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節
所謂每逢佳節倍思親,每逢七夕定然就是倍思情,紀澄輾轉無法入眠,起身走到外間看到小幾上被她抽出來的五色縷就那么胡亂放著,迎著一點兒星光反射出銀絲的光芒。 紀澄的腦子還沒反應過來,她就已經坐到桌邊開始重新穿針了。 穿好的五色縷就像紀澄腦子里混亂的思緒一般,紀澄看著那線,不知為何腦子一熱,叫醒了柳葉兒和榆錢兒,領著兩個丫頭又帶了兩個粗壯的婆子從園子的角門出去,在濃稠的夜色里去了穎水邊上。 紀澄到京師的那年在穎水是放過河燈的,她還記得那時的心愿,如今想起來倒是如了愿,說不得還真有些靈驗。 紀澄彎腰將自己的燈放到河里,這會兒水邊已經只有零星之人,河里的河燈也只余寥寥,河風扶起紀澄的衣袂,疊紗縹緲,就像凌波之仙一般,欲往那龍王的水晶宮去。 “姑娘,咱們回去吧,實在是太晚了?!绷~兒勸著臨河而立絲毫沒有回府意思的紀澄。 磬園早就下了鎖了,要不是紀澄管著中饋,這么晚想出府怕是只能翻墻了??杉热灰幘厥羌o澄定下來的,她就更不能肆無忌憚地去踐踏規矩,因此只在水濱稍站了一會兒就轉身離開了。 夜闌人靜,本該是抱著媳婦熱炕頭的時候,楚得卻一個人在靜香院喝著悶酒,前幾日才從南邊回京,小十兒肯定是沒有影子的事兒,就連小九兒都還沒抱上兩天,他就又被沈徹從被窩里挖了出來。 這也就罷了,做兄弟的心里不好受,他也有為兄弟兩肋插刀的義氣,但楚得氣就氣在沈徹在七夕把他挖出來卻又將他一個人都在靜香院自己跑了。 楚得越喝酒就越生氣,連靜香院的頭牌女史都沒辦法安撫下他的暴躁得想一杯酒毒死沈徹的心。 說實話楚得覺得沈徹已經從“不能人道”的正常人變成了“不能人道”的太監了,總之就是見不得人好,尤其是見不得他可以抱著老大、老二……小九兒輪番地做生兒子的事兒,每次都壞他好事。 楚得腦子里正想著什么毒藥最配沈徹這個太監的時候,就見沈徹手里托著一盞蓮花燈進來,那燈底還滴著水,一看就是從河里撈上來的。 “別跟我說你把我扔這里一個人喝悶酒就是去撈河燈去了?!背美淅涞乜粗驈?。 沈徹淡淡地道:“花姑沒伺候好你?” 楚得心想:老子要的是小九兒不是花姑好么?然而花姑此時就坐在楚得身邊,他素來憐香惜玉也沒好意思說出口,只能把一腔怒火忍了下來。 只是楚得才決定高風亮節一把原諒沈徹,結果就聽見沈徹道:“沒興致喝酒了,散了吧?!?/br> 楚得這下可不干了,暴跳如雷地道:“沈徹,你把老子當狗啊,讓你招之則來揮之則去?” 沈徹沒說話,只慢悠悠地打量了一番楚得那體型,天底下哪有這么胖的狗? 楚得跟沈徹爛兄爛弟這么多年,哪里能讀不出他的意思來,立即又是一頓暴跳,“好,好,算老子狗拿耗子,好心當成驢肝肺。沈徹,下回你要是再敢半夜把老子拉起來,老子跟你沒完?!?/br> 沈徹扯了扯唇角道:“我就是喜歡看你這種想發火又拿我沒辦法的樣子?!?/br> 楚得狂叫一聲,扭頭就走了,他心里極端受傷,但又不能不承認沈徹那賤人說的是實情,真想一口咬死他,以前也不是這德性的,近來越發古怪。 楚得上了馬車,氣過勁兒之后才想,真是老天有眼,活該有紀澄出來收拾這賤人,虧他以前還恨毒了紀澄,這會兒想起來真是賤人就需惡人磨,他不僅不該憎惡紀澄,還應該送快牌匾給她,就寫“除惡務盡”,還得再送一塊就寫“懲惡揚善”。 楚得一走,花姑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眼前這位二公子她可惹不起,忠毅伯剛剛封侯,沈家如今是炙手可熱,沈二公子在京城橫著走都沒問題。 