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四下里沒半分風息,連遮陰的廊檐下也讓人覺得憋悶無比。 那斜斜投下的陽光方才還只在腳邊,現下卻已灼亮了小片裙擺。 高曖坐不住,又起身到廊外張望。 日光如炬,曬得人眼前發暈,幾欲昏倒,可面前那條通向清寧宮的巷子卻仍是空空蕩蕩,不見半個人影。 她心頭憂急,不覺更是暑熱難忍,又望了幾眼,才失意的回到廊下坐了。 說是片刻便來,這一等卻已近午時了。 都說等人的滋味最是難耐,她今日也算是領略了。 許是太后那里絮煩,耽擱了?又或者忽有什么要緊事去辦? 她不清楚,但卻知道他既然答應了,就一定會來,自己只要這般等著,終究會有個結果。 眼見裙腿處那片光暈繼續上移,她只好向后挪了挪,有些無力地靠在廊柱上出神。 又過了好一陣子,徐少卿仍沒有來。 她有些耐不住了,尋思著是不是該回清寧宮那邊找個內侍問問,可仔細想,又怕這一來著了行跡。 正在躊躇間,卻聽不遠處傳來了腳步聲。 那聲音又促又急,倒像是在小步疾奔,只是聽著便知不是他。 可這來的又會是誰呢? 她心中疑惑,但轉念又想,或許是哪處宮里的奴婢恰好路過,自己這一驚一乍的,可真是枉費了這些年來修佛的心性。 然而那腳步聲卻越來越近,像是正沖這里來的。 高曖不由心頭一緊。 她特意選擇這處回廊,便是因它僻靜,莫非真的有什么人誤打誤撞地過來了? 轉眼間,一名身穿青布貼里的小內侍便從廊頭轉了出來。 舉目望見她,當即加快步子,一溜煙的來到身邊,拂塵輕卷,搭在臂彎處,躬身行禮道:“奴婢拜見公主殿下。督主大人身有要事,恐公主殿下久候,特讓奴婢來傳個話,請公主移駕別處相見?!?/br> 高曖原先還預備好了說辭,沒料到他卻自稱是徐少卿派來的,心中也不禁生出些疑慮,只怕有什么不妥。 卻見那小內侍說完,又從袖管里摸出一張字條,恭恭敬敬地雙手呈上。 她接過來,取開一瞧,上面寫著“液池相見”四個字,仔細端詳之下,果然是他的字跡無疑。 可她仍有些不敢輕信,于是便問:“徐廠臣如今在何處?有什么要事在辦?” 那內侍應道:“回公主話,督主大人今早一出清寧宮,便即刻前往司禮監了,奴婢也不知是什么事,只吩咐來請公主移駕?!?/br> 高曖抿唇想了想,心說或許他真的脫不開身,又怕自己在這里等得心焦,別生枝節,所以才叫人來知會一聲。 可以徐少卿這般精明的人,明明知道這是他們兩個之間的隱秘事,怎么會叫旁人知曉呢? 她不免仍是心中疑惑,可想想卻也沒有更好的解釋,沉吟片刻后,便道:“那好,你在前引路吧?!?/br> “是,公主請隨奴婢來?!?/br> 那小內侍躬身應命,抬手一引,邁著細碎的步子,當先便走。 高曖起身,隨他而行,卻墮后幾步,刻意保持距離。 那小內侍領著她出了回廊,轉入另一條宮巷,經側門進入御花園,一路并沒什么異狀。 兩人沿著魚鱗卵石鋪就的園路轉了幾轉,又折向東北,約莫盞茶時分,便出了那片林子。 眼前霍然開朗,但見煙波浩渺,一望無際,之前雖然也曾遠遠的看過,但感覺卻不曾如此真切過。 那內侍領著她拾級而上,來到一處背靠山巖的親水亭榭。 這里地方僻靜,隔著開闊的液池湖面與園中各處遙遙相望,只有來時那片密密的林子相通,真可說是極其隱秘,若不是刻意尋找,真的很難發現,只是卻仍不見徐少卿的人影。 “徐廠臣究竟人在何處?”高曖忍不住又問。 