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翠兒哪敢多言,偷眼覷了一下自家主子,便如蒙大赦般地卻身退了下去。 “你這是要做什么?”高曖不解道。 徐少卿豎指在唇,示意她莫要出聲,隨即起身一躍,輕飄飄地落到門邊,附耳聽了片刻,這才緩步走回來,重又坐到榻上,伸手從籃中將那盛了綠豆的碗拿出來。 “這是……”她忍不住又問。 他仍舊不答,只微微一笑,將那碗平托在右掌心,雙目微闔,左手虛拳半握,像在暗自運力,跟著按入碗中,攪動擠壓起來。 那碗登時抖顫起來,發出“嘩嘩”的微聲。 須臾間,他將左拳移開,那半碗綠豆竟已盡數碎為齏粉。 高曖雖然知道他功夫高強,可見了這變戲法似的手段,還是暗暗吃驚,卻仍是不懂他究竟要做什么。 眼看他將那碗擱在榻沿上,取了兩個雞蛋磕碎,將蛋清滴入碗中,以指作筷,與綠豆粉攪成糊狀,又抽出靴內的匕首,將籃中的豆腐削為三指寬,厘許厚的薄片。 準備已定,徐少卿先在之前那湯盆中凈了手,再將巾帕放入新端來的水里,浸得熱了,替她敷過面頰和唇角,這才擱到一邊,用指沾了一抹蛋清綠豆糊,湊到她面前。 高曖只道他要喂自己吃,可也沒聽說這時候要吃生東西的道理,聞著那股微腥的古怪味道,忍不住便朝后縮著身,掩鼻道:“這東西怎能入口?” “臣何曾說過讓公主吃?” 他眉間一蹙,神色中也透著古怪,跟著道:“蛋清、綠豆味甘性寒,最能清熱解毒,豆腐寬中益氣,可以散血清淤。這是療治外傷、淤傷的土法子,用的是外敷,不是內服,卻比正經方子還管用,當年初入宮時,受了罰,又沒人診治,便是學著人家用這法子自己治,若不然,這條命早便丟了?!?/br> 他說著,便伸過手去,將蛋清綠豆糊輕柔均勻地抹在她面頰和唇角,再將切好的豆腐敷在傷處。 高曖只覺臉上陣陣清涼,火辣辣的腫痛之感果然立時便好了許多,連那股微腥的味道此刻嗅起來也覺得香甜清新,不由心中一暢,沖他微笑道:“這法子果然好?!?/br> 他見她現出歡容,心下也是一松,又見她頰上抹了藥糊,又貼了豆腐,青中帶白,未免有些滑稽,可偏偏又不掩其美,說不出的嬌麗可愛,忍不住伸臂又將她摟入懷中。 那胸膛堅實,隱隱的砰跳,足以將她融化。 自從傾心以之,他的情,他的愛,不曾讓自己有過半分猶豫,可如今一切都變了,以后還會像當初所想的那般么? 她嗅著那沁骨入髓的伽南香味,片刻也舍不得放手,可偏偏又怕得厲害,眼眶不由又開始泛酸,咬唇攥緊他的衣襟,櫻唇在那攢聚的金蟒上輕輕碰觸著。 “我……其實不是公主……” 忍著心痛說出這句話,已是渾身冰冷,不自禁地顫抖起來。 卻不料,那張臂忽然間摟得更緊,溫潤的語聲在耳邊輕喃:“我早就知道了?!?/br> 第113章 瓊華天 軟語低孱,聽在耳中卻似洪鐘叱雷,其中驚愕更不亞初聞。 高曖驀地仰起頭來:“你早就知道?怎么會……” 他淡然一笑:“公主可還記得當初在這宮院的墻角下,咱們取出慕妃娘娘的遺物,其中可放著什么?” 她不料他忽然提起這個,不自禁地轉頭望向妝臺上那只漆色斑駁的匣子。 當晚的種種情勢如在眼前拂過,心頭像被什么一觸,猛然想起其中原有件形如刃矛的物件,一瞧便不是尋常該有的東西。 母妃是個溫良和順的人,又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身邊怎么會憑白有這等沙場軍器?想想也是蹊蹺。 那時她只道是三哥當日慌亂之際,不慎誤收進去的,后來聽徐少卿同時這般說,心下也就信了。 然而此刻聽他方才的話,自己再憶起來,便覺那蹊蹺之物并不簡單,其中應是藏著什么重大秘密。 高曖不由一陣心悸,顫聲問:“你是說那件被你拿走的東西……是不是與我的身世有關?” 