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
這會兒天色尚早,香火鼎盛的報國寺里香客還不算多,但也有那么幾個,都是不愿意被人吵著特地起早的姑娘家。 范增麗求了簽文正等老和尚解簽,紀澄對未來之事可沒什么興趣,獨自往后面的羅漢堂去。剛上得階梯,就見前頭一女子領著一個小丫頭正好出了羅漢堂往下走。 一個是埋著頭往上走,另一個也是低著頭往下看,本不該對視的,但女子對勢均力敵的人天生自有其敏感,或許是對方的繡鞋入了眼,也或許是對方身上的氣息叫她生了好奇,一上一下兩個人不約而同都抬起了頭。 所謂人淡如菊當如是也。紀澄眼前的女子約莫二十四、五,容貌之美大概是紀澄平生所見之最,可偏生令人印象最深的卻不是她的容貌,而是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氣韻。那氣韻是歲月所筑,歷練所沉,任你怎么學也學不來。 紀澄也算是美貌絕倫,又青春年少,雖然為人謙虛,但心底也從來是不肯輕易認輸之人,在這女子面前卻有些自慚形穢,不由暗想,她將來若到了這般年紀,不知會否能有如此氣質。 不錯眼地看一個陌生人實在大為失禮,所以紀澄不過只看了一眼便重新垂下了眼皮,繼續往臺階上走。 卻說那正往下走的女子見著紀澄時,心里只贊道:想不到人間竟然還有如此殊色。雖說歲月賦予了自己寶貴的財富,她也從不曾羨慕那青春年少,可瞧著眼前之人時,卻也忍不住想,這般嬌嫩至妍真叫人歡喜,只看一眼,整顆心都覺得心曠神怡。 兩人彼此錯肩而過,紀澄于上,那人于下,靈犀忽至,紀澄本就覺得剛才那位姑娘瞧著有些莫名地眼熟,只是一時想不起來為何,待她走完階梯,突然想起來,剛才那女子同鳳慶的眉眼有些相似,難怪覺得眼熟。 想到這兒,紀澄心里已經猜到了那女子的身份,正是沈徹的心上人,明知是圈套還不遠萬里去往西域相救的心上人——方璇。 紀澄猛地轉身,于此同時她的大嫂范增麗也正好找了來,叫了聲“阿澄?!?/br> 這天下叫阿澄的女子沒有一萬也有一千,可方璇聽見這一聲“阿澄”時,也下意識地停下了腳步回過了頭。 紀澄和方璇,一人站在臺階之上,一人立在臺階之下,搖搖對望。雖然素昧平生,但就在這一瞬間,紀澄便知她必然是方璇了,而方璇也知道這位阿澄姑娘怕就是半夜里高熱不退的沈徹嘴里叫的那位阿澄了。 紀澄朝方璇笑了笑,方璇回以一個點頭,彼此又不約而同地轉過身,紀澄踏入了羅漢堂,而方璇則往報國寺外走去。 “原來她就是那個阿澄?!卑樵诜借磉叺谋`輕輕嘆道,“難怪了……” 難怪那個人病得糊里糊涂,嘴里還喃喃念著她的名字,的確是世間少見的佳人,叫人一見忘俗。 冰靈忍不住側頭看了看方璇,方璇的美已經是世之罕見,二十四、五的年紀,正是女人美得最盛的時候,即使人淡如菊,但因為盛放得太繁麗,也有驚心動魄之魅。 然而方才那位阿澄姑娘,氣質也是淡淡的,卻并非方璇這種因為溫柔、包容而沉淀下來的淡然,那是一種山色空蒙雨亦奇的淡薄之美,叫人無端生出彩云易散琉璃脆的擔憂來。 “走吧?!狈借眯Φ乜粗鴵鷳n的冰靈。 第159章 物亦是 冰靈陪伴方璇已經將近十年,當年她和沈徹的糾纏一直都看在冰靈的眼里,那時候連冰靈都忍不住責怪方璇的“不識好歹”,可如今見著這位阿澄姑娘,卻又替方璇生出一股僥幸來。 方璇的馬車一路駛入京師東郊的一處山莊里,山莊山嵌水抱,湖清似鏡,內有奇竹數千,花木稱是。湖內起水晶宮,皆由琉璃裝飾,日光回彩,宛若龍宮。 方璇剛下馬車,就有小丫頭上前道:“姑娘,二公子派人來說,他待會兒就到?!?