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節
燕帝從福喜手中接過呈上來的案卷,打開后他一眼便看到了里面行文字跡,當即眼睛一亮,他忍不住抬頭問道:“這案卷,是何人執筆?” 燕帝有一個鮮為人知的小愛好,便是尤為喜愛字寫得好的人,他以為,觀字如觀人,練字這件事,枯燥又乏味,一個人要把字練好,便要十年如一日忍受這份枯燥,下足苦工去鉆磨,故而,若是有這樣的人,品性定然不會太差。 一如慕紀彥。 慕紀彥的字,便是一字千金,天下也難求。 燕文灝拱拱手,回答道:“是大理寺推丞,秦江執筆?!闭f著,他示意秦江出列,上前拜見燕帝。 秦江繃著臉,走上前,規規矩矩的在燕文灝身旁跪下,恭恭敬敬地對燕帝行了一個禮,“微臣秦江,參見陛下?!?/br> 盡管他已經在努力維持著淡然,但他終究是第一次見到圣顏,語氣里還是存有一絲興奮,沒辦法隱藏。 “嗯,起來回話?!毖嗟劭戳艘谎矍亟?,問道:“你的字,練了多少年了?” 秦江回答:“微臣自五歲起,便開始練字,至今已然有三十六年了?!?/br> “你寫的極好?!贝蛄苛怂环?,燕帝朝他點了點頭,之后便不再問話,然后又低下頭,重新把視線落在眼前的案卷上。 仔細把案卷從頭到尾查看一遍后,燕帝眼底的笑意越發明顯,臉上的表情也十分滿意,他抬起頭,溫和地看著燕文灝,笑道:“灝兒,這起案件,你審理的極好,朕甚為滿意?!?/br> 擺擺手,燕文灝謙虛道:“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各位大人幫了我很多?!?/br> 其他五個陪審官員都聞言,都詫異的抬起腦袋紛紛看向燕文灝,他們萬萬沒有想到,燕文灝會在燕帝面前,將功勞推給他們,而不是自己一人攬下。 不僅僅是他們,就連燕帝都不禁有些許的驚訝。 認真的看了燕文灝一會,但見他眼神清澈,坦坦蕩蕩,落落大方的模樣,燕帝便也慢慢褪去疑心,相信燕文灝是真心實意,認真在說這番話,而沒有其他居心。 暗自在心中點點頭,燕帝對燕文灝越發喜歡,“你是個懂事的孩子,有這番心胸,朕甚為歡喜?!?/br> 說罷,他就招來福喜,讓福喜去拿來先前藩國上供的幾件珠寶玉器,又讓內侍去取來兩匹玄色綢緞,一并賞賜給了燕文灝。 玄色綢緞,是皇帝或者太子才能穿著的服飾,而如今燕帝卻這般當做賞賜,賞給燕文灝,讓在場的幾名官員看在眼里,都不免暗暗吃驚。 但是,他們也僅僅只是吃驚罷了,并未生出其他心思,由始至終,他們都維持著自己的高傲,不愿參與任何黨派紛爭。 得了賞賜,燕文灝微微彎腰,抬手作揖,恭敬道:“兒臣謝父皇賞賜?!?/br> “這是你應得的?!毖鄣讛[擺手,之后,目光又掃了一眼站在后面的幾個大臣,漫聲道:“至于你們,協助灝兒將案件辦理的極好,朕也會論功行賞的?!?/br> 聽了這話,幾名官員紛紛拜倒在地,抵著通,言語統一道:“微臣謝陛下恩典?!?/br> “嗯,都起來吧,”燕帝應了一聲。 就在這時,燕文灝又再次站了出來,他垂著眼眸,從袖中拿出一份書信,面色有些猶豫躊躇,低聲道:“父皇,兒臣這里,還有一封李澤章親自書寫的認罪書,兒臣先前看過,里頭都是他對自己所做之事的懺悔,還有行事交代過程和牽連的官員,這些都記錄在案卷中了?!?/br> 停下來遲疑了一會,燕文灝才繼續說道:“這封信,兒臣本不欲再給父皇您看,怕掃了您的興,但信中李澤章還提到上次西北軍餉被貪一案,他也交代了一些事,兒臣以為,還是要給您看看為好?!?/br> 燕帝聞言,不禁蹙了蹙眉,隨后微微抬起手,嚴肅道:“快呈上來?!?/br> 于是,福喜連忙走下去,從燕文灝手中接過信封,然后又快步走回燕帝身旁,恭敬地把信件呈上。 燕帝打開信封,抽出信件,低下頭快速查閱了起來。 把一封認罪書全部看完后,燕帝臉色瞬間變得極為難看,用力的一拍桌面,怒道:“真是豈有此理!” 繃緊著臉,燕帝轉過頭,對福喜直接下令道:“派人速去大理寺提李澤章來見朕,還有沐國公,讓他也給朕滾進宮里來!” 沉默了一會,稍微緩和了一下情緒后,燕帝便重新看向燕文灝,他的臉色雖然還是很難看,但在對上燕文灝時,仍舊顯得很是溫和,語氣里也含著一抹關切:“最近這段時日,你也累了,如今案件已然結束,你便先回去休息吧,后續的事情,交于大理寺卿去處理吧?!?