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而西晉末期的陸機,他和弟弟陸云還只是個尋常的世家子弟,只不過他們是出身孫吳的名門望族,其祖是孫吳丞相,其父是孫吳大司馬。吳國被西晉滅亡之后,陸機便與家人暫避吳洲吳縣(蘇州)老家,閉門苦學十數年,終以一篇評論孫權是如何建立吳國、孫皓又是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毀了吳國的《辯亡論》,而名滿天下。 時值年邁的晉武帝為太子選官,二陸就與他們共同的好友名士顧榮,通過水陸兩種交通方式換乘,一邊游學,一邊緩緩駛入了洛川。 這個洛川,就是《山海經》中“灌舉之山(今冢嶺山),洛水出焉”的洛水,也是曹植所作的《洛神賦》里的那個“余朝京師,還濟洛川”中的洛川?!奥尻柍恰北闶且虻靥幝逅卑抖妹?。這時的洛陽是整個華夏的中心,馳道驛路,其直如矢,無遠不達(引自度娘)。 洛陽城拔地而起,高聳巍峨,洛水從城門下悠然而過,不會為任何人改變。它歷經數朝,見過的坐在龍椅上的天子已經不知道換了幾姓,而它卻依舊還是洛川的斯水之神宓妃。 日即西傾,陸機與阿弟好友三人,終于一起抵達了洛陽,他們在生長著杜衡草的河岸停船,感受著一年之春的草長鶯飛、姹紫千紅。一抹斜陽掛在西邊,說落未落,仙女編織的晚霞散發著橙黃色的暖光。洛陽城還未掌燈,城門前依舊是車水馬龍,繁華熱鬧。 “原來這就是洛京?!睅е豢趨且舻牡艿荜懺崎_口道。 陸機卻覺得洛陽再繁華也不該如此:“一定還有別的原因?!?/br> “總不能是大家知道你陸士衡來了,便傾城相迎吧?”好友顧榮在一邊開玩笑道。 這邊三人只是玩笑之語,那邊廂剛巧也在同一天從封地與兒子一起回到洛陽的賈午,卻在下人的吹捧中,真的有點飄飄然的覺得,洛陽的人從未有一天忘記過曾權傾朝野的賈家,不曾遺忘了她容貌過人的丈夫韓壽,不敢忘了她被贊譽為“文采可與西漢賈誼相比”的寶貝兒子賈謐。 等賈午聽到城門邊有人拿這話開玩笑時,怒從胸中起,她的脾氣不僅沒有因為當年jiejie賈南風被廢而有所收斂,反而因為幾年來生活在兒子就堪比是當地土皇帝的封地,而被縱的氣焰更加囂張。 賈午不識陸機,只聽到了他們與雅言不同的吳音,當下便譏笑出聲,說話也很是不客氣:“蕞爾小臣,邈彼荒域?!?/br> 這話和罵對方“鄉巴佬”是沒什么區別的。 此時的陸機三人剛剛上岸,正負手而立,遠眺洛陽。沒想到人在路邊站,禍從天上來,無緣無故便被一介婦人如此羞辱。 如果是王濟在這里,他肯定不會管對方是男是女的羞辱回去,不把對方毒舌到恨不能鉆進地縫,決不罷休。 而如果換和嶠與衛玠遭遇此事,大概會一笑曬之,前者是大度,后者是懶得生氣,這種人早晚會把自己作死,他又何必不成全她呢? 但陸機三人既不是王濟,也不是和嶠、衛玠,他們從小受到的世家禮儀,讓他們無法做出在街邊與一個婦人發生口角的事情;但他們年輕氣盛的心,又實在是忍不了被人這般羞辱,陷入了“說了小氣、不說憋屈”的怪圈。 已經二十多歲的賈謐,在安置好下人來接母親時,正好就趕在了陸機三人積攢到無處發泄的怒氣值的爆發頂端。 這個歷史上以賈謐和巴結他的人為中心十分有名的“金谷二十四友”,友誼還沒開始,就已經瀕臨崩潰。 陸云不愿意與賈午較真,卻并不會放過賈謐,上來就是一頓你們家怎么如此不知禮儀的責備。 賈謐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被人冷不丁這么說,內心十分的不痛快,本繼承于父親韓壽的好容貌也在戾氣橫生中被破壞殆盡,與陸云爭鋒相對起來。哪怕等后面知道了是他母親又在惹事,賈謐也已經被話趕話擠兌的沒辦法再退半步。 一個覺得對方是南蠻子,一個認為對方是毫無底蘊的鄉間巨富。 兩方人馬互相十分的看不順眼,卻因為要一起緩慢入城,而不得不繼續忍耐,互扔眼刀。