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馬氏看得出晚晴的嫌惡,兩手環抱胸前:“男女所圖,就是如此。你早晚也要吃我一樣的虧,弄匹料子穿件衣服,好歹身上光鮮些,不枉成個女兒一場,你可懂我的意思?” 晚晴自來以為馬氏不過言語上的英雄,今日見她公然與伏盛出沒,始知她果真與這伏盛是有勾搭的,冷聲道:“我有我家青山哥在,只要我肯吃苦他肯讀書,一匹料子不算什么,犯不著去勾搭個半入土的老者?!?/br> 言畢轉身走了。馬氏在后看她到如今竟還一絲未覺,又覺得她可憐又覺得她可惜,站在那里冷笑了半天才又回了布莊。 第二十三章 青山 次日一早車鵬雇好了車,晚晴與車氏帶著鐸兒吃過早飯,便又啟程要回伏村去。恰他們才出了車家集不遠,又瞧見伏銅趿著破鞋披著破襖在路旁站著。遠遠見了大車,伏銅又迎了上來皺了眉頭問道:“你們要回家?” 車氏喊了車夫道:“快走快走,莫要理這個人?!?/br> 晚晴這時想起馬氏先前在自己家嚼過的舌根,竟有了幾份相信,這伏銅是不是真與車氏有什么勾扯。但若真是如此,那伏村這點小地方也太亂了些,而她這些年竟活的傻子一樣一無所知。 想到這里,又兼這回走親戚并沒有前些年沒有孩子的時候那要愉快,或者也是自己心境的原因。晚晴有些興意闌珊,抱了鐸兒瞇眼裝睡,裝著裝著真睡著了,一直到下伏村口上才猛得驚醒了過來。 遠遠瞧見自己家的院子已是親切不已。晚晴抱著鐸兒下了車,放他在地上自己跑了,也抱了自己薄薄的包袱皮往家走著?;ㄉh遠已經抱起了鐸兒,笑問道:“小娘子轉親戚回來啦?” 晚晴道:“花生大哥不忙嗎?” 花生道:“不忙,不忙?!?/br> 這樣小的村子里,人都沒有幾個,平日不過雞犬相聞,唯一個晚晴和鐸兒熱鬧些能叫他有些興頭的都走了,這兩日確實難熬。 晚晴左右四顧不見伏泰正,心中有些莫名的失落,對著花生笑了笑便進了自家院子。 *** 中書府南樓起居室中,魏蕓與高含嫣兩個坐在軟榻上,屋內龍涎香氣吟吟。高含嫣見魏蕓有些心不在焉,知是伏青山回來的緣故,吩咐自己的丫環知書取了羅衣過來,站起身叫她系了道:“既你家相公已來,我也不好多呆。就此告辭,明日若仍得了柳七的詞,還叫我來同賞?!?/br> 魏蕓搖頭道:“他也沒什么事,整日就是個回家早?!?/br> 高含嫣心道:回家早還不好嗎?如你哥哥一樣整日盤桓在外,一月里有三十天不在家過夜難道就好了? 她覺得魏蕓這是故意炫耀自己的夫君疼愛自己,刻意捧了魏蕓道:“meimei這樣好的人才,妹夫對你又敬又愛,結婚這么久,仍是當你如月中嫦娥一樣,真叫jiejie羨慕?!?/br> 待送走了高含嫣,魏蕓才捧了那瑪瑙獸首杯款款進了書房。她腳上踢一雙無根軟底軟面小繡鞋,頭上云髻金飾,身上宮披華裳,錦裙曉妝,繞過臨門幾處陳古盆,在伏青山面前圓杌覆繡花圓墊上坐下,將瑪瑙獸首杯輕輕擱在漆繪樸紋的幾案上,便有小婢女捧了酒壺無聲上前,替她在盞中倒了暗紅的酒液。 “半展龍須席,輕酌瑪瑙杯……”魏蕓唇色深比酒液,輕輕搖轉著流光暗轉的瑪瑙杯搖頭嘆息道:“年年春不定,虛信歲前梅?!?/br> 她輕拈了純金的塞子下來拈盞輕酌了一口,嫣然一笑道:“我今日得了幅李義山的《小園獨酌》?!?/br> 伏青山在對面小榻床上坐著,伸腰過來笑問道:“你不甚出街,難道是書畫鋪送來?” 魏蕓搖頭:“說起來好笑,是禹州知府宋汝謹,他想升職想瘋了,在府外拜了多回哥哥沒拜到,索性拜到我和大嫂這里來。他竟知道大嫂愛晏殊晏幾道父子的東西,送了她一首《浣溪沙》的真跡,方才我們恰在隔壁同賞?!?/br> 魏源大權當握,想走其門道的人不計其數,但能將手伸進內宅的還不多見,而且能如此知曉內宅婦人們心思,這熙州知府宋汝謹也當是個人才。