花姑也不是不想親近沈徹,是想如此俊彥,猿臂蜂腰,光是看著就知道必然叫女人歡喜,只是脾氣太過古怪,來這尋花之地卻從來不伸手的,你倒貼過去,他反倒嘲諷你。 “下去吧?!鄙驈氐脑挓o疑叫花姑松了口氣。 只是也不能就這么走了,好歹是貴客,花姑便小心翼翼地問了句,“公子,可用奴家叫廚房送些小點心來?” 其實花姑說這句話時,也是提心吊膽的,她也摸不著沈徹的喜怒,生怕自己是畫蛇添足反惹惱了他。 沒成想沈徹這次不僅沒嫌她聒噪,反而回頭淡淡地笑了笑,“好啊,麻煩姑娘了?!?/br> 花姑被這一笑給弄得心神一蕩,片刻后才回過神來,趕緊地應了聲出去?;ü靡允置嗣约喊l燙的臉,這算什么呀,好歹她經歷的男人沒有一百也有五十了,居然還跟個小姑娘似的對著男人的一個笑臉就晃了神。 花姑出去后,沈徹以手輕輕撥開蓮花燈的花瓣,那紙糊的花瓣已經被水潤濕,黏糊成了一團。 燈芯里并沒有尋常姑娘家愛放的許愿紙條。紀澄訴無可訴,連自己都理不清自己的思緒,所以那燈芯里只有一團被水打濕的五色縷。 針已經被紀澄取走了,她穿了九十九根,又拆了九十九根,最后索性用燈把這些煩惱絲都送走了。 沈徹在燈下細細地理著那團已經糾纏在一起的五色縷,一共九十九根,一根一根地并排著鋪在桌上。沈徹看了良久,抓起那五色縷出了門。 花姑一宿沒睡,合衣在外間的榻上歪著,見沈徹出門趕緊恭敬地送到大門口,這才回去倒上床補覺。 伺候花姑的小丫頭眉開眼笑地進門對花姑道:“jiejie,二公子出手可真大方,賞了兩錠元寶,這個月咱們可不愁開銷了?!?/br> 花姑打了個呵欠也笑了笑,她那樣小心翼翼地供著二公子難道還真是為了那張臉不成?自然是為了銀子。 花姑半夢半醒間忽然想到自己在京城的女侍里頭實在算不得出色的,這靜香院當年雖然也的確紅火過一段時日,可隨著她年老色衰,生意已經大不如前,真不知這位二公子最近怎么忽然看上她們這小院子了? 花姑沒敢往自己臉上貼金,只是有些疑惑罷了。 而紀澄在河邊放燈之后回府依舊了無睡意,五色縷雖然隨著水流飄走了,但她的煩惱依舊不減。想著晚上她和沈徹面對面時,他并沒有避開,有沒有一種可能是在等著她開口? 否則按照沈徹對她一貫的無視,當時該轉身就走的。 紀澄越想越覺得自己當時是昏了頭,那樣好的機會她卻沒把握。其實從塞外回來之后,紀澄幾乎從沒尋到過合適的機會和沈徹說說話,先才真是極好的機會的。 思及此,紀澄看著桌子上放的那柄輕雪劍,心里有了打算,提起劍出了門再次往山上去。 只是紀澄萬萬沒想到的是,通往頂院的柴扉上已經上了鎖,那銅鎖小小的,以輕雪劍的鋒利,定能砍斷。 紀澄木愣愣地看著那銅鎖,忍不住笑了笑,卻是比哭還難看,她真是何其天真,剛才竟然以為她和沈徹還能有轉機。 七夕一過,接著就是中秋,秋闈也在八月,沈蕁也親事也臨近了,紀澄忙得不可開交,倒少了那些為情愁慮的閑情,連睡眠都好了些,夜里至少可以睡足兩個時辰了。 真是可喜的改觀,然而更可喜的是,沈徹這段時日也不知怎么回事,竟然再沒有早出晚歸,最遲亥時初刻必然回府的。 每天晚上沈徹回來的時候紀澄都知道。因為霓裳的屋子就在小徑旁邊,她每晚一定是等著沈徹回來伺候了他更衣洗漱之后才會歇下。 盡管霓裳的聲音很低,而沈徹的動作也很輕,可紀澄就是能察覺到動靜。有時候她幾乎以為沈徹會往臥云堂來,但很快就由聽到了他的腳步聲往頂院去。 對紀澄來說一切依舊沒什么改變。 但其他人的生活可不是她這般死水一般。玉姐兒生一個月了,滿月酒擺得十分熱鬧,誰都羨慕李芮生了個女兒,居然還如此得婆家喜歡,當然主要是老太太喜歡。 