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兩人剛剛走過拱門,迎面便碰上了正朝著他們走來的燕文灝,看到他,慕子凌眼神閃了閃,隨即停下腳步。 “謙和?!?/br> 看到慕子凌,燕文灝眼眸亮了亮,他快步走到慕子凌跟前,如往常一般,想要牽起慕子凌的手,然而這次,慕子凌卻不再像以前,任他隨意握住,而是微微一動,側身避開了他伸過來的手。 燕文灝的笑容一僵,緊接著露出些許無措,他先是低頭看了看自己空空的手,然后,又抬起頭來,看向慕子凌,神色悵然,臉上透著淡淡的心傷和不解。 心中澀然無比,慕子凌用盡全力將自己目光移開,隨后佯裝平靜道:“殿下,已是午時,您該回去用膳了?!闭f著,他便越過燕文灝,直直往前走去。 見慕子凌頭也不回,燕文灝神色微暗,他疾步上前,一把抓住了慕子凌的手,迫使他停下了腳步,“我已經讓人把午膳送來這里了,謙和留下來,同我一起用膳吧?!?/br> 他的語氣帶著滿滿的希翼,一雙眼睛也執著地看著慕子凌。 轉過頭,對上燕文灝那雙滿是自己的身影的眼睛時,慕子凌忍不住心中一動,終究硬不下心腸,他點了一下頭,輕聲道:“好,我陪你一起?!?/br> 燕文灝聞言,雙眼一亮,臉上的笑容燦爛如暖陽。 ※※※ 午膳過后,慕子凌跟燕文灝之間,僵硬疏遠的氣氛絲毫沒有得到任何緩解。 福全和多元早已經退到門口去候著了,如今的書房內,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互相沉默了許久,最終,慕子凌猶豫著,先開了口,“殿下,昨日你邀我來書房,是為何事?” 他的本意,只是想借由這個問題,來打破這段相對無言的沉默,可是,聽到問題,燕文灝卻怔住了。 見狀,慕子凌眨眨眼,顯得十分疑惑:“殿下?” 反應過來,燕文灝抬起眼眸,目不轉睛地看著慕子凌,昨夜反反復復在心里推演了上百次的情形和話語卻怎么都無法說出口了。 他不敢了。 此時此刻,慕子凌僅僅只是發現自己對他動了心,便如此想方設法疏遠自己,若是再讓他知道自己的那些欺瞞和算計,他不知道最后會變成如何…… 他真的害怕了。 前面是懸崖,后面是猛虎……陷入這般兩難的境地,他第一次思緒亂到找不到一點辦法,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心里生出一絲退意,他想,或許再等一段時間呢? 只是這個念頭剛剛升起,他的耳畔,又再次響起謝景鈺之前的話—— 那句話猶如警鐘一般,時時在燕文灝頭上敲響,縱然他一點都不想承認,但謝景鈺確實是對的。 ——拖得越久,傷害就越大。 心思越來越沉,燕文灝抬起頭來,在對上慕子凌不解的目光后,他不禁慘然一笑,心里頓時只剩陰沉沉的一片,再也找不到任何光亮。 燕文灝其實知道,情況能再糟糕到哪里去呢,最糟糕的,也不過就是自己傾盡全力,籌劃了這么多年的計謀被拆穿,從此一切提前暴露在人前罷了。 也就是,一旦事情暴露,便意味著,他多年的隱忍,多年來所承受的苦痛,都將付之東流,沒有了任何意義。 但如果這樣能換回慕子凌在日后,哪怕只有一丁點的釋懷或原諒,他都愿意試一試。 因為,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已經那么喜歡,那么喜歡慕子凌了啊。 曾經燕文灝不相信感情,只覺得荒唐無比,甚至還會嗤笑出聲。 他從來不曾喜歡過一個人,也不曾嘗試將人放進心里,但是當慕子凌出現,當他被吸引,生出深深的眷念,才恍然發現,原來,心里放著一個人,是那么美好的體驗……若是也能被對方放在心里,或許,他會高興到不知所措。 再次做下決定,燕文灝將視線重新落在慕子凌身上,眼里只剩下決然,他的聲音干澀無比,聲線也帶著些許顫意:“謙和,我要對你坦白一件事?!?/br> 望著燕文灝現在的模樣,慕子凌心里本能地生出很不好的預感,他的指尖有些微微顫抖,像是在提醒他,不要去傾聽后面的話。 “你要說什么?”他聽見自己這么問道。 突然笑了起來,燕文灝沒有回答,而是站起身,繞過圓桌,走到他的身邊坐下,然后不顧他的反對,牽起的他的手,緊緊握住。 “噓……”溫柔地注視著慕子凌,燕文灝嘴角還是勾著一抹極淡的笑容,他語調溫和,說道:“謙和,你先什么都不要問,聽我講一個故事可好?” 看著燕文灝此時的神情,慕子凌忍不住皺起了眉,他強行壓下心頭涌起的不安,扯開嘴角,勉強笑了笑:“我有些不舒服,殿下你下次再說可好?” “不好?!