伏青山凝望著自己這成親兩月的新婦,笑看她在唇間回味那句花房未肯開,她身上含煙碧波色的華裳才著過兩回,下面三春桃粉的裙子更是從來沒有見過。 以平心來論,她面相雖嬌卻沒有晚晴的媚,便是華服以襯也不及晚晴的嬌美。但她知詞曉賦,通律善雅,唯一一點不好處是太過縱信婢仆老婦們,每每傷及他的面子而不能自知。 他伸手拉過魏蕓的手摩梭著,良眉善目打量著魏蕓,從眉間到頜角,未幾輕輕湊過去吻上她的唇,待魏蕓啟了唇卻又避開問道:“可還生氣?” 魏蕓此時卻想起昨日自己生氣的事情來,推了伏青山佯怨道:“你可知昨日你錯在那里?” 伏青山那知不過沐洗時夫妻之間彼此使喚拿個帕子澆點水,也對她產生了冒犯。是而仍是上下撫磨著魏蕓,搖頭道:“我何錯之有?不過是你心緒不佳心有憂思遷怒于我?!?/br> 魏蕓也是涉世未深的閨閣女子,況且深愛這丈夫,雖有奶媽在耳邊不住聒躁,到了床頭自然還是丈夫最親,是而啜飲了口葡萄酒道:“哼。前夜咱們沐洗,你竟叫我替你澆水拿帕,竟將我如丫頭一般使喚,如此大的冒犯都渾然不知,可見你心中并不愛我?!?/br> 伏青山低聲笑道:“夫妻之間,如此算得什么?在我們鄉村里,婦人們每夜都要親自給丈夫洗腳,端茶奉水更不用說?!?/br> 魏蕓最恨伏青山提起農村里的事情,將他這樣一個風流人才也襯出些村俗來,忽而豎了柳眉道:“若你覺得農村婦人們好,何不在農村娶上一個,還來找我做甚?我生在這樣的人家,又是這樣的女子,你怎能將我與那些又蠢又丑的村婦們相比?” 伏青山湊近了瞧著魏蕓,見她生氣眉間擰在一起,眉眼與魏源十分神似。心內暗道:農村可不是只有又蠢又丑的村婦,我的晚晴貌美,這京城中女子都不能比,她不也是個村婦。 京城中的美人,自然羅裹紗堆,上好的脂粉調勻面龐,整日不見風吹日曬,遠瞧自然是美的。但到了床上卸去妝飾,那粗樣就顯露了出來。魏蕓如此,高含嫣亦是如此。若將她們丟到農村去曬上幾年,只怕也會成為又蠢又丑的村婦。 *** 如今已是六月,眼看入暑的天氣。晚晴自缸里取了rou出來和著蔥蒜炒了一盤,又拿細面和了菹菜烙了幾張軟餅,拌了盤子黃瓜作菜,與鐸兒兩個油油的吃了一頓,才拿大鍋燒了一鍋水來給鐸兒洗澡,洗完哄他上炕睡了,這才甩開膀子清掃里里外外院子里的雞屎雜物,清理小黑豬的窩子。 待將里外打掃的清透了,晚晴忽而又憶起上回伏盛來時,廳房里八仙桌下的老鼠洞并那些土。因那廳房里送走了兩位老人,到底有些滲人,她總不愛進去,這會拿了掃箒簸箕借著月色開了門,心已經是怦怦亂跳著。 她將那土掃完,又尋了東西來塞上了鼠洞,才要出門,忽而一眼便掃見伏海的牌位竟歪倒著。若叫伏泰正或者伏盛他們瞧見了還了得,晚晴忙過去一把扶了起來擺正,站著凝視了許久,將那牌位上面的蓋子掀開,自內抽了張發黃的紙出來。 紙上書著幾行字,大多數她并不認識,前面的幾個卻到現在都還能記得。 她依次摸索下去: 君玉韶,念晚晴。然諾重,遂成行。惜去來匆匆,光浮淺影。山樹云深哀意濃,水墨畫意手撫親。盼來日、覆蹈歸是途,補遺徑。 恰晚晴二字,正是她的名字。 她持著紙出到門外,借著月光撫著那晚晴二字。憶起自己初來時,滿頭的癩瘡,有日伏水氏持鑰匙開了隔壁伏泰正家院子的門道:“丫兒,去替我將那屋子皆打掃干凈了去?!?/br> 那時她還無名無姓,要飯的娘一直呼她是丫兒。 青山那時是個白白凈凈穿著童生服的小子,皺眉道:“丫兒,這名字可真難聽?!?/br> 伏海的牌位,那時還擺在伏泰正家廳房的八仙桌上。她小小年級雖不通文墨,但也心愛文字,掃那廳房西間里的床時,見床頂有這樣一張紙,上面書著幾行字,拿了出來問青山道:“青山哥,你可認得這些字?” 青山接了過來念了一遍,道:“不過是半闕詞罷了,有什么稀奇?!?