他面上絲毫不見凝重,仍舊淡淡地笑著,只微一點頭:“當初是臣言不由衷,有意瞞著,一來不愿讓公主亂心,二來也未曾查得明細,不便多言,其實……” 話音未落,便見她神色黯然,垂眼搖頭道:“莫說了,知道又有什么好?我本就不是公主,你也莫在這般叫我了,想來這么多日子一直‘廠臣,廠臣’的喚你,也真是可笑?!?/br> 徐少卿抬指抵住那尖尖下頜,托著她抬起頭來,狐眸中柔光似水。 “云和公主封號是仁宗昭皇帝親賜,公主只道你這位父皇便不知其中詳細么?慕妃娘娘當年倍受恩寵,就算只是愛屋及烏,公主這封號也是名正言順,不必這般介懷?!?/br> 她聽著他寬慰的話,心中也自嘆然。 自己不是親生,瞞不過顧太后,定然也瞞不過父皇,他卻既沒遷怒母妃,也沒將自己處死,仍舊養在宮中,還封了爵位,想想的確是寬厚了。 她此刻早已沒了恨意,反而暗自慶幸,進而覺得與這夏宮更加疏離,仿佛已將所有的牽絆都斬斷了。 “真的便是真的,假的便是假的,廠臣不必說了,其實我這十幾年早就清淡慣了,本來也不愿做什么公主,能平平靜靜地過日子就好?!?/br> 她搖頭輕嘆,像在答著,又像在自言自語。 孑然自清,無欲無求,怕也只有她這性兒的人才能如此灑脫。 他望著她,竟自默然了,隔了半晌,才將那嬌軀擁入懷中。 “公主既都這般說了,臣便更沒什么可顧念的了?!?/br> 她聽他在耳邊暖語輕笑,也將臉貼著那怦動的胸膛,恬然沉醉,不愿使半分力氣。 這宮中不光只是罹難傷懷,爾虞我詐,遇上他,總歸是有了些溫情,哪怕不能長長久久…… “你以后……還是莫再叫我公主了?!?/br> “那該叫什么?” “我的乳名叫胭蘿,廠臣便叫胭蘿好了?!?/br> “嗯,這乳名已被陛下先稱了,臣再叫著別扭?!?/br> 那語聲微帶不悅,高曖面上一紅,輕撫著他胸口,局促問:“那你想叫什么?” 他暗自一笑,又在她耳旁低聲道:“臣還是覺得從前的稱呼好,公主方才不也還叫廠臣么?可見是改不得的?!?/br> 她先是一愣,隨即滿面羞紅的輕捶了他一拳,嗔道:“沒個正經,說著話便又欺負我?!?/br> 徐少卿捉住她手,面上忽然一派鄭重:“不管公主是何出身,對臣而言都是一樣,這世間也沒哪家皇親貴胄比得上,臣此生只認得你一個公主,也只愿伴著你這公主,難道公主不愿讓臣相陪么?” 不羨不媚,不離不棄,也不論皮囊色、相,貴賤出身,但求傾心以之,便勝卻人間無數。 這是世上最美的情話。 高曖已是淚眼泫然,伏在他懷中哽咽道:“我愿意……我愿意……” 他撫著那不斷聳動的柔弱背心,輕輕摩挲,雖不曾用力,卻像傾盡所有幫她撫平心中的傷痛。 “臣已決意拋下身上這副擔子,和公主一同離了這京城,從此再不回來,不長了,就是這幾日?!?/br> “真的么?”她乍聞之下不由愕然,驚喜交集地問。 徐少卿微微點頭,眸光沉靜,不容置疑。 忽又瞥過眼去,朝殿門外望了望,凜眉問:“那奴婢靠得住么?” 高曖一時不解,奇道:“什么?” “自然是說翠兒那丫頭,臣這幾日一直在籌劃如何出宮,茲事體大,每一環每一節都須安排妥當了,絕不能出半點差池,否則便悔之晚矣。那丫頭日夜陪在公主身邊,總也繞不過去,若不是個靠得住的人,這事便須愈加仔細些才行?!彼f著,轉而沉吟起來。 她見他心中生疑,趕忙道:“這個你無須擔心,翠兒自小隨我在庵堂吃苦,她的性子,我最是知道,絕非那種見利忘義,背主求榮之人,定然是信得過的。只是……只是有些怕你,到時若是沒什么大礙,帶上她一起走便是?!?/br> 徐少卿輕笑道:“公主不必遮掩,那丫頭只怕不光是怕臣,還不愿讓公主與臣親近吧?” 高曖被他說破,窘著臉垂下頭去,不知該怎么說好了。 