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正是昨日,青山又來信,言自己非但已與魏千金結成良緣,到了今年春節時,他還要攜魏千金一起衣錦回鄉,祭拜祖宗。 探花郎攜嬌妻回鄉祭祖,而且那妻子還是中書令的千金,且不說清河縣,這于整個秦州來說,都是一件轟動的大事。況此事是在伏村,伏盛作為族長,往后只怕連縣府州府各位大人,都要對他高看幾分。 而青山唯一擔心的就是晚晴與他臨走時種下的鐸兒。他既有了中書令的千金作妻,晚晴自然就可以休掉了,鐸兒他又未曾親見過,既是點骨血,恰春山夫婦無子,叫他們替他養大,屆時幫襯份前程,也就行了。 他在信里央族長與高山兄弟要辦的,恰就是發嫁晚晴與過繼鐸兒兩件事情。 這些日子來車氏不遺余力整日籠絡鐸兒,也正是因為高山露了口風,說將晚晴發嫁之后,鐸兒歸三房,土地歸二房。 晚晴尚自懵懵懂懂,那知自己的家早已被登高中第的丈夫拆成幾件連自己一起賣給了別人,她站在春光大好的屋檐下搜尋著嬌兒撒歡的姿態,抿了唇微微笑著。 雖青山也寄了一紙休書來,但作為族長來說伏盛卻犯了難心。原來女子嫁人,若夫家要休妻,當有七出之理才行,附合七出之一則要休妻。但另有三不去,則是說在三種情況下,丈夫是無論如何也決計不能休妻的。 第九章 殺侄 晚晴自十歲到伏村,也算是全村子人看著長大的。她相嬌貌美天然一股鄉村婦人們沒有的柔媚之態,卻性子嬌憨干活潑辣,全然沒有尋常婦人們的嬌弱之氣,便是貌美也是混然不自知,自幼伏泰印與伏水氏兩個當親女兒疼愛,又與青山青梅竹馬。在家里外cao持生養孩子,行為上挑不出瑕疵來。 三不出是,有所娶無所歸,有更三年喪,前貧賤后富貴。 晚晴是買來的童養媳,被休后早已無家所歸,這便是一不能休。再者青山走后四年,兩個老人臥病皆是她一力發送,這里二不能休。另青山如今富貴休妻,更是要遭人唾棄,這便是三不能休。 這樣年輕貌美的小婦人在整個清河縣都再挑不出第二個來,更何況上下伏村這點地方,婦人們除了三條腿的小腳拐子們就是些粗腳蠢貨。既她成了無主婦人,伏盛又是個風流的,心里早就有了想頭。 而因她占著三不出的理,是以休妻之事自然不能明言,伏盛與高山兄弟著伏盛商量許久,欲要為青山鏟平道路,想的便是要先壞了晚晴名聲和身子,叫她自行離去。若她執意不肯,便尋個偏遠地方的寒戶獵戶強硬發嫁。 既心中藏了這樣的惡心,伏盛盯著晚晴的目光便有些陰沉。 她身段優美,儀態可人,正是最鮮嫩最嬌艷的年級。而如今不過五月,到過年還有些時日,這段日子夠做許多事情。伏盛這樣想著,臉上便笑的有些不自然。 伏泰正自幼不喜這個七叔,見他坐著不走,自己起身又去楦那皮子。伏盛這才恍然大悟般負手四處看了一圈道:“既來了就好好住著,你承著一門祖業,當替伏海大哥頂門立戶的?!?/br> 言罷轉身走了。 晚晴回家一看,果見豬舍的門叫花生修理的緊緊的,又容留他吃了一碗榆錢飯,才叫他回了隔壁。自這日起,每天早起她便將鐸兒打發到隔壁,叫他也去學伏泰正一起練拳。 三歲多的小兒,手腳都是嫩的,那里能學什么拳。伏泰正先叫他扎馬步,一扎就是一刻鐘。鐸兒瞧著小爺爺自己行云流水棍子舞的喧天,心內也十分羨慕,而他自己只能抱著小拳劈開腿站著,動不動還要叫他吼:“背挺直,頭擺正!” 宥兒并村里別的幾個孩子聽聞鐸兒在練拳,這些日子也常攀在伏泰正家門上,在外怪叫怪笑道:“鐸兒,有本事出來打兩拳!” “快出來咱們比一比!” “快出來叫爺爺我練一練”之類的話。 鐸兒覺得有些羞臊,時不時扭頭又見晚晴像狼一樣的眼神在院墻上飄著,不得不擦擦鼻子自己端起小拳扎著馬步。 