紀澄打了個八兩重的長命金鎖送給玉姐兒,這樣重的東西當然不是給孩子戴的,也就是擺個樣子。因為送長命鎖的人實在太多,小孩子家家哪里戴得過來。 李芮接過去笑道:“知道嫂嫂家里金山銀山的,可也不必給玉姐兒這么破費,她才多大點兒啊,這么重的金子可不壓壞她了?” 紀澄沒跟李芮一般見識,待走出李芮的房間時,就見沈徑匆匆追了出來。 “澄meimei,你別往心里去,阿芮就是那般性子,有些不識好歹?!鄙驈郊t著臉道,倒不是看著紀澄羞紅的,而是被李芮的不識大體給臊紅的。 紀澄搖頭笑道:“我不會往心里去的?!?/br> 沈徑又道:“上回你托爹爹打聽的事情已經有消息了,皇上大概有意放文華殿的章學士做這回京城鄉試的主考?!?/br> 紀澄正欲朝沈徑道謝,就見李芮的丫頭彩霞出得門來喚道:“郎君,少奶奶說胸口有些悶?!?/br> 沈徑眉頭輕皺,臉上已出現不耐之色。紀澄生怕又惹出閑言蜚語來,趕緊道:“三弟,這次真是多謝你了,改日我讓大哥好好答謝你。三弟妹尋你,你趕緊去吧?!?/br> 沈徑見紀澄走得極快,也知道她是避嫌,心里越發地厭惡上李芮,真是不分場合不分人地總是使小性子。 第216章 月餅節 其實紀澄很了解李芮為何如此看不上自己,甚至連妯娌的情面都不瞧在眼里。一來李芮是侯府千金,而紀澄不過是商戶女,二來么紀澄又比她更得老太太喜歡,但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紀澄的丈夫沈徹壓根兒沒她看在眼里,連自己夫君都籠絡不了,也難怪外人踩一腳了。 思及沈徹,紀澄的心口就一跳一跳地疼,真是奇怪以往也沒覺得多喜歡的,只是在反目之后,憶及往昔那一星半點的甜蜜居然越陷越深,想來不甘也是有之。 “少奶奶要親自去下廚做月餅?那可敢情好,咱們可以好好兒地跟少奶奶學一學了?!睆N房上的黃大娘可著勁兒地巴結紀澄。誰都知道廚房是油水多的地方,她如今能掌管廚房,還不都是紀澄一句話的事兒。 按說紀澄如今已經大可不必到廚房里做月餅來獻殷勤了,人的身份擺在那里,她現在這樣做,指不定會別人議論殷勤得太過火了。 可是紀澄心里煩躁的時候就喜歡做事兒,她于廚藝雖然稱不上極為喜愛,但這里無疑可以讓他短暫地逃避現實。 自然紀澄還有個不能為人道也的心理,連她自己都不愿意去承認,那就是總想著能讓沈徹吃上一口自己做的月餅,也算是她一番心意。 紀澄當初跟著劉廚娘雖然學過一點糕點,可是月餅卻是沒涉獵的,好在她廚藝上本就有天賦,跟著府里請來的廚娘學了一早晨便上手了。 廚娘準備了三種月餅皮,漿皮、酥皮和混糖皮。老太太喜歡漿皮的,而紀澄自己喜歡酥皮,只是她實在拿不準沈徹喜歡什么皮的,便各自做了些。 那月餅餡兒也是繁多,紀澄做了些紅豆餡兒的、蓮蓉餡兒的并芋蓉餡兒的甜味兒月餅,至于那咸味兒的則挑了火腿、鮮rou兩類。 其實月餅吃了這么些年,皮、餡兒都是大同小異,連形狀都是倒入面點模子里壓實翻出來的。 紀澄為了將只的月餅區別開來,送給老太太的月餅那皮上是紀澄自己寫的八個不同字體的“壽”,其余人則是“喜”,唯一特別一點兒的是送給弘哥兒的。 說起來紀澄也許久沒看到弘哥兒了,因為紀澄嫁到沈府的時候弘哥兒小小年紀就已經被送到了靖武書院念書,除了年節之外等閑都不會回府??杉词乖谏蚋錾狭?,弘哥兒也再不是當年諸事懵懂的孩童了,如今差不多有十歲了,言行舉止已經有了他爹爹的風范,雖然叫人看了欣慰,可也就不那么親近了。 紀澄給弘哥兒做的月餅被她的巧手捏成了老鷹的形狀,他小時候就愛老鷹,連做紙鳶也是老鷹形的。 