那內侍躬身道:“回公主話,督主大人只叫奴婢領公主到這里,別的沒說,想是司禮監公務繁忙,還未抽出身來,也說不定這會子已在路上了。公主且寬心等一等,奴婢在旁伺候著?!?/br> 她沒再言語,默然挨到檐下的美人靠上,坐了片刻,一時念著弟弟的安危,一時又盼著快些見到徐少卿,心中煩亂以極。 那小內侍近前諂聲道:“公主稍坐,待奴婢去端些茶點來可好?” “不必了?!彼S口答著。 “那……奴婢便再替公主去司禮監傳個信兒?”那小內侍察言觀色,跟著又問了一句。 高曖這次沒言聲,只擺了擺手,起身信步走到另一端的廊柱邊,憑欄遠眺,但見遠山碧波,天高水淡,美不勝收,觀之令人心馳忘倦。 可也不知怎么地,她此刻只覺莫名悵然。 日頭正高,陽光融融暖暖地穿過淡薄的云層,茫茫蒼蒼地灑下來,傾入百頃碧波中,在湖面上反射出耀眼的金色光芒,晃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她抬起手,想在額前搭個“涼棚”遮一遮。 才剛挨到額角,腦中卻突然一陣眩暈。 她以為是乍見強光之故,便閉眼定了定神,誰知那種眩暈感竟愈來愈兇,漸漸地開始天旋地轉,整個人如同在云霧中,腳上也像踩了棉花,軟軟地站不住。 莫非又是中了暑氣? 高曖一手扶著廊柱,一手下探,去摸護欄,不想卻探了個空,身子猛地傾倒,便向前栽了下去…… 第41章 斜日落 午后。 盛烈的日光正自酣暢的吐息著,四下里依舊沒有半分風息,連檐下廊燈的垂穗也紋絲不動,仿佛這殿宇樓閣間的一切都凝固了。 清寧宮前,那頂棗紅色的錦緞轎子仍停在石階下,像生了根似的。 徐少卿立在轎窗旁,頎長的身子半躬著,神色恭敬,但低垂的眼眸中卻掩不住那一絲焦慮。 “……所以么,哎,這個……卿兒,方才我說到何處了?” 轎中的司禮監掌印焦芳屈著枯槁的手指,輕敲著額角,臉上那“千溝萬壑”糾蹙著,透出幾分詭異猙獰的味道。 徐少卿翻眼瞧了瞧,暗自屏著氣,平緩地應道:“干爹說,西城剪子坊有處淮揚鹽商在京的別院,甚是壯闊……” “哦,對!正是,正是。這人老了,記心便越來越差,還真是不中用咯?!?/br> 焦芳連連點頭嘆氣,跟著又半瞇眼笑道:“聽說那宅子前后九進,光廳堂便有十數間之多,有的竟能宴下百席,后苑花園還有蓮池石舫。那氣派,嘖,嘖!更難得的是,傳了七八代人,院墻用的秦磚竟還一塊不少。唉,那些鹽商只要運幾批糧去邊鎮,再交些課金便能換取持引入綱,便可豪奢極欲,富埒王侯。像咱們這樣伺候天家一輩子,任勞任怨的人,反倒落得清淡,呵……” 他言罷,連聲嗟嘆,不平中還帶著幾分悠然神往的樣子。 徐少卿眉間微蹙,面上卻微笑道:“若是干爹喜歡,那兒子這便吩咐下去,著人即刻盤買過來,供干爹頤養之用?!?/br> 焦芳唇角一抬,擺手道:“不必,不必,干爹這把老骨頭還能消受幾年,用得著那般好宅子?我也就是那么一說罷了,你千萬莫往心里頭記。咱們做奴婢的謹言慎行那是本分,若心思全放在這些身外之物上,只怕再硬的命也不夠消磨的?!?/br> 他頓了頓,又道:“不過么,這么些年過去了,卿兒你在京里卻連個家也沒有,干爹瞧著心里頭也是不忍。從前就不提了,現下你權領司禮監,又兼著東廠提督,身份大不相同,若沒個府邸,著實不像樣兒,我倒覺得也不必過分拘泥小節。只要不至讓人抓了把柄,真瞧著哪處宅院尚可入眼的,便索性置下了,再添些人服侍著,早晚有個地方念著,這心里頭也舒坦?!?