/br> 晚晴道:“我聽著很好,青山哥你再念一遍?!?/br> 青山又念了一遍,恰那是個晴朗的傍晚,夕陽似火,晚霞如歌。青山不知為何對這買來的小丫頭生了些憐憫,持了紙道:“你連個名字都沒有,晚晴二字就很好,往后給你做名字,可好?” 晚晴喜不自勝,問青山道:“那是什么意思?” 青山指了指天邊的云霞道:“就是那個意思?!?/br> 真是好美的意境。從此,丫兒就有了名字,她就成了晚晴,一村子的人皆是這樣叫著。 她心愛那張紙上的文字并她的名字,將那張紙藏在了伏海的牌位中,這么多年。 她心中的思念如草瘋長,洗過澡后心中躁動仍不想睡。便開了后院門披頭散發上了后面山坡上的菜地,欲去摘根黃瓜來解渴。 晚晴摘了根黃瓜到那股子澗水邊沖了沖,橫持了喀噌喀噌咬著才要縱身跳下了山坡,竟見伏泰正家后院門開,伏泰正從門內走了出來。她此時躲無可躲又滿嘴的黃瓜,忙將剩下的半支藏到了身后,假裝沒看見伏泰正,準備要下了田梗,就見伏泰正兩步上了坡子問道:“晚晴什么時候回來的?” 第二十四章 遺憾 晚晴幾口吞咽了黃瓜回道:“就今日?!?/br> 她又是披頭散發的樣子,說話間一股子黃瓜的清香,顯然是半夜上來摘黃瓜吃。 晚晴要走,這惟一的小路上,伏泰正恰在路中站著,他不動,她便不好走。 見此,晚晴只好伸了黃瓜出來問道:“阿正叔要不要吃黃瓜?” 伏泰正道:“要?!?/br> 晚晴只得又重回菜地里,尋了支黃瓜摘了,到澗水邊清洗過遞給伏泰正。他接過來也咬了一口,兩人便這樣并肩站著,望如銀月光下的小村落并遠處白如練繞村而過的靈河,以及河對岸青山隱隱中的悄然寂靜。 晚晴忽而想起車賢說過的話來,問伏泰正道:“阿正叔小時候出了這里,在外做什么?讀書嗎?” 伏泰正道:“我十三歲上山,在少林寺?!?/br> 少林寺晚晴是知道的,又問道:“做和尚嗎?” 伏泰正搖頭:“并不是,俗家弟子?!?/br> 難道他真是車賢所言的那個伏罡?晚晴有些疑惑,但也僅止于疑惑而已。她正琢磨要開口辭過他回家,就聽伏泰正問道:“你自家沒有親戚?” 晚晴叫他身高壓迫的有些不自在,往后退了兩步道:“我小時候跟娘討飯的,后來她生病死了,就埋在河對岸?!?/br> 說著恰就伸了那半支黃瓜出來指著:“后山彎里有座孤墳?!?/br> 伏泰正仍是不動,月光下河對岸朦朧一片,有多少無言的亡靈安歇在那里,古往今來,成了未知數。 他又道:“大哥一家家境并不差,高山和春山的媳婦皆是娶的,為何到了青山就要買一個回來?” 晚晴苦笑道:“媳婦也不知道?!?/br> 她畢竟心性還是孩子,忽而憶起件事來,揚了脖子道:“我公公有回喝醉了,說他瞧我將來能當個一等國夫人,所以才買了我?!?/br> 言罷兩人同時皆笑。一等國夫人或者有人當,但決對不會是個自幼流浪討飯的小丫頭能當的。 伏泰正道:“我倒沒有看出來?!?/br> 晚晴揚了脖子拿手指了自己脖子道:“我這里有顆痣,我公公言這是顆大富大貴的痣。而且我娘給他報了八字,他言我八字十分的重?!?/br> 其實晚晴自己也不信這些,她那個娘有些瘋瘋癲癲,連自己的名字姓氏都忘了,那里能記得她的生辰,還那樣清楚。 她仰著頭,笑的有些憨氣,自己拿手摸著光滑脖頸上他看不見的那顆痣,或者是因為覺察到他目光里的貪婪與*,忽而便收了笑容,繞開小路自田梗上跳了下去,邊走邊道:“阿正叔,媳婦得回家去了?!?/br> 他心里那點□□叫她無心的舉動滋長成了頭惡魔,叫她滿頭蓬亂的發撩動的幾近要瘋狂,要脫腔而出。 伏泰正默默無言一人啃完了那根黃瓜,伸手在澗溪下凈了手,又凈了把臉,才躍下田梗推門進了后院,穿過后院到了正院,自己在院子里脫了衣服拿冷水沖過全身,才抖著水滴子進了廳房。 他就住在西進的那張床上。