轉眼到了給齊膝的粟谷苗鋤草的時候。這日晚晴挎了藍子鏟子,頭上披了方帕子過了河岸自家地里,就見車氏正在田地中忙碌著,她有些驚訝了笑道:“大嫂家里那么多的地都忙不過來,怎好來給我家鋤田?” 婁氏心道:這地眼看就是我家的了,我不鋤由著你糟蹋? 只是高山交代了這種話萬萬不敢透露,只得哼哼道:“你也太粗心了些,地里草都結成網了,我替你撥了幾顆?!?/br> 言罷背了筐子走了。馬氏穿著桃紅的綢襖蔥綠的小褲挽著褲腳也在自家地里忙碌著,努了努嘴道:“你這二嫂眼睛里除了那個宥兒,就只有地,地于她像命一樣?!?/br> 晚晴道:“阿正叔家的地全是他家種著,他自家當初又分的多,不過她愛地愛在骨子里,把這一村子的都給了她只怕她還覺得不夠,還要去削旁人家的田梗?!?/br> 馬氏笑道:“你倒很了解她?!?/br> 兩人即又湊在一片田地里,馬氏便又想起那年輕帥氣的阿正叔來,湊過來問晚晴道:“聽說你家鐸兒如今拜了阿正叔作師父學打拳?” 晚晴推了馬氏道:“自家地里鋤去,我家的不用你鋤?!?/br> 馬氏又湊了過來道:“他那樣冷面一個人,居然也會幫你?你可小心,男人們的好可不是白得的,只怕過些日子他要從你這里尋些甜頭?!?/br> 言罷就去捏晚晴胸前鼓鼓的地方。晚晴叫她臊的有些難受,忙躲了道:“他是鐸兒的爺爺,幫忙也是應該的。而且他本也不愿意,是族長說了情才愿意收的?!?/br> 馬氏冷哼著搖頭:“說一千道一萬,你還是不懂男人,誰要幫你指甲蓋一樣大一點忙,都是要從你身上尋甜頭的,不信你晚上等著?!?/br> 晚晴聽她說的有些下流,低了聲音實實在在說道:“我是有丈夫的,青山冬天估計就能回來,你再莫要亂說造口舌,叫我將來難作人?!?/br> 馬氏看她有些可憐,心道她還被蒙在鼓里。她生的這個容樣,男人們豈有不饞的?前些年有個在外考取功名的丈夫,又公婆俱在時,男人們自然不敢造次,可如今她的丈夫從京城幾千里外寄來休書,言明要叫族中將她發嫁。若此事傳開,她這樣的容貌這樣的品性,如自己一般,稍有不甚便也不過是村中男人們案板上的塊魚rou而已。 想到這里拍了拍晚晴道:“你比我有性子,遇到那種事情,無論他是誰,只要不愿意就一定要一腳將他踢開,你可知?” 晚晴擺手裝出個兇相:“放心吧,我兇著了?!?/br> 她終是有些不放心馬氏,又勸慰道:“你往后語言上行事上也勒著些,萬一真有了那種事情,男人們提了褲子就完事,女人是要被拉到靈河邊大槐樹下開尊祠的?!?/br> 馬氏笑問道:“你聽誰說的?” 晚晴道:“我婆婆說的?!?/br> 馬氏低頭鋤著草也斬著栗谷苗子:“拿我開尊祠,那也要他們舍得?!?/br> 晚晴習慣了馬氏這樣無頭無腦的話,掂了腳跳到遠處,遠遠的離了馬氏,自己一個人去鋤草。年輕婦人們的心性,干活也喜歡湊到一處。馬氏見晚晴起身走了,自己也磨蹭著跟了過來低言道:“你沒發現你家高山春山那樣橫的兩兄弟,在伏泰正面前倒是乖的什么一樣,伏盛也是,何時正眼瞧過一般村里的男子們,見了他還不是客客氣氣?你想不想知道為什么?” 晚晴推了一把馬氏道:“不想,快回你自家地里去?!?/br> 馬氏裝了一肚子的閑話要搬舌弄非,此時便是有刀逼著她都不肯走,自顧言道:“你家那個死了的大哥黑山,你可知是誰打死的?” 晚晴亦是個村婦,整日呆在這小小一點山村中不聽外訊不聞風聲,果真來了興趣興沖沖湊上前問道:“誰?我婆婆臨死的時候還念叨他,說他可憐下地獄了的。要來年青山回來了替她到清河縣水簾洞記著上柱香去?!?/br> 馬氏努了努嘴:“正是你隔壁那阿正叔?!?