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言罷,隨手將那支關東遼毫丟在青玉筆架上,似是已對作畫意興索然。 徐少卿躬身應了聲“是”,抬眼瞧瞧,卻又道:“陛下,能否容臣再從御藥局中選一名醫官隨行?” 高旭愣了一下,隨即便知其意,點頭道:“這等小事無須問朕,你便自己看著做主好了?!?/br> 徐少卿領命而去,卻步出了閣子,才一轉身,面上便又冰封似的寒了下來。 一路到了武英殿外,立刻便有人上前撐起遮陽傘。 “平遠侯眼下在何處?” “回督主,已回清寧宮去了?!?/br> “去,著人查清楚,他為何當時也在那處液池水榭近旁?!?/br> “是?!?/br> “還有,立刻暗中排查各宮各監人手,十日之內,務必把那死人身份翻出來,一經查實,立刻來報我?!?/br> “是?!?/br> “等等,叫御藥局速派人去北五所候著,若本督到時人還沒到,便不用去了,自往內官監領板子吧?!?/br> 他吩咐完,腳下步子立刻快了起來,領著幾名內侍沿路向北,穿街過巷,一炷香的工夫,便到了北五所。 頭所門頭下,馮正面色憂急,帶著幾個人迎在門口,旁邊還有一名身著綠色黃鸝補服的御醫垂首候立。 他這時便緩下了步子,見馮正趨步迎了上來,恭恭敬敬地叫了聲:“干爹?!?/br> “公主情況如何?” 馮正帶著幾分哭腔道:“回干爹話,快一個時辰了,主子仍未醒來,眼下還躺著?!?/br> “太醫院的人呢?” “在里頭,已診過脈,眼下正開方子,預備去尚藥局拿藥呢?!?/br> 徐少卿“嗯”了聲,幾步來到門口,對那御醫道:“本督奉旨前來探視,特命你為公主問診,可仔細瞧清楚,莫出了岔子?!?/br> 那御醫躬身應命。 他不再多言,由馮正引著來到后院,見那先到的太醫院御醫正欲離去,兩名內侍在旁隨從相送,便頓住步子朝身后使了個眼色。 馮正立即會意,領著身旁的御藥局御醫徑直進了寢殿。 見又有人來問診,那太醫院御醫不禁一愕,隨即近前行禮道:“下官拜見廠督大人?!?/br> “奉陛下旨意問你,公主殿下情況如何?” “回廠督大人,公主不過落水受驚,身子侵了些陰寒之氣,無甚大礙,只要服幾副藥,好生休養調理,不日便可痊愈?!?/br> 徐少卿垂睨著他,眸中寒光一斂,便點頭道:“既如此,本督自會向陛下回旨,你去吧?!?/br> 那御醫趕忙稱謝而去。 他吁口氣,強壓著心頭的沖動,直直地立在原地,目光定在不遠處那扇半啟的雕花軒窗上,怔怔出神。 過了好一會子,殿門復又被推開,那御藥局御醫匆匆出來,趨步上前。 “廠督大人,下官已替公主診過了?!?/br> “如何?” “回廠督大人,公主脈象初探倒是平穩,實則滑亂無章,似實而虛,雙瞳遲散,面有青色,當是毒斜外侵,犯入血脈,才致昏迷不醒?!?/br> 徐少卿唇角一墜,玉白的臉上微微抽動著,咬牙問:“確實么?” “千真萬確?!?/br> 第42章 朧帳下 院落闃靜。 望著那冷凜的眸中寒意愈聚愈甚,所有人的心都不由懸了起來。 “救治之法已定下了么?”徐少卿冷不防地又問。 “呃,這……這個……” 那御醫打了個寒噤,嘴上囁嚅起來。 “本督是奉旨問話,你據實說便了?!?/br> “是……公主身中之毒極其特異,卑職方才也沒瞧出個究竟來。須得先確知所中是何等毒物,才能找出破解之法,只怕……只怕是要大費些周章……” 那御醫說到這里,見徐少卿雙眉忽的一擰,嚇得趕忙閉了嘴。 院內靜寂寂的,又是一陣默然無聲。 “公主那頭人還沒醒,你這里卻連句準話都沒有,讓本督回去如何面圣陳奏?宮里每年好好的俸祿養著你們,真到了裉節兒上,竟都是這副德性?!?/br> “卑職無能,卑職無能,請廠公大人恕罪?!?/br> 那御醫伏地跪倒,渾身冷汗淋漓。 徐少卿玉白的臉上僵僵一笑,像只是輕輕牽動了一下。 “方才早說了,本督是奉旨而來,又不是單單要為難你,瞎跪個什么勁兒,起來!你速回御藥局,再叫幾個人來用心瞧瞧,今晚連夜會診,翻查檔庫內歷朝脈案藏書,務必拿個準話出來?!?/br> 言罷,隨手朝旁邊的偏殿一指:“本督哪也不去,便在這里等信兒?!?/br> 那御醫滿面青白,戰戰兢兢快步去了。 