北方冬天太冷,一般人家都是只置炕而不置床,他母親是南方來的女子,睡不慣北方那味道難聞的大炕,叫伏海打了一張床回來。他在這床上出生,長大,離開,如今回來,仍睡在這張床上。 伏泰正清醒的知道自己在夢中,十分真切的夢。他仍在涼州,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上,嘉峪關城樓下阿達旦部人踩過點的足印清晰可見,十幾個人,皆是足印深厚,可見是些身形高大彪悍的壯年韃子。 他取出久未曾動過自己那柄劍柄掉刀的鳳嘴大刀,以指腹撫過銳利彎屈的前刃,心中的雀躍之情已經要突了出來,他揮身將刀縱持在身后跨上戰馬,喉頭低喝一聲,一人一馬躍城門面出,獨自一人往祁連山皚皚的雪線縱馬飛奔。 這一路皆是荒草淺灘,了無人煙,但他清晰能嗅到他們身上特有的那股羊膻味兒。他不聲不響追著,四野唯有馬蹄得得,唯有風掠過面龐,清晰的,就仿如自己真的仍在塞外一般。叫他不忍打斷那夢境,放縱自己貪戀一回曾經的暢快。 果然很快他就追到了那些阿達旦部人,他們也騎著高頭大馬,正在前方奔馳。隨著一聲暴喝,他策馬揮刀,沖入人群便廝殺了起來。 那是一場惡戰,他長刀縱橫,左劈右砍,鮮血淋漓中殺的興起,直到將十幾個人全都殺死了仍未盡興,揮刀戳擄著尸體,只為看那鮮血的撲騰,和空氣中所飄散的那股nongnong的血腥味兒。 那是他最喜歡聞的味道,總能叫他神識全開,興奮無比。 多少回戰場上縱橫,殺到最后所有人疲憊不堪時,他手中勁越來越足不知疲倦,正是因為那血腥味的刺激。 回顧戎馬生涯,十年之間,他唯一的遺憾,也是他心中常存的遺憾,便是廝殺對戰停歇,大獲全勝后,從來沒有去找個女人好好歡愛上一場。這是他心中為自己守的戒律,看著將士們紛紛奔向妓館時獨自一人回到軍營,在*的床板上凝神望天,默頌一段清心咒再背一遍《心經》,將那份*封印在骨髓之中。這是他與他們唯一的區別,是五年的少林寺生活種在他心中的慈與忍。 就仿佛持著這戒律,他曾親手一石頭一石頭砸死了侄子的罪孽,與那因為他對血腥的貪著而手刃成山的尸骨皆能得到超度。 他便是這樣拖著長刀進了關城,回了自己的臥房。 那是個女子伏在他的榻上,恰是他最喜歡的姿勢。他清楚知道這是夢,她也該是自己心底里的魔障才對,就如他對血腥味獨特的喜愛一般,是他心底里最大的欲望。 他有些好奇,好奇這魔障底下所藏的那個答案。在現實中他是絕對不會嘗試的,可這是夢,這是假的,不是真實會發生的事情,他這樣安慰著自己,于是忘了心底死守的戒,忘了那段清心咒與《心經》,血紅著雙眼的豹子一樣撲了過去,褪掉褲子在她身后動了起來。 這是他平生抑在心底的邪念,也是他腦海中最能叫他銷魂蝕骨的事情。那女子吟哦有聲,緊窒。濕滑,叫他幾乎要將整條命都搭在上面都猶覺不足。 終于情欲累積到極點,在臨爆發的那一顆,他習慣性退了出來自己動著,便見那女子回過頭來。 伏泰正驚呼道:“晚晴!” 他自夢中驚醒,脫了冰涼一片的褲子甩在床下,不住喘著粗氣。 三更的雞才剛叫過,伏泰正沖到了院子里,腦中嗡嗡皆是和尚們夜息前所頌的《心經》。他自己也磕磕巴巴念了起來:“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舍利子,是諸法空相,色不異空,空不異色……” 色,色是隔壁侄媳那段白嫩嫩的纖腰,以及稍微往上一撩就能看見的,鼓動著搖擺著的兔子,以及他夢中那能叫他交付生死的歡愉,這樣的舒愉快活,怎能是空,怎可能是空? 他下山時苦生法師的問話還言猶在耳:你最愛的東西是什么,你此生最想要的東西是什么?你最想要堅守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