/br> 說完,他停頓了一會,然后又看了一眼在場的其他官員,淡漠道:“你們也一并退下吧?!?/br> 燕文灝心中縱然很想留下,看看沐國公的結局,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留下,否則會引起燕帝的疑心,于是他垂下眼簾,拱了拱手,輕聲回應道:“兒臣先行告退?!?/br> 從御書房離開后,燕文灝便準備和秦江等人分手,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幾名官員都對燕文灝有了欣賞之意,何況又經過剛才一事,更有心存感激之心。 他們都不是蠢人,自然知道,燕文灝在眼底面前,是有意想要提攜他們的。 故而這會兒,他們每個人,都對燕文灝表示了自己的感謝。 擺了擺手,燕文灝笑道:“我不過實事求是,實話實說罷了,幾位大人確實幫了我諸多,若非有你們相助,這起案件,定然不會這么快便能結案,這份獎勵,是你們應得的?!?/br> 第62章 .07 繼李澤章被彈劾,罪犯滔天,鋃鐺入獄后,朝野之中,近來又出了一樁大事—— 燕帝忽然將三朝元老臣沐國公,收押進了大理寺天牢,并且憤怒無比,沒有任何解釋,直接判了他秋后處決。 而前禮部尚書李澤章,也因知道自己難逃一死,于昨日夜里,在牢中自縊身亡。 很快,朝中大臣便都收到了消息,知道沐國公會被收監入獄的原因,是因為李澤章在牢中突然幡然醒悟,自省寫下一份認罪書,羅列了他這些年來所犯的罪責。 罪狀之多,可謂是罄竹難書,其中還包括上次西北軍餉被貪一案。 而沐國公的罪名,便是結黨營私,貪污軍餉,收受賄賂,中飽私囊。 沐國公并未供出淮王,他自己一人擔下了全部罪責。 ——他非常胸有成竹,相信淮王不久之后,定會來救自己。 因為再過一個月,燕帝壽辰那日,便是他們商定的動手時間。 李澤章還并不知曉,淮王用他和許昌貪來的銀子招兵買馬,是意圖包圍皇城,謀權篡位后,自己登上帝位。 他一直以為,當年讓淮王怒發沖冠所為的那個紅顏,是自己的女兒,當今良妃,而后來,淮王之所以直到現在都堅持不娶,孤身一人,亦是因為他還愛著自己女兒。 李澤章由始至終,都認為淮王是為了良妃,在幫助燕文志爭奪東宮之位……甚至那最高的位置,而那些兵馬,亦是為了將來若有差池,能有備無患。 當年,他之所以會結識淮王,全靠沐國公引薦,沐國公和淮王,都把他蒙在鼓里,只把他當做一顆棋子,負責斂財。 這會兒,沐國公的突然倒臺,令朝中大臣人人自危,尤其是那些原本就同李澤章和沐國公走的極近的大臣們。 他們生怕李澤章的那份認罪書里,也有自己的一份,整日都戰戰兢兢的,上朝時,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個。 但他們心驚膽戰許久,卻不見燕帝再來問責,就也稍稍收起了一些恐懼,但依舊小心翼翼,心存擔憂。 撇開這些不提,燕文灝這次案子審的好,一次便將多年盤踞在朝中的毒瘤全部拔了出來,立了功勞,燕帝龍心大悅,對他贊賞不已,在朝堂上更是直接點名,絲毫不掩對他的贊揚和喜歡。 和燕文灝此時的春風得意相比,如今的燕文志,手下接連失去兩名大員,二者還都是他的親人,而本來一直忠心耿耿的姜溪,這會的態度也暫時不明,他自己又不得燕帝歡心…… 可以說,他是抑郁、憤怒到了極致。 這一日,下了朝后,燕文志朝徑直去了良妃的寢宮。 昨天先是傳來沐國公入獄,接著又是李澤章在牢中畏罪自盡,李家一夜之間,家財散盡,支離破碎,接二連三的打擊,令良妃終于經受不住,突然昏厥了過去。 一路匆匆而行,約莫半個時辰,燕文志便到了宮殿外。 良妃的寢宮,裝潢的極為富麗堂皇,一如她的性子,張揚而火辣。 床榻之上,良妃聽見宮人稟報,知道燕文志來了,她立即便睜開了眼,虛弱蒼白的臉上,終于浮現出一抹笑意,她偏頭,示意一旁的太監扶起自己,然后又命一名宮女替自己拿來外衫,另一名宮女替她梳妝。 看著銅鏡中,厚厚的妝容蓋住了自己滿臉的疲憊和虛弱,良妃滿意都點點頭,這才淡聲吩咐一名小太監,讓他出去請燕文志進來。 神情倦怠的倚靠在床頭,良妃看到疾步走來的燕文志,揚了揚嘴角,“志兒,你來了?” “母妃,孩兒聽聞您病了,現在,您可有好些了?” 