/br> 徐少卿沉著氣聽完,待要答話,眼角卻猛然掃到一名內侍正從殿廊下急匆匆地快步奔過,正朝清寧宮正門而去。 他心頭微驚,忽然泛起一絲不祥的預感,目光隨之而動,見那人轉眼間便已到了門口,竟像是忘了規矩似的,硬生生便要往里闖。 旁邊的人自然立即將他攔住,問其原由。 那內侍喘著粗氣,火急火燎地叫著,兩下里一哄,爭鬧聲登時傳到廊前階下…… 徐少卿宛如被重錘猛擊,身子也不由得一顫,霍然側頭望了過去。 但他定力極好,隨即又轉了回來,心中雖如蟲蟻咬噬一般,但卻仍垂首立在轎旁紋絲不動,面上也是風輕云淡,不見分毫變色。 焦芳干癟的唇角抖抖地向上翹了翹,跟著也面色訝然的探頭向外張望,皺眉道:“這些個小猴崽子,怎的越來越沒規矩了?在太后寢宮前吵吵鬧鬧,成何體統?卿兒,你去瞧瞧是何事?!?/br> …… 皇城西南。 徐少卿曳撒攢動,大步流星,疾風似的穿過武英門,直入正殿。 兩旁的內侍見他面如凝霜,眉間深鎖,紛紛垂首而立,只叫了聲“督主”,便噤若寒蟬,大氣不敢出了。 他徑直到內堂隔間門外才停下腳步,由近侍通傳后,便整了整衣冠,跨步入內。 顯德帝高旭正站在御案后,手提一支關東遼毫在熟絹上緩緩運著筆,面色卻也是沉郁郁的,不見半分喜色。 “臣徐少卿,拜見陛下?!?/br> “徐卿不必多禮,近前說話便是?!?/br> 徐少卿也不多言,稱謝起身,來到御案旁,目光垂著二尺熟絹,見那上面只工筆勾了個大概,但仍能瞧出畫得是三人合抱,促膝相接,含笑互偎,儼然一團和氣。 “皇妹的事,朕方才已聽說了,究竟怎么回事?”高旭口中問著,并沒抬頭。 徐少卿應道:“回陛下,據說公主午時在液池水榭中閑坐,卻不知為何突然失足落水……” “方才來報,也是這般說。朕就奇怪了,她閑來無事,一個人跑去液池邊做什么?莫不是近來又受了什么委屈,一時化解不開,便欲輕生?” 高旭眼中帶著疑惑,又覺這個meimei自小修佛,該當心胸寬闊,不似那種氣量狹窄之人,想想便覺荒誕,便搖了搖頭。 “陛下,臣以為這其中另有因由?!?/br> 高旭臉上一頓,抬起頭來問:“什么因由?” 徐少卿微微躬身,面上帶著些遲疑:“這……臣不敢說?!?/br> “此時又無旁人在,你只管直言便是了?!?/br> “是,不過……茲事體大,臣也只是猜測,并不敢實有所指。公主這次落水事出蹊蹺,臣以為絕不是偶然,更不是她本欲輕生,而是有人故意所為,欲致公主于死地?!?/br> 高旭聞言驚道:“不會的吧,她回宮也才數月,各處怕連見也沒見過幾面,會與誰生了冤仇?就算母后對她不喜,可也不至要這般吧?” 徐少卿下意識地朝窗門處瞥了瞥,又湊近了些,壓低聲音道:“太后娘娘自然不至對公主如此,但旁人便不盡然了?!?/br> “旁人?是誰?”高旭愕然問道。 “回陛下,臣方才也說只是猜測,并非實有所指。但據臣所查,公主似是被人引去液池邊的?!?/br> “是什么人?找到了么?” 徐少卿輕輕搖頭:“沒有,但在液池邊的林中發現一具內侍尸首,但臉上已被火灼了,面目全非,腰間牙牌也不見蹤影,若想知其身份,除非在各宮各監逐一排查,別無他法?!?/br> 高旭聽完,垂首愣了半晌,似在沉思,又似在躊躇,最后嘆聲道:“徐卿,這事便放在一邊,先不必追究了。朕方才已命人傳了太醫前往北五所,索性你也過去,替朕瞧瞧皇妹?!?/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