徐少卿嘆了口氣:“本督有些頭疼,你們在外頭候著,不必跟來?!闭f著便抬步朝一旁的偏殿走去。 身后幾名內侍應了,垂首立在原地。 馮正趨步跟在后面,進了門,扶他在案旁的圈椅上坐了。 “干爹稍坐,待兒子奉茶來?!?/br> 他臂肘支在案上,纖長的手指揪弄著眉心,隨即帶著些疲憊道輕輕一擺。 “那……待兒子替干爹松松筋骨?!?/br> “罷了,我這里不用伺候,你到外頭盯著,莫叫人來擾我?!?/br> 馮正翻眼瞧瞧,趕忙應聲退了出去,只留他一人在內。 房門剛閉,他玉白的五指便隨即撤開,那雙眸子已然亮了,不見半分倦色。 霍的起身,幾步來到窗前向外望。 只見那與宮墻相隔不過七八尺的窄巷中空蕩蕩的,沒一個人影。 他再無猶豫,輕提曳撒,翻窗而出,足尖點在那青泥蓬草的地上,悄無聲息地向前躥行,竟不留半點痕跡。 須臾間,繞過轉角處,不幾步便到了寢殿正后。 那扇小窗半啟著,隱約可見里面粉黃薄紗的繡帳。 徐少卿怔怔的立著,那顆心卻如湯煮一般,跳騰的厲害,手腳微微發顫,連自己都不由吃驚。 宮苑森森,心機深沉的人不在少數,可偏偏是他一步步登上司禮監和東廠的高位,靠的就是一副生就的沉穩性子,處事泰然,從容不迫。 可如今站在這窗下,那心頭卻已是砰然麻亂,竟有些沉不下來。 他吁了口氣,免自定了定神,縱身越窗而入,輕柔的落在地上。 翠兒滿面淚痕,正在繡榻前伺候,聽到背后風響,嚇得一跳,轉頭見是他,不由驚道:“廠公大人,你……” 話剛出口,便即醒悟,慌忙掩住口,朝外面張了張,見他緩步近前,立在旁邊蹲身行禮,卻不敢出聲。 “本督幫公主瞧瞧脈,你先下去吧?!?/br> 廠公大人居然也會把脈? 翠兒愕然看了看他,趕忙又垂下了頭,心頭疑惑,卻也不敢違拗。 應了聲“是”,便起身將殿內的窗子都掩了,這才卻步退到外間。 明紗帳幕下,寢殿的主人靜靜地仰臥在絲帛衾被中,四下里飄散著檀香的余韻,讓人一踏入其中便心思靜謐。 自從站定后,徐少卿的目光便定在她的臉上,沒再游疑過。 她面色蒼白,雙目緊闔著,本來已有些明艷的唇腮間,此刻又不見了血色。但眉宇間卻仍是一片淡然,仿佛身處如此生死大限之中,仍不見那種惶惶不安的憂急。 一如旁邊臺上那尊觀音玉像,在窗口日光的透映下,瑩著柔潤圣潔的光。 也不知怎的,望著望著,他那顆心竟像是定了下來,不似之前那般惴惴了。 撩著曳撒下擺,坐到榻邊,輕輕將那繡衾掀起少許,探到那只柔荑般的纖手,搭在脈間,目光仍凝視著那張如在沉睡的俏臉,望她氣色。 脈象沉滑,似是平穩,實則虛實不定,印堂間隱隱有一抹暗色,與那御醫所言果然全無二致,果然是外毒侵體之相。 他眉間重又蹙了蹙,收回搭在脈上的手,索性將那衾被揭了開來。 高曖此刻是一身素白的中衣,幾縷青絲散在肩頭,明犖淡然,瞧著竟與她面色渾然相合。 徐少卿定定神,伸手輕輕扯開她領口,仔細瞧那頸間,但見白凈細膩,并沒什么異狀。 他沉著眼,繼續拈著領口向邊上扯,漸漸露出那骨纖形削的肩頭,美人骨上一朵指蓋大小的山茶花文繡綴在那里,嫣然而嬌,煞是可愛。 記得當初從陽苴城返回的路上,他還曾以這個為由頭逗她,實則并沒什么別的念頭,如今不想竟真的見到了。 他不覺喉間有些發干,但念著情勢緊急,急忙收攝心神,卻忽然見她一雙秀眉不知何時竟凝了起來,像是身上苦楚難耐,又像是昏迷中仍覺他此舉不妥,下意識的暗暗抗拒。 徐少卿挑唇笑了笑,沒去管她,屏氣凝神,檢視她肩頭,卻也沒什么蹊蹺的地方。 他越來越是奇怪,索性將她周身要xue之處都細細查探了一遍,結果仍是不見任何異樣之處。 如此看來,這毒并非外傷所致,難道竟是…… 一念及此,不由心驚,沉吟片刻,幫她整了衣衫,伸手拉過衾被蓋好,卻沒起身,自顧自的坐在榻邊發愣,心頭又開始煩亂不堪,揪著那曳撒的下擺團在手里,揉得浸濕。 此時日頭漸斜,天光慢慢開始泛黃。 殿內似是暗了不少,但還沒到掌燈的時候。 薄暮初晦,半昏半明,被那粉黃的紗帳一襯,依稀望著竟有些曖昧之意。 徐少卿瞧著那張雖在病中,但卻同樣嬌美難言的臉,心頭微動,驀地里生出一股憧憬,但隨即又按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