝挲X間戰栗,“此事,決不能讓母妃知道?!?/br> ——“那就只有去找賢王試一試了?!背啼职醋∽澜?,“賢王手上有人,有權,有他幫你,勝算也會多上許多?!?/br> 穆陵的眸子忽然暗下,幽聲道:“程渲,你又有沒有想過,兩個都是五皇子,賢皇叔幫哪個都是一樣,我平日待他冷漠,從不和其他哥哥那樣向他示好,回來的那個五皇子也是他親侄兒,他又憑什么要幫我這個不親近的侄兒?” 程渲略微一想,攤開手心伸到穆陵面前,俏然笑道:“向殿下借三枚錢幣如何?” 穆陵欣然低笑,程渲的萌態瞬的紓解了些許他緊繃的心緒,穆陵和程渲一起長大的時光里,每當穆陵遇到什么拿不準的事,程渲都會問他討要三枚錢幣,親自爻幣替他答疑解惑。 時光荏苒,物是人非,眼前那人星眸里的小小黠氣卻從沒變過。穆陵從懷里摸出三枚金幣按在程渲的手心里,“五哥淪落成今天這個樣子,這三枚金幣一直貼身放著,海水都沒沖走,看來冥冥中自有蒼天指引,知道有一天你還會替五哥占卜?!?/br> 程渲揮開衣襟,擼袖爻幣,一爻少陰,二爻少陽…穆陵深邃望著對面專注爻幣的程渲,那張臉恍惚幻做昔日修兒的模樣,眉宇清雅,唇紅齒白,清風拂過,吹起她耳邊的發梢,黑發映著凝如羊脂的臉頰,穆陵一時看癡,心神蕩漾不止。 眼前的女子已為人/妻,但卻還是有著少女般不染纖塵的容顏,宛如美玉般珍貴。 六爻結束,陰陽交替,是一副平卦。予今天的穆陵而言,一副平卦就可以算得上是吉兆。程渲端坐沉思,秀眉微微蹙起,圓潤的鼻頭不時抽動著,穆陵看過無數次她占卜,這個細微的動作從沒變過。 再嫻熟厲害的卦師,不經意間還是會流露出掩不住的孩子氣,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也還是穆陵眼中當年那個初入岳陽城的稚氣女孩。 ——“五哥?!背啼侄聪へ韵?,輕喚穆陵,“五哥?” “我在聽?!蹦铝牦@覺有些失態,回過神道。 “爻出的是一副平卦,雖不是大吉,但卦象所示,五哥和唐曉勝算各占一半,五哥屬陽,陽克陰面,這樣來看,你的贏面還大一些。賢王府,可以去?!背啼终J真道。 ——“五哥,你在聽么?”程渲見穆陵臉色有些不自然,歪頭探視著他的臉。 “在聽?!蹦铝陝恿藙哟?,“賢王府…不妨一去?!?/br> 程渲端起茶盞和穆陵的碰了一碰,仰頭當酒水一樣喝了個干凈。忽的健氣一笑,從懷里摸出黑漆漆的鎏龜骨,在穆陵眼前得意的晃了晃,“五哥你看?!?/br> 穆陵看清那塊是鎏龜骨,欣然笑道:“我早該想到,程渲你大難不死,鎏龜骨一定也在你身上,你個機靈鬼,五哥擺下千金買骨,千兩黃金,你不來見五哥就算了,怎么不讓莫牙帶著鎏龜骨把黃金拿走?那可是千兩黃金吶?!?/br> 程渲端視著從不離身的鎏龜骨,挑眉機敏道:“我可不傻,莫牙呈上鎏龜骨,還能離得開岳陽么?他一個寶船來客,從哪里得來的鎏龜骨,難不成說是從海里撈的?我還要留著這位莫神醫吃吃喝喝一輩子,才不會把他留在岳陽。千金?萬金也不換?!?/br> 程渲收起鎏龜骨,穆陵低聲道:“也只有程渲,才可以駕馭這塊神骨。五哥對所謂卦象從來都是不置可否,我信的,只有你,只有你?!?/br> ——“事不宜遲?!背啼痔鹕?,“先去賢王府探探?” 穆陵戴上寬沿的斗笠,遮住了他大半邊面容,黑衣裹身,儼然是個外鄉旅人的模樣。邁出門檻,程渲伸出雙臂摸索向前,俏皮道:“五哥,看我像不像個真瞎子?!?/br> 穆陵幾步走上前,托起程渲的手腕搭在自己的肩上,溫聲道:“你身邊有了莫牙,莫牙不在,再由五哥帶你一程?” 穆陵一步一步走的很慢,他癡癡戀著這種熟悉的感覺,驀然回首,那人就在自己一臂外的身后,但卻又像是隔了一世那么長。 賢王府外 穆陵按住腰間的短劍,把程渲往巷角推了推,沉緩道:“我一個人去見賢王,記住,如果我沒能出來,和莫牙離開岳陽,再也不要回來?!?/br> ——“五哥…” 程渲忽的拉住穆陵就要邁出的步子,“等等。你看…” 賢王府外,穆瑞進出皇宮常做的流蘇小轎搖搖晃晃的停在了府外,抬轎子的轎夫個個憋紅了臉,看著有些扛不住。 轎簾掀開,穆瑞拂袖走出,恭敬的俯身迎出一人——唐曉…是唐曉。 