睋u了搖頭,燕文灝抬起一只手,輕輕摸了摸他的臉頰,而后又湊上去,在他的嘴角吻了吻,眼里藏著深深的情意:“若是此時不說,我怕,日后謙和知道了,便真的不會原諒我了……” 第40章 .10 燕文灝的話音落下,慕子凌睜大眼,本能地感到害怕,以至于連自己被燕文灝輕輕地吻了嘴角都沒有絲毫覺察。 他忍不住顫著聲問道:“這話是什么意思?” 燕文灝往后退了些,視線卻依舊落在慕子凌身上,手也還緊緊握著慕子凌的手:“你聽我說,我會告訴你……全部都告訴你?!?/br> 說著話,燕文灝的眼神忽然變得有些深遠起來,他的目光也越過了慕子凌,虛虛地落在遠方。 沉默了一會,燕文灝的聲音才慢慢響起,他語調溫柔道:“謙和,之前,你曾經同我說起過你娘,這次,換成我跟你說說我的母后……還有我的過去,可好?” 慕子凌并不想聽,他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然而他才剛剛啟唇,還未來得及開口,燕文灝卻已經輕笑一聲,自己兀自說了起來。 “我的母后,是燕云云家的嫡小姐,十五歲那年,父皇對她一見傾心,央求先帝為他賜婚,先帝自是應允,次年母后便十里紅妝,風光嫁于我父皇?!?/br> 他雖然笑著,但是眼里毫無笑意,他的眼神寒冷如深譚,他的聲音很輕,仿佛能讓人穿越了重重光陰,回到了很多年前,將一個被時光掩埋的故事,看的真真切切。 “那時父皇還未登基,尚且只是皇子,他們婚后的幾年,一直恩愛非常,只是在父皇登基之后,卻開始改變了……” 停頓片刻,燕文灝的眼里浮起一絲嘲諷的笑意,他冷哼一聲,繼續道:“父皇曾經對我母后許下一世的承諾,然而他所謂的愛,卻終究抵不過他對皇權的渴望和眷念?!?/br> 其實勿怪燕帝毀去約定,試問誰又能抵抗地了手握生殺大全,萬人匍匐于腳下的誘惑呢? “在父皇登基之后的第三年,匈奴來犯我邊境,我的外公云琛和小舅云景,合云家眾人之力,以區區五萬兵力擊敗匈奴五十萬大軍,令匈奴節節敗退,不得已派來使臣議和?!?/br> 說到這里,燕文灝停了下來,他輕輕摩挲了一下慕子凌的掌心,抬眸看他,“這場戰役,謙和知道嗎?” 神情復雜地看了一眼燕文灝,慕子凌不知道他對自己說起這些有何意義,只是心里的不安情緒,依舊沒有減少分毫。 抿著唇,慕子凌遲疑了一會,方才小幅度地點了一下頭,“嗯,我知道?!?/br> 以五萬兵力抵抗敵軍五十萬大軍,即便能贏,也該是非常慘烈的,然而那場戰役的傷亡卻非常少,可以說贏得十分漂亮,他那時年紀尚小,在聽父親說起的時候,能記下的不多,卻唯獨牢牢記住了一個名字,云景。 云景是燕云云家最小的孩子,當年,尚且只是弱冠的年紀。那場戰役之所以贏得如此漂亮,傷亡減至最少,就是云景想出了一個奇招。 “是,”燕文灝微微頷首,話語里有些意味深長:“所有人都知道,也不會輕易忘記?!?/br> 垂下眼簾,燕文灝的聲音仍然在繼續,他的語氣淡淡,不緊不慢地將故事娓娓道來:“云家屢建奇功,天下將士皆對他們臣服,何況云家家教嚴明,從不成仗勢欺人,甚至樂善好施,無論是在民間或者朝廷,都頗有威望?!?/br> “眼看云家逐漸壯大,父皇擔心云家的勢力會對他造成威脅,于是對母后的愛意日益漸少,對她也越來越防備,他冷落母后,去寵幸其他妃嬪,鮮少再去未央宮?!?/br> “在我六歲那年,邊境再次有敵來犯,云景重傷未愈,父皇卻親自下旨,將尚在傷中的云景送上戰場,這次戰役,雖然最后還是贏了,但我的小舅云景,他卻永遠留在了戰場之上?!?/br> 燕文灝思緒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消息傳至京城,他看到自己母后第一次傷心痛哭的模樣。 他低著聲,眼里有一抹痛意:“自從那日之后,母后她便病了,而之后短短不到三日,她竟然就病到藥石無醫的地步,群醫束手無策,只能眼睜睜看著我母妃生命漸漸消逝,回天無力?!?/br> 燕文灝說著,握著慕子凌的手猛然收緊,眼里突然爆發出強烈的恨意:“母后她并非是病逝的,而是有人趁著她為小舅的驟然離世傷心難過,松懈下來的時候,對她下了毒?!?/br> 心里泛起疼惜之意,慕子凌忍不住抬起另一只手,輕輕拍了拍燕文灝的手背,當做是無聲的安慰。 或許是真的起了作用,燕文灝的情緒漸漸緩和了下來,但他眼中的寒意仍舊絲毫沒有褪去。 “母后所中的毒,乃是一種奇毒,可令中毒之人脈象看起來像是突然得了重病,這種毒量少時,不會讓人立刻斃命,而是會在人體內潛伏十幾年,使人纏綿病榻,痛苦非常;量多時,便猶如重病暴斃,沒有任何征兆,也難查其根本原因?!?