黃大娘在旁邊看著紀澄那纖纖細指幾捏幾轉之間就捏出了個老鷹,實在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虧得少奶奶是主子,否則咱們這些人都沒臉說自己在廚房上伺候了?!?/br> 紀澄笑了笑,“你們也做了一天了,出去休息一會兒吧?!?/br> 做主子的都還兢兢業業地在做月餅,做下人的哪敢休息,黃大娘趕緊搖頭。 紀澄道:“不用因為我在這里就拘束。這人又不是牛,哪有不休息的?”紀澄回頭又對榆錢兒道:“就說我說的,廚上的人這幾日都辛苦了,你拿點兒銀子給她們加幾個菜,酒就算了,等月餅做好裝了匣,再置辦一桌酒菜賞她們?!?/br> 黃大娘帶著廚上的丫頭、婆子趕緊地謝了賞。 待廚上的人走后,紀澄這才做起給沈徹的月餅來,為了塑形所以用的是漿皮,紀澄將皮捏成了山茶花形,以餡兒填塞,恁是被她的巧手捏了九朵整整齊齊的茶花來,且各種餡料都不同,總有一樣沈徹肯定能入口。 這山茶花捏起來最是費功夫,壞了一點兒紀澄就重頭再來,被她廢掉的月餅皮都有一盆子了。 榆錢兒看著新出爐的一匣九盞山茶月餅,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姑娘,這看著可太美了,叫人可怎么舍得吃???” 紀澄摸了摸下巴道:“看著倒不像月餅了?!坝苠X兒一想起紀澄下午瘋狂返工的勁兒就道:“怎么不像了,中秋節做的餅子都是月餅,誰也沒規定月餅一定是圓的呀。那月亮還有變月牙的時候呢?!?/br> 紀澄贊賞地看了看榆錢兒,會說話。 紀澄辛苦了好幾日,不僅自己做了月餅,還要將分送月餅的單子列出來,京師世家有互相饋贈月餅的習俗,紀澄作為齊國公府的冢婦還是第一次負責這件事,因此細細核對了那單子三、四遍,確認沒有漏人這才把單子發下去。 當然分送親朋的月餅都是大廚房的廚娘做的,送給沈家主子的則搭了一份紀澄的心意。 老太太吃了兩個紅豆餡兒的月餅后道:“我都忘了你的廚藝向來不錯,這月餅我吃了幾十年,也不是我夸你,這餡兒是我吃過的最香的,也不甜膩,還有點甜酸?!?/br> 紀澄道:“我看你老人家雖然喜歡甜點,但又不喜歡那膩甜的,所以這餡兒加了一點兒酸橙醬調味兒?!?/br> “你有心了?!崩咸Φ?。 紀澄剛回九里院,安和公主身邊的微雨就從外頭進來給她請安,“少奶奶,公主吃了你送過去的月餅,叫奴婢來問一聲,可還有多的?” 安和公主什么人???那嘴早就被御廚養刁了的,什么好東西沒吃過,這會兒居然叫丫頭來要月餅,可見是真喜歡。 紀澄道:“有的,昨日我多做了一匣子?!奔o澄側頭看榆錢兒,榆錢兒立即會意地領了微雨去拿月餅。送給安和的月餅紀澄也是用了心的,那餡兒是用葡萄酒調制的,帶著一股果香和酒香。 府里的主子都收到了紀澄送的月餅,幾乎就沒有不喜歡的。便是沈御那里,他雖然不喜歡甜點,但也吃了一枚。 崔瓏在旁邊摸著肚子笑道:“二弟妹真是十分有心,知道我害口,這月餅用的是梅子餡兒的,也不知她怎么搗鼓出來的,我今日吃了兩枚,也沒有反胃,估計我肚子里這小東西也喜歡呢?!?/br> 沈御疑惑地道:“是她親手做的?” 崔瓏點點頭,“可不是么?真沒想到二弟妹還有這樣的手藝?!?/br> 沈御側頭對旁邊伺候的丫頭道:“去九里院問問二少奶奶,可還有多做的月餅?”崔瓏害口得厲害,吃什么吐什么,難得有吃得下的東西,自然就稀罕了。 崔瓏笑道:“郎君,別麻煩了,二弟妹的雜事兒也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