賈午重新上車后,坐在車廂里也是火氣直冒,忍不住埋怨丈夫:“都是你沒用,若你官職能做的大些,咱們還用在城門前磨嘰,受那種小地方來的人氣?” 韓壽也出身小地方,沒落世家,一輩子被妻子騎在頭上,始終無法翻身。曾經賈家煊赫時,他會無底線的忍耐;如今賈家再不復以往,還被自己兒子繼承了,韓壽……好吧,他還是只能忍耐,畢竟如今這偌大的家業還是姓賈,不姓韓,連兒子在人前不能叫他爹,而是要叫一聲姑父。不過他也不會像以往一樣捧著妻子了,他會一聲不吭,假裝沒聽見。 被無視的賈午更加生氣了,卻也拿韓壽沒有辦法,只是說:“你變了?!?/br> 曾經的偷香竊玉(因賈午和韓壽偷情而有的典故),變成了如今的相看兩厭。 韓壽還是不說話,賈午一邊癡迷于丈夫的容顏,一邊還是忍不住埋怨:“那么多人,肯定是來看長淵(賈謐的字)和你的,這么擠,真是一點都不會照顧人?!?/br> 終于忍無可忍的韓壽開口了:“閉嘴吧,不要再自作多情?!?/br> 韓壽比始終沉溺在過去賈家風光里的賈午更加理智一些,當年賈南風做了那樣的事,他們一家自請灰溜溜的離開京城,搬去了賈謐繼承來的封地。好不容易等時過境遷,他們才敢重新回京,賈午哪里來的那么大的臉,覺得他們會被人爭相來看? 這些擠在城門前的人,當然不是來看賈謐和韓壽的。 “也不是來看咱們的?!鳖櫂s派下人打聽到了消息后,就趕忙來告訴了陸氏兄弟,“據說是樂尚書、裴仆射等人共游洛水,即將而回,大家都在等著看呢?!?/br> 樂尚書就是樂廣,西晉清談的領袖,一代美姿亦、善玄學的風流名士。 陸機和陸云對樂廣倒是感官寥寥,這是一種出身世家的子弟,對寒門天生的不屑一顧,哪怕樂廣以一介寒門之身爬到了如今的位置上,在他們看來樂廣也是萬萬不如其他世家出身的名士的。 顧榮欲揚先抑,先說了樂廣,就是為了在后面驚掉陸氏兄弟的下巴:“樂尚書還在其次,畢竟他已經上了年紀,你們可知這些人是在等著看誰?” “誰?總不能擲果盈車的潘安仁吧?” “還真讓你說對了?!鳖櫂s道,“名士同賞洛水,把臂同游的自然都是至交好友,子侄徒弟。連你們心向往之的名師張侯(張華)也在其中!” “?。?!”陸家兄弟自持南方才子,對北方的名士大多都看不上,唯張華能讓他們兄弟心悅臣服,他們這次入京的頭等大事,就是希望能想辦法拜見到張華。 不過,再怎么樣,這也是一群上了年紀的大叔了,怎么會引發交通堵塞? 不等顧榮繼續賣關子,那邊衣輕乘肥的車隊已經緩緩駛入了眾人的視野,不用顧榮開口,旁邊突然呼聲震天的聲音,就已經說出了最后的答案:“衛郎,衛郎,衛郎?!?/br> 陸家兄弟這才意識到,誰家璧人的衛家三郎,就在那羊車之上。 羊車,并不是羊拉的車,而是古代對一種裝飾精美的小車的叫法,后世基本都變成了只有皇帝可以在宮中乘坐的車,但在魏晉時期,世家中年紀稍微小一些的公子也愛乘坐。金寶飾,紫錦幰,朱絲網。馭童二十人,皆兩鬟髻,服青衣,取年十四五者為,謂之羊車小史。駕以果下馬,其大如羊。(引自《隋書》) 而《晉書》中則說過,衛玠總角乘羊車人市,見者皆以為玉人,觀之者傾都。 意思就是說,衛玠在六七歲的時候,在乘坐羊走上大街時,大家都以為他是玉人,傾城而出來圍觀。 衛玠在看到這段的時候,很怕總是這樣看來看去的,真被看死了,就一直在盡力避免在再古代添上這么“濃墨重彩”的一筆傳說。 但是……他躲過了總角,卻沒躲過少年。 這日他老師樂廣,還有棗哥的老師張華,以及自家舅舅和瑯琊王氏的幾位名士,一起趁著唇色正濃去洛水踏青,回來時也不知道消息怎么就走漏了,便有了眼前這一幕。 陸云呆呆的看著衛玠的車從自己眼前從容而過,有些不敢置信的問自己兄長:“洛神顯靈了嗎?” 陸機和顧榮都沒回話。這世界上怎么會有洛神呢?只是有比洛神更美的人。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 真真應了那句“聞說羊車趨盛府,何言瓊樹在東林”。 