/br> 晚晴擺手又蹲回去鋤草:“不可能,你再莫要扯這些閑話,我隔壁那阿正叔看著再正經不過一個人,又是高山兄弟的叔叔,怎會打死自己的侄子?!?/br> 馬氏見晚晴聲音高起來,忙捂了她嘴叫道:“咱們說些閑話,你再高聲叫人停到,可不是要害死我?” 晚晴掰了她手推她兩把:“隔壁自家地里蓐去,我家的不用你管?!?/br> 馬氏雖松了手仍不肯走,低聲說道:“這事知道的人并不多,那伏泰正小時候與高山幾兄弟不睦經常打架,有一回不知因何打起來,他竟拿石頭將黑山整個腦袋給砸爛了,還不止一下,砸成了個爛瓢樣子都不罷手,是你家公公伏泰印趕去將他制住他才停的手?!?/br> 晚晴聽她說的有些殘忍,心中憶起那伏泰正每日早起耍棍子,確實是十分的狠意與手法,此時雖仍不信,卻也忍不住問道:“那怎的官府沒有治他?” 馬氏道:“這就是你家高祖的本事了,不僅蒙了你公公婆婆兩人的嘴,還勒著高山春山伏銅這些人都不敢往宣揚,只說黑山是病死的?!?/br> 晚晴心中待信不信,推了馬氏道:“快去你家地里,我信就是了?!?/br> 她鋤到日頭高升了才過河回家,到隔壁去接鐸兒回家吃飯,進門就見伏泰正與花生帶著鐸兒三個坐在廳房屋檐下,一人端著一碗,桌上還有碟水靈靈的涼拌蘿卜與黃瓜條子。鐸兒費力拿了筷子扒著碗沿往嘴里刨著飯。 第十章 族長 花生見是晚晴來了,跳下來問道:“小娘子可也要吃一碗?” 晚晴見那阿正叔也抬頭掃了自己一眼,目光有些奇怪,她憶起早間田里馬氏說過的話,心中忽而飄起一股寒意,擺手道:“我自家有做好的,熱了就可以吃,只是怎好叫鐸兒也在你家吃?!?/br> 忽而門上不知誰扔進來一疙瘩土塊,打到晚晴小腿肚子上生疼。她才回頭,就見宥兒作著鬼臉笑著趴在門上,往里喊道:“鐸兒你個膽小鬼,有種出來打!” 晚晴怒的四處去尋家伙:“這還了得,你竟成個霸王,連叔母也敢打,看我不……” “晚晴回來!”伏泰正忽而喝道。 他頭一回叫晚晴的名字,倒是叫的十分順溜。晚晴聽的有些不自在,轉回來怏怏的站著。伏泰正低眉攪著一碗飯,攪涼了遞給鐸兒說道:“你出去,去了也別說話,等宥兒上來就將這碗飯蓋到他頭上?!?/br> 言罷做了個扣碗的姿勢道:“你若蓋到他頭上,明日就可以休息一天?!?/br> 鐸兒這些日子扎馬步扎的無聊之極,正想要好好出去頑一天,聽了這話兩手抱起了碗猶猶豫豫往下走著。晚晴有些擔心悄聲問道:“阿正叔,他要砸了碗怎么辦?或者燙到了宥兒也不好?!?/br> 伏泰正道:“飯是溫的,我家碗很多?!?/br> 晚晴有些不放心,也跟了要去看,伏泰正叫道:“你回來,在這里等著?!?/br> 鐸兒出了里院門,果見宥兒并花兒兩個在外院里站著。他兩個見鐸兒端著碗飯,咬牙抿唇十分賣力的樣子竟有些呆住,宥兒結結巴巴問道:“你想干嗎?” 鐸兒一咬牙將整碗飯扣到了宥兒頭上,連碗也不敢收,就那樣直愣愣的看著。宥兒雖是個霸王,也不是他自己厲害,而是父母護短驕縱的原因,真到了這個時候,嚇的哇呀一聲大哭了起來?;▋簩⒛峭肴恿?,把宥兒的頭抱在懷中叫道:“我要告訴我爹娘,讓他們來殺你這個野孩子?!?/br> 言罷哭哭啼啼拖著宥兒走了。 鐸兒英雄一樣回了院子,待走到屋檐下,又抿著嘴干過壞事一樣瞧瞧晚晴又瞧瞧伏泰正。晚晴忍不住過去抱住在他面頰上親了幾口贊道:“我兒好樣的,這一手干的狠利。只是怕一會兒你二伯真要來殺我了?!?/br> 伏泰正接過話說道:“那你就在我這里等著,我看他來殺?!?/br> 果不其然話音剛落,外面已經遠遠傳來了殺豬般的嚎叫。不一會兒,高山提著把鐮刀與婁氏兩個沖了進來。高山遠遠指著鐸兒叫道:“你個雜種,給我過來?!?/br> 見鐸兒往晚晴后面鉆著,沖過來一把就要推晚晴。