/br> 方璇點了點頭,回屋換了身衣裳。她的衣裳極為素凈,渾身上下也不佩戴任何首飾,也只有她這樣的顏色才能如此自信,卻嫌脂米分污顏色。 沈徹走進院子里時,方璇就站在屋前的臺階上看著他。 眼前這個男人已經長成了她想象中的模樣,甚至超過了她的想象。歲月將他的五官雕刻得越發堅毅深刻,他闊步走來,大概是因為肩頭承擔起了擔子,每一步都踏地有聲,腳步聲響在方璇的耳朵里,敲在她的心上,讓她意識到沈徹再不是當初初出茅廬讓她一眼就能看到他眼里情意的年輕男子了。 “怎么才住幾天就要走了?”沈徹在方璇的面前站定。 方璇笑了笑,對著沈徹做了個請進的動作,“你是知道我的,這幾年夜慣了,總是閑不住,正好去江南拜訪幾個故人,然后想去南疆走一走?!?/br> 沈徹點了點頭,沒說什么挽留的話,只道:“南疆瘴氣厲害,我讓元通給你配點藥丸帶上?!?/br> 方璇頓了頓,提起風爐上的銅銚子開始煮茶,嘴里應道:“好啊?!?/br> 溫杯之后,方璇給沈徹斟了一杯茶,自己也品了一小口,功夫大有退步,想當初沈徹學煮茶還是只因她喜歡飲茶呢,而如今她在西域那么多年,早習慣了牛乳奶茶,不再嗜好清茶,沈徹卻反而沉迷不可自拔。 物是人非,歲月催人。 方璇凝望著沈徹,眼神像手一般輕輕地在他的臉上摩挲,輕聲問:“你當時怎么會出現得那么及時???” 當時方璇落于姑墨大王子之手,她與他已經周旋良久,那大王子的耐心終于一點一點被耗盡,那天晚上,方璇以為自己的清白再也保不住的時候,無助而絕望地被壓在床上,卻突然看見沈徹破窗而入,她幾乎都以為那是幻覺,他明明就在萬里之外。 方璇想起自己當時衣衫不整地撲入沈徹懷里的情形,臉上不由浮出一絲淡淡地紅暈。 “是有人故意引你入姑墨?!鄙驈氐?。 方璇想起那晚的驚心動魄來,許多久別重逢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喆利就殺到了,顯然是有人以她為餌,設計想殺沈徹,“他們的目的在你?” 沈徹點了點頭。 方璇后怕地往后靠了靠,“那你找到設計陷害你的人了嗎?” 方璇不由有些難受,想起沈徹重傷高燒囈語的樣子,想起他剛剛清醒就掙扎著趕路的樣子,想必就是為了這件事?!跋氩坏綍r隔這么多年,還會有人用我來設計你?!?/br> “是我連累了你?!鄙驈氐?,“抱歉?!?/br> 方璇搖了搖頭,她何須沈徹對她說抱歉。曾經她也以為她是鐵石心腸,就那樣棄沈徹于腦后,去追逐她自己的天地,只是午夜夢回,她也會想,如果當時她不走,就留在沈徹的身邊,又會是什么樣的光景,一定會有很甜蜜的回憶吧。 不過方璇從來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那時候的沈徹太過年輕,他的感情來得太過炙熱,也就更容易變涼。那時候的沈徹少年得意,什么都有,什么都能給她,可唯獨給不了的卻是安全感。這對女人來說卻是最致命的。 所以方璇選擇了遠離,她曾經為自己的理智感到極端自豪,可就在姑墨,在沈徹出現在她面前,救她于危難的時候,方璇第一次在他面前崩潰不能自抑。在最絕望的時候她心里是幻想著沈徹能出現在她面前的,可她也明知那是不可能的,卻沒想到他真的出現了。 帶著她所期盼的,所幻想的萬丈光芒。 敘舊之后,再無他言。方璇不開口,沈徹也就那么坐著,彼此沉默,卻又說不清的牽絆在空中縈繞。 明明曾經熟悉得不得了的男女,經年之后再見,居然需要費盡腦汁地想話題來說。 “要不要看看我這些年的收獲?”方璇出聲道。 