第47章 古代四十七點都不友好: 這個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好看的人呢? 衛玠攬鏡自照感慨道。 說實話,連他都覺得自己這樣說蠻不要臉的。但是、但是……是真的很好看啊啊??!衛玠有些詞窮,因為覺得這種好看是沒辦法用詞藻來表達的。 他只知道在他十歲生辰,當他如愿以償的從他大方的二舅和公主舅母那里得到了一面清晰如光的變形四葉佛像鳥鳳鏡后,他第一次清楚的看到了自己這一世到底長成了什么模樣,也是從那個時候起,他覺得他戀愛了,和自己,一見鐘情誤終身。 有事沒事,衛玠都喜歡拿出鏡子來和自己打聲招呼。 衛玠身邊不少人都是知道衛玠最近這二年培養起來的水仙毛病的,但他們完全沒覺得衛玠這樣有什么問題。相反,用取代了舊婢子阿孫的新婢子阿孫的話來說,我要是擁有三郎君這張臉,我也要天天看自己,這么美的容貌,只能別人看,自己卻看不到,未免不太人道。 一時間贊同者眾,包括衛玠自己。 拓跋六修毫不懷疑,如果有天他忍不住對衛玠告白說,我心悅于你,衛玠肯定會回答他說,好巧,我也心悅于自己(的臉)呢。 不過,說實話,衛玠“喜歡”上了自己的臉,反而讓拓跋六修的安全感空前高漲,因為再不會有人比衛玠這一世長的更好看了。 哪怕是潘安,畢竟他已經是個四十多快五十歲的大叔了。 潘安搬出了暫住的和嶠李園,有了屬于自己的京中房產,他被和嶠舉薦重新入朝,如今輾轉當了給事黃門侍郎。就是衛玠的阿爹衛恒以前當過的官職,正五品,級別不算高,卻是個只有很得圣心的人才能做上去的職位。 而自從當年李園一見,潘安和衛玠就特別“臭不要臉”的互相傾倒在了對方的顏值上,進而成為了忘年交。 這次一眾名士出游,潘安也是得到了衛玠的邀請,才有幸蹭了個熱度。 一同沾光的還有左思、劉琨和石崇。左思,就是那個因為寫《三都賦》而被人競相傳頌,在太康年間引起了“洛陽紙貴”的左思;劉琨,則是“聞雞起舞”的那個劉琨;石崇,自然就是西晉第一首富、古代十大美人之一的綠珠的丈夫石崇了。 這四人與陸機、陸云一樣,皆本應該是“金谷二十四友”里面的人物,如果賈南風沒有被廢的話。 石崇甚至是核心人物中的核心人物。因為金谷就是石崇在京郊別苑的名字。歷史上,他們依附于賈謐,形成了一個十分有名的文學政治團體,雖然有因為巴結外戚賈謐,而多被后事詬病,但誰也不能否認“二十四友”所創作的、高質量的詩詞歌賦的總量,占了西晉文學的半壁江山,都是這個時代泰斗級的人物。 可惜,由于賈南風的提前失勢,賈謐再無可能成為這樣一個文學團體所巴結依附的人。 衛玠還曾和拓跋六修興致勃勃的討論過,誰會取賈謐而代之,是馬上就要成為新太子妃的羊獻容的弟弟,還是新后胡芳的族侄。 結果……石崇卻眼光獨到的巴巴貼上了衛玠。 一開始衛玠還沒反應過來,畢竟他一直覺得,哪怕大家要巴結,也是巴結棗哥,那才是衛府正兒八經的未來繼承人,不是嗎?所以,在石崇通過曾當過他同事的嵇紹,而漸漸越來越多的出現在衛玠的生命里時,衛玠也只是奇怪了一下這個比他大了三十七歲、按理來說算是他高了一輩的男人,為啥那么喜歡請他和司馬衷吃飯。 不知不覺間,衛玠和傻太子的傳統“游戲”里,就多了不少自愿前來的文人群演,不僅不要錢,還自掏腰包買角色,哭著喊著求試鏡。 當然,很少會有真的能加入就是了。司馬衷這二年好不容易才稍稍擺脫了一些傻子的惡名,誰也不想因為走路風聲而功虧一簣。 而等衛玠漸漸反應過來,他貌似、可能、大概成為了新一代中最被看好的值得巴結的潛力股時,他已經習慣了石崇在看到他阿娘王氏、常山公主的馬車外出時,狗腿到不忘對著塵土一拜再拜的模樣。 “習慣真的是個很可怕的東西啊?!毙l玠今日才驚覺。 但真正可怕的是,連衛玠身邊的大人,都覺得這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他們游完洛水后回京,并沒有各回各家、各找各媽,而是提前就包下了洛陽最貴的酒樓續攤兒開宴,花的自然就是石崇的錢。