卻聽他又正色道:“這事牽連甚大,到時能將公主平安送出宮去已是蒼天有眼,那丫頭是萬萬帶不得?!?/br> “啊,帶不得……那該怎么辦?若我去了,她在宮中更加無依無靠,豈不是……” “此等小事公主不必擔心,臣安排下去,宮中自會有人照顧她,左右也不會比現在差了去。只是她若靠不住,到時生些事出來,壞了公主出宮大計,那便棘手了。這一節臣也得防備著,以策萬全?!?/br> 高曖心下躊躇,可也知道他這般小心謹慎全是為了自己,尤其現在這個時候更不該爭辯,亂了他的心智,想了想便道:“天下無不散之筵席,跟翠兒那么多年,雖說名分上是主仆,實則卻像姐妹一般,現在瞧來,這緣分也該盡了,只求廠臣好生安頓,莫要對付她,一個孤苦女子在宮里,也是可憐?!?/br> 他點點頭,微笑道:“臣不過這么一說,讓公主有個防備而已,并不是真要怎樣,更不會真被她壞了事,公主莫要放在心上?!?/br> 她這才放了心,伏在他懷中,只覺說不出的安適舒泰。 徐少卿擁了她一會兒,這才慢慢揚起頭,溫言道:“臣今日來,主意便是說知此事,好叫公主安心,此刻外間還有好些事情要安排,臣不宜久留,這便該走了,公主好生歇息,靜待佳音?!?/br> 言罷便放脫手,站了起來,卻不料她也跟著撐起身,攔腰將他抱住道:“別走,先別走……再多陪我一會兒……好么?” 長久以來,無論怎樣情到濃時,她總是半推半拒,今日卻破天荒的要他留下來相陪。 他也是驚詫萬分,垂眼見她眼波盈盈,滿是求懇之意,單只是瞧瞧,心中般已軟了,便轉了半個身子過來,重又攬在她肩頭道:“好,臣便多留片刻,待公主睡了再走?!?/br> 高曖緊摟著他,搖頭道:“不,我不想睡,只想和你這般說說話?!?/br> 徐少卿嘆了口氣,心知她乍聞自己的身世,又突逢大變,確是心神不定,難以入眠。 正想坐下來再安慰她幾句,便聽寢殿后側窗外忽然傳來人聲。 他頓住手,側耳略略一聽,便趕忙扶著高曖躺入被中,又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自己則縱身奔到窗下。 只聽外頭馮正的聲音隱約道:“幾位兄弟,這都要二更天了,公主早已歇了,還在這傻站著做什么?那頭備了涮鍋酒水,不少兄弟都吃喝老半天了,你等還不快去,晚了可就沒好酒好菜了?!?/br> 這話一出,登時好幾人鼓噪起來。 其中一人笑道:“有這等好事,怎的老弟不早說?害我等這兒清灰冷灶站了半宿,快走,快走?!?/br> 他這一招呼,眾人便都應了,跟著便聽一片雜亂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徐少卿心中暗笑,又待了一會兒,這才直起身來,輕輕將手邊窗子撥開小半扇,瞥眼向外瞧,只見那后院中空蕩蕩的,果然已沒了半個人影。 他將窗子虛掩了,返身朝回走,卻見高曖也已撐著身子坐起來,探著頭向這般望,美眸中驚疑不定,當下加快步子來到床榻邊。 “出了事么?” “沒什么,馮正將人調開了而已?!?/br> 她“哦”了一聲,輕手拍了拍胸口,抿唇道:“嚇了我一跳,還道是被人知覺了,你這干兒子機靈得緊,留在我這里真是屈了?!?/br> 這話帶著幾分調侃之意,想是見自己留下來,這心神也歡悅起來了。 徐少卿也是一笑,并沒多言,轉而笑道:“雖說沒出什么亂子,不過臣方才倒是瞧見外頭有件怪事?!?/br> “什么事?” 她秀眉顰了顰,卻見他眉眼帶笑,似乎并不是壞事,不禁心下奇怪。 只見他抬手朝身后那幾扇窗子一指:“臣方才瞧見后院有螢蟲飛動?!?/br> “可又騙人,這時節怎會有螢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