良妃精神實在太差,即便她方才已經上過妝,但那厚厚的妝容,依舊無法遮掩她紅腫的眼睛和疲倦的神色。 走至床畔,燕文志的視線在良妃身上轉了一圈,在看清良妃眼底的血絲和疲憊后,蹙著眉,猶豫了一會,出言安慰道:“人死不能復生,如今祖父已逝,母妃您應當要節哀才是?!?/br> 燕文志雖然說得是安慰的話,但他的態度和語氣,甚至言語,卻都是極為冷漠的,不帶半點情緒—— 他對李澤章的死亡,根本沒有任何傷心,甚至說,毫無感覺。 實際上,燕文志對李澤章并無多深的感情,燕文志是皇子,是皇孫貴胄,自小便在皇宮里長大,而李澤章僅僅只是一名臣子,他不過就恰好是良妃生父,所以恰好占了一個燕文志祖父的名頭罷了。 其他再無任何關系。 若說交集,也就只是每次逢年過節,良妃帶燕文志匆匆見過李澤章一面,除此之外,他們二人,便再無任何見面,更別說交集。 就是后來,燕文志年紀達到,開始參與朝政,需要朝中勢力,他們二人,才開始有所接觸,然而,燕文志也一直只把李澤章當做一名臣子看待,存在的,僅僅只有利用。 當然,燕文志也知道,李澤章對他,也是心存利用的心思,利用他得到自己想要的權勢,得到自己想要的富貴。 他對李澤章,半點親人的感情都沒有。 更何況這次,李澤章在臨死前,還莫名寫了一封認罪書,扯出了一樁已經結案多日的西北軍餉貪污案,咬出了沐國公,害他的陣營又再一次失去了一名重臣,損失慘重,這著實讓他氣憤非常。 如果不是李澤章已經自縊身亡,燕文志便真的想親自去一趟天牢,當面質問于他,到底是何居心?! “志兒,他到底是你祖父?!绷煎嘉Ⅴ?,輕聲指責了一句。 看了一眼良妃的神情,燕文志繃緊著臉,微微點了點頭,隨后轉移話題道:“母妃,你可知道,是祖父生前寫了一份認罪書,親手將沐國公送入了天牢?” 臉上的笑容垮了垮,良妃垂下眼簾,抬手用巾帕擦了擦淚濕的眼角,眼眶還有些紅腫,“我知道?!?/br> 事到如今,她大概猜到了父親會這般做的原因。 第一是母親突然的和離,第二,大概便是沐國公對他見死不救,不愿救他出獄。 他不想自己孤孤單單死去,所以才會拖沐國公下水,讓沐國公陪他一起死,黃泉之下,也有陪伴之人。 便是猜到了原因,良妃才會心懷憤怒和埋怨,她實在不懂,為何父親會這般不顧時勢,亦不顧她的志兒,居然只想到自己,這般貿貿然,出手報復了沐國公,害她的志兒,無故又折損一名大臣。 ……還平白讓燕文遠和德貴妃他們看了笑話。 但是,李澤章終究是良妃的父親,此時此刻,李澤章的驟然離世,還是令良妃傷心不已,心中更是被怒火充斥,將錯誤全然推給他人,理智全部消失殆盡。 眼中閃過一絲恨意,良妃把眼底的神色斂起,她緊咬著牙,兩頰因牙根太過用力,而發酸發痛的厲害:“志兒,這個仇,母妃一定要報!” “這是自然!” 燕文志雙目噴火,目眥盡裂,他雙手握拳,面容扭曲,惡狠狠道:“這一切,都是燕文遠和燕文灝的錯,若非他們二人,祖父不會被革去職位,更不會鋃鐺入獄,最后還落得慘死牢中的地步,他也不會寫下那份認罪書,害我又失去沐國公這一員大將……” “都是他們二人,都是他們——”燕文志的牙關咬得格格作響,冷冷道:“我絕對不會輕易放過他們二人,我要他們,付出應有的代價!” 聞言,良妃面露擔憂,她不禁出言問道:“志兒,你可有什么想法?” 眼中閃過一絲殺意,燕文志把腦袋往良妃那里湊了湊,低聲把落雨和自己定下的計劃,對良妃一一道來。 停下來,飲了一口水,解了口中的渴意,燕文志又緩緩把最后的話說完:“……一旦燕文灝出事,父皇必然會徹查到底,到時,我們的人便會把罪責全部推給燕文遠,以父皇對燕文灝的喜愛,又在如此證據確鑿的情況下,他肯定會處置了燕文遠?!?/br> 這一招,是一箭雙雕,既解決了燕文灝,又解決了燕文遠。他的語氣自信滿滿,似乎已經能夠看到燕文灝和燕文遠兩人的結局一般。 聽完這番話,良妃的眼眸閃了閃,她遲疑一會,搖搖頭,緩聲道:“在這個關頭,若是燕文灝以這樣的方式出事,縱然最后,所有證據都會指向燕文遠,但以陛下那多疑的性子,就是因此,心中更會有其他懷疑,他會有所保留,或許不會真正嚴懲燕文遠?!?/br> “那母妃您認為,該如何是好?”擰著眉,燕文志臉色難看,他出聲問道。 他是無論如何都忍不下這口氣的,他要燕文灝死,也要燕文遠失去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