穆陵身軀一緊,手心緊緊攥住,青筋凸起。程渲生怕他一個克制不住沖出去,死死拉著他的衣角,堅決的搖著頭。 唐曉抬頭看了眼賢王府的金漆匾額,大步走近府里,那步態,神色,連習慣性的動作,都和穆陵一模一樣。穆瑞左右看了看,跟在唐曉身后走進自家。 ——“唐曉…唐曉…”穆陵青筋似要爆裂一般,牙尖咬著唇溢出血水,左臉的刀疤不住的顫動著,愈顯猙獰憤怒。 穆陵背身靠在了冰冷的墻上,仰頭怒道:“程渲,你看見了?唐曉和賢王來往甚密,他在賢王身邊做了多年門客,看來早知道自己主子對我這個五殿下的另眼相看,他深知,要坐穩儲君之位,一定要得賢王相助,他…看的太通透,早就斷了我的后路。賢王府…我是去不得了?!?/br> ——“賢王是被唐曉蒙蔽,你未必去不得的?!背啼謭猿值?,“等唐曉離開…” “沒用的?!蹦铝瓯瘧崜釀?,“看來,還是只有一條路可以走…” ——“五哥,五哥…”程渲喊不住穆陵的腳步,大街上瞎子也不能暴走,程渲眼睜睜看著穆陵疾步離開,再看賢王府緊閉的鑄金大門,深吸著氣卻是無可奈何。 程渲無精打采的往客棧走去,沿路熙熙攘攘,乍看滿是盛世之景。這樣的天下,又有誰舍得袖手不見。 程渲記得,穆陵帶著自己馳騁在岳陽城外,執著馬韁直指不見邊際的山河,貼近她的耳邊壯志高語:“修兒,如果你能看見眼前的錦繡山河,該有多好?!?/br> ——“五哥想要錦繡山河?” 穆陵低笑道:“我是父皇的幼子,這天下輪著下去也挨不到我。我不要錦繡山河?!?/br> ——“五哥嘴上說不要,心跳沉著有力,明明是想要呢?!?/br> “哈哈?!蹦铝臧研迌河謸Ьo了些,低聲道,“你聽得見我的心跳?那就靠的再近些,聽個清楚如何?” ——“五哥,你真的不想要天下么?” 穆陵微頓,“皇家男兒,哪個沒有壯志?不過…我知道輪不到自己,只盼早些弱冠,父皇賜我塊封地,我帶著你,再帶著母妃,一起離開岳陽也好?!?/br> 穆陵說自己不要天下,但程渲知道,他心里是藏著大志的。司天監卦室里,程渲潤手焚骨,掌心按上鎏龜骨的時候,周圍萬籟無聲,只可以聽見自己和穆陵的心跳,一下,一下,穆陵的心跳急促,他渴望著程渲可以破解儲君必遭大禍的兇卦。 有渴望,就有欲.念。 程渲只希望,穆陵千萬不要做出什么傻事來。 客棧里 程渲回到客棧的時候,莫牙正監督著客?;镉嬏裟墙鸾z血燕的毛屑,莫牙愛干凈又講究,幾個伙計快被折騰得哭喪著臉,幾雙眼睛都湊到了燕窩上。 莫牙檢驗著挑去毛屑的血燕,垂眉想了想道:“浸泡一夜發開,分做半盞燉一盅,文火細燉兩個時辰,加少許冰糖即可?!?/br> ——“要加些紅棗枸杞給程卦師補身子么?”掌柜湊近諂媚道。 “當然不要?!蹦栗久枷訔壍?,“燕窩微腥,原味清淡柔和,吃的就是本味。加那些玩意兒不過就是甜了些,功效不過爾爾,反而會損了燕窩的滋陰補陽大效,不懂的人才會那么吃,你可千萬別自作聰明吶?!?/br> 掌柜一副受教的惶恐神色,點頭哈腰的捧走了血燕。 ——“程渲?”莫牙看見門外站著的程渲,歡快的起身迎了上去,“你怎么不喊我聲?” 莫牙揮了揮手示意那些伙計讓開,伙計們忙不迭的作鳥獸散,莫牙拉著程渲坐下,趴在桌上出神的看著程渲澈靜的臉龐,唇角漾著笑。 ——“燕窩?”程渲低聲道,“我聽人說,燕窩不過是燕子的唾沫,價值頗高卻只是個噱頭。義父當年肺疾病重,太醫說燕窩潤肺大補,義父天天都吃許多燕窩,也還是沒有好起來…” 莫牙收起笑,“補品不是藥材,可養人,不可以治人,你義父重病吃燕窩,當然是沒有什么大用處,不過是調理著而已??上菚r候你沒遇見我和老爹,肺疾雖然是不治之癥,但有我在,你義父保準可以多活十年?!?/br> ——“義父要是可以多活十年…”程渲若有所思道,“許多事,也不會像今天這么難解了?!?/br> “程渲,你有心事?!蹦乐鹑鶐妥哟蛄恐啼?,“有什么都和我說?!?/br> 都已經做了夫妻,莫牙這一生都不會離開自己。程渲沒有躲閃,把白天穆陵和自己所說一一告訴莫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