連大手大腳的王濟,都用的毫無心理負擔。 “這樣……不太好吧?”衛玠忍不住私下里攔下他二舅問道。 王濟甚至都沒反應過來:“不好什么?你放心,有你和仲寶(棗哥的字)以及王家的幾個小子在,我們肯定不招妓,就是一些歌姬、舞姬勸酒助興而已?!?/br> 衛玠都不知道該謝謝他舅舅為了照顧他還保持了底線,還是該吐槽他舅舅的底線竟然只是不在小孩子面前招妓。歌姬和舞姬都穿的辣么“清涼”,真的不會影響到青少年的生理健康嗎?他真心不明白,為什么不管是古代還是現代,好好的宴會總要整的那么色情低俗。 “我是說不能讓石安陽(石崇被封為安陽鄉侯)請客……” 王濟這才懂了衛玠的擔憂,先是恍然,再是哭笑不得,最后揉了一把衛玠的腦袋,朗聲而笑,覺得自家妹子哪怕長大了,也還是很可愛:“放心大膽的花吧,你不花,他才會心里不安。反過來說,咱們花的越多,他越開心?!?/br> 衛玠覺得這種說法簡直匪夷所思,他反諷道:“他得了不花錢就不爽的???” 王濟卻很認真的點點頭:“是啊,因為他錢太多了。他當年與國舅斗富,導致全國都知道他是大晉第一富,有的是錢。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衛玠把頭搖的就像是撥浪鼓,吹彈可破的臉蛋因為激動變得更加白里透紅。 “意味著大家都想得到他的錢?!笔绲募沂离m也小有名氣,但繼承家業的是他的哥哥,于他無關。他能有今時今日,全靠他自己那劫商致富而來的“勤勞”雙手。眼看著晉武帝一年不如一年,日薄西山,羽翼漸豐的王八,呃,不對是八王蠢蠢欲動,石崇若是再不站隊送錢,他的家產大概就要全部充公,成為別人的軍資了。 到底是舍棄一點點請客的錢,還是舍棄全部甚至包括身家性命,但凡有點智商的人,都會知道該怎么選才合適。 衛玠也終于明白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br> “聰明?!蓖鯘鷮πl玠滿意極了,小時候玉雪可愛,長大了一點就透,不愧是他的妹子,“所以,為了讓你的這位忘年交朋友放心,咱們是不是應該努力替他花錢?我最近看上一匹鮮卑拓跋的好馬,他是不是應該給我買?” “好像是這個道理?!钡l玠還是總覺得哪里怪怪的。 王濟忍不住抬手,揉開了衛玠緊皺的眉頭:“雖然無論小娘你怎么樣都好看,但皺紋顯老,答應舅舅,別學你爹未老先衰,好嗎?” 衛玠一雙明亮的桃花眼,上挑看了一眼他舅舅,散發著強烈的不滿,再叫小娘,翻臉! 王濟卻在心里捂臉蕩漾的想著,啊啊啊,我妹子怎么能這么好看呢,連生氣都這么好看!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 燈火輝煌的晚宴上,無外乎詩酒逐歡、絲竹管弦那一套。 衛玠在老師樂廣身邊服侍,各種努力的刷著存在感,樂廣這個歷史上的岳父,在變成了老師之后,對衛玠也還是視如親子,照顧異常。出門一趟,總要先問問衛玠的身體和心情。 “京郊空氣清新,身心反而舒暢?!毙l玠這倒沒有騙人,在還沒離開京城時,他的心就已經飛出了幾百里,因為他娘和舅母難得同意他出門一趟,當然,要帶上123言情疾醫才能出門。在洛川行船時,看著水天一色的景象,他感覺自己整個人都放松了。 王衍坐在一邊,受拿一柄玉做的浮塵,笑看樂廣與衛玠互動,覺得這二人老師冰清,徒弟玉潤,真是再沒有比他們更搭配的了。 樂廣是個長袖善舞的人,總能照顧到身邊的人的感覺,他把王衍也拉入了話題:“你今天如何?” 王衍笑著說:“裴仆射善談名理,混混有雅致;張茂先論《史》《漢》,靡靡可聽;我與王安豐說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br> 衛玠心想著,這樣的自信自夸,也就只會在魏晉出現了,也就只有魏晉才能夠接受文人如此自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