伏泰正方才還在臺階上坐著,不知何時到了高山身后,反手拎住他胳膊問道:“自家孩子沒本事,你要幫他打架?你的羞恥心那里去了?” 高山反手指著伏泰正扯脖子紅眼晴叫道:“阿正叔,我小時候就叫你欺負,叫你打的抬不起頭來走路都要貼墻根,如今我再不能容旁人欺負我兒子?!?/br> 話雖這樣說著,自己卻叫伏泰正反架了手前進不得,在虛空中亂抓著。 婁氏見自家丈夫無用,一手撕著胸膛躺在地上打滾道:“阿正叔,你將我們全家一起殺掉算了。打我兒子不算,現在將我們全家一起殺了吧?!?/br> 她本是個潑貨,尤其臥地打滾這一項,因其肥胖,滾起來又泥穢不忌,吵架掙搶頗有橫掃千軍的架勢。這樣一個胖婦人打著滾如rou球般沖了過來,晚晴忙忙的抱了鐸兒幾步跳上臺階躲著,就見伏泰正也不知怎樣伸腳尖一踢,婁氏便如個皮球一樣滾到了院門上,碰在門上哐的一聲。 高山見了更是紅眼,一手揚了鐮刀喝道:“阿正叔,今日你就殺了我吧?!?/br> 言把鐮刀已經沖伏泰正揮了過來。伏泰正伸一手架了他的胳膊道:“快回家去。我下手依然沒輕重,小心再傷到你?!?/br> 言罷輕輕一推,高山果然臉色大變,嚇的往后退了幾步,許久橫提鐮刀著晚晴惡狠狠說道:“青山媳婦,有你哭的一天,你給我等著?!?/br> 言畢拖了沒有占到便宜的婁氏,兩人恨恨回家去了。 晚晴與鐸兒兩個惴惴不安,就聽伏泰正叫道:“過來吃飯?!?/br> 鐸兒坐下端了碗,伏泰正又吩咐花生:“給晚晴也盛一碗來?!?/br> 花生跳下臺階去廚房盛飯了。晚晴出去將那碗飯掃了,把個破碗收了進來:“可惜了阿正叔的碗,改日補丁匠來,我替你仍補好?!?/br> 鐸兒忽而哭道:“往后宥兒必定會打死我的?!?/br> 他現在才后怕起來。 晚晴也有這個疑問,卻也強撐了安慰道:“往后娘不論去那里都帶著你,咱們再不跟他們頑就行了?!?/br> 伏泰正卻是一笑:“他以后必不敢再打你?!?/br> “為何?”晚晴先忍不住問道。 她接過花生端來的碗,一雙眸子亮晶晶仍是盯著伏泰正。 伏泰正道:“小時候我和高山打架,我比他小,總不能贏他。有回就發狠扣了一碗面在他頭上,從此他就怕了?!?/br> 晚晴腦海中浮現個幼時的伏泰正來,或者也與鐸兒一般大小,叫一個喊自己叔叔的小孩子追著打的畫面,忍不住笑起來。但隨即又想起早上在田里馬氏說過的話,想起那早死的大哥黑山,后背又不禁透著些寒意,高山都要比伏泰正大兩歲,黑山是高山的哥哥,自然伏泰正還要大個四五歲,他小時候就能打死一個比自己大幾歲的侄子,這人只怕也是個真狠的。 鐸兒見晚晴笑,也跟著笑了起來?;ㄉ恢麄冃π┦裁?,卻也笑著。 晚晴抬頭見屋檐下陰影里晾著幾條流光溢彩的紫貂,問花生道:“那是做什么的?” 花生笑道:“是大哥要送給心上人的禮物?!?/br> 晚晴猛的瞧了伏泰正一眼,見他正瞪著花生臉上一股殺氣,心內隨即暗笑:原來這年輕的叔叔也是個情種,能披這樣華美東西的女子,必是個又美麗又尊貴的女子吧。 如今五月黃花遍地開,靈河中魚兒游的歡騰,鐸兒自己也學人將晚晴的針燒彎成魚鉤爬在河邊垂釣,釣到一條寸長的泥鰍就拿手握了回來要叫晚晴給他燉魚湯。 晚晴正忙著給粟谷田和麥田蓐草,整日早出晚歸累的腰酸背疼,哄了鐸兒道:“乖兒,待娘忙完這陣親自給你網魚來解饞,今日卻是實在沒時間?!?/br> 她將蓐來的草切碎和著把雜面拌了豬食才端起盆子,回頭就見族長伏盛負手站在身后望著自己,臉上有些莫名的笑意,她忙擱了食盆拿圍裙擦著手拉鐸兒齊齊問候道:“族長大人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