/br> “所以,縱然父皇當年下令徹查,整整查了一個月,最終也只能得出一個心傷過渡,郁郁而終的結果?!?/br> 燕文灝自始至終都不信這個結論,卻也無從查起,他當時還太小,根本無能為力。 “殿下?!?/br> 壓下心頭對這番話的震驚,慕子凌輕喚了燕文灝一聲,然后直直看著他,眼里充滿了溫柔和無法掩飾的疼惜。 燕文灝靜靜地回望他,眼神變得極為溫柔,過了許久,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終于開口將自己的欺瞞和悔意,和盤托出。 “母后逝世之后,沒過多久,我也突然病了,御醫診不出原因,只能將其歸置于母后的逝世對我打擊太大……但是,事實并非是如此?!?/br> 聽到這里,慕子凌的心情,已經不能用震驚來描述,“殿下,你為何……”要將這些告訴我? 沒有去解答慕子凌的疑惑,燕文灝接著往下說道:“他們害死了母后,也沒有放過我,他們對我下了與母妃一樣的毒,只是對我用的分量少了些?!?/br> 他的神情明明冰冷無比,但此時的語氣,卻顯得十分平淡:“從六歲到十八歲,整整十二年,我都被這種毒所害,纏綿病榻,渾身軟弱無力,時時有性命之憂,若非是我九歲那年,遇見了師父,他教我武功,又傳我內功心法,使得毒性稍稍被壓下,此時,我早已藥石無醫,回天乏力,只能安靜等待死亡來臨?!?/br> “三年前,我偶然救起了一名醫者,他一眼便看出我所中之毒,此毒乃是他師父所創,他念我救命之恩,便答應替我解毒……終于,在四個月前,他找齊了藥材,替我解了此毒?!?/br> 聽到這里,慕子凌面上的神情一變,臉色非常難看——四個月前,那個時間,明明是賜婚圣旨下達的前一個月! “你——”慕子凌睜大眼,死死地盯著燕文灝,咬著牙,一字一句問道:“你在四個月前,便已經解了毒?” 那為何還要他入宮? 若非是這道圣旨,他不必仕途盡毀;若非是這道圣旨,他不必披紅紅妝,以男子之身嫁人,淪為天下笑柄;若非這道圣旨,上一世,他也不會最終孤身慘死在冰冷的地牢之中—— 他以為,自己重生而來,妥協入宮,是為了自己,也有心救燕文灝一命,當做是行善積德……可是到頭來,原來從頭至尾,這都是一個陰謀,他只是一個笑話! 為什么要在他發現自己心意的時候,告訴他這件事情! 為什么不繼續一直隱瞞下去—— 憤怒,傷心,絕望……這些情緒一起朝著慕子凌涌來,讓他控制不住,整個人都在發抖,臉色也蒼白到了極點,他的目光狠狠地瞪向燕文灝,那雙眼里的情緒,卻是復雜難辨的。 燕文灝從始至終都一直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慕子凌,沒有錯過他一絲一毫的神情,此時看到他的反應,還有他眼里再也掩飾不住,表露出來的難過與恨意,心里的悔意和愧疚翻涌而出,讓他再也禁不住,直直跪了下來。 “謙和,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重重低下頭,跪在地上,燕文灝一遍一遍地開始道歉:“我害你前途盡毀,是我害你無法入仕,是我讓你披上紅妝,以男子之身嫁入皇宮,淪為天下笑柄,是我錯了,是我做錯了——” 他不敢求原諒,只能一遍一遍地道歉。 過了很久。 慕子凌終于有了一點反應,他低下頭,眼神空洞地看著跪在自己眼前的燕文灝,語氣平靜到詭異:“國師是你的人?” 如果不是燕文灝的人,那么他怎么會向燕帝提出如此荒唐的言論。 “是?!?/br> 燕文灝沒有隱瞞,他點了點頭,“……他是我母后的師弟?!?/br> “呵?!贝瓜卵垌?,慕子凌的笑容無比苦澀,他沉吟了一會,低聲呢喃道:“你還騙了我什么呢……”睫毛顫了顫,他又自嘲一笑,淡淡問道:“是不是,你所有的溫柔,都只是為了欺騙我而做出虛情假意?” 或許是傷心到了極致,慕子凌已經不再害怕,他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心里頓時無比平靜。 “不是的?!毖辔臑腿惶ь^,疾聲解釋道:“或許在最初的時候,因著長久以來的恨意,我對你百般試探,但是與你相處過一日,我便已然不自覺地被你吸引,我喜歡你啊,謙和……” 聞言,慕子凌慘然一笑,他站起身來,搖了搖頭,居高臨下地看著燕文灝,面無表情,一字一句地說道:“你的喜歡,我要不起……殿下,你放開我吧,我想回房了?!?/br> 他的語氣生硬冷淡,再也找不到任何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