沈徹點了點頭,唇角帶著淡淡的笑容。 方璇的收獲很多,有曲譜還有樂器,全是些奇奇怪怪的,讓人想都想不出的樂器。方璇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在向沈徹展示自己的寶貝,“你根本想不出居然會有那樣奇怪的音調,湊成一曲,一點也不輸給中原雅樂?!?/br> 方璇指著那些樂器和樂譜,一件件地細數來歷,得意時還拿起來吹上一小段,兀自歡喜著。 良久后方璇才反應過來,沈徹一直都沒插過話,只偶爾“嗯”一聲回答她的自問自答。 “你不感興趣?”方璇有些詫異地停下。 沈徹無奈地笑了笑。 方璇這才恍然大悟,“原來你……你的笛子吹得那般好,我還以為你是喜歡音律,我……” 沈徹扶額笑道:“我現在也想象不出當年怎么會做出那種事的?!敝灰驗榉借矚g,就苦練笛藝,只求博得佳人一睞。 方璇也不由覺得好笑,笑過之后回味又有些苦澀。沈徹如今的大實話,反而還不如一直騙她下去。 連方璇這般淡然的人,都忍不住想,如今這是只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了么? 至于所謂的新人,如果知道方璇這句話的話,肯定會大聲反駁,顯然是新人在哭,舊人在笑。 紀澄沒有想到會這樣措不及防地見著了沈徹的心上人方璇。聽說在心上人身邊,人的心總會特別柔軟,紀澄雖然還拿不準方璇回到京師對自己有什么好處,但她覺得也沒什么壞處,沈徹再離譜,總不能在方璇的眼皮子底下亂來。 不過別說曹cao了,就是想曹cao也不行,紀澄才想著方璇能否約束住沈徹,就見南桂走進來道:“姑娘,公子讓你去九里院?!?/br> 由南桂傳話,自然是要讓紀澄走密道,紀澄錯愕于沈徹怎么會突然見她,但心里卻對九里院十分抵觸。 那些黑暗的歲月都是紀澄心里的膿瘡,碰一碰就覺得疼。 “知道了,我換身衣裳?!奔o澄道。 盛夏的六月穿著立領襦裙,紀澄也算是防備沈徹到了極點。她沒從密道去見沈徹,反而是大大方方地領著南桂從磬園去了九里院。 九里院的院門這時已經落鎖,紀澄敲了銅環好幾下,才有守門小童開門而出。 “紀姑娘?”小童兒叫來的羽衣極為詫異地看著紀澄。 紀澄笑道:“徹表哥叫人來傳話,說是有事找我,也不知是何事,jiejie可知一二?” 羽衣還沒回過神來,據她所知院子里并沒派人去給紀澄傳話,不過也許是二公子支使了另外的人也不一定,羽衣雖然是沈徹身邊的大丫頭,可有好些事情她也是不清楚的。 “這樣???澄姑娘稍等,我去跟公子稟報一聲?!庇鹨碌?。 紀澄點了點頭,在穿堂里坐下,那童兒也乖覺,早捧了茶伺候。 羽衣回到上頭院落里問正在擦拭茶具的霓裳道:“下頭澄姑娘來了,說是公子請她過來的?!?/br> 霓裳微微一愣,然后笑道:“像是為了新說的親事來的吧?!?/br> 羽衣抿嘴笑道:“我想著也是,這也太心急了些?!彪m然紀澄和劉家的事兒不算是沈徹保的媒,但他的確有在里頭說和,家里不少人都知道。 “我去跟公子說一聲兒?!庇鹨绿染屯庾?,想上到正院里去尋沈徹,“也沒見過這么心急的,都下鎖了還來?!?/br> 霓裳道:“公子不在上頭,我剛從上面下來,若公子真給澄姑娘傳了話,這會兒想來應該在頂上,我上去說吧?!?/br> 羽衣笑了笑沒說話,她到九里院已經一年有余了,卻還只是個打雜的角色,她倒要看看霓裳處處把持最后能不能攀上高枝兒呢。 霓裳可不管羽衣的想法,她沿著上山的小徑往上,在木門外拉了拉銅鈴,高聲道:“公子,澄姑娘來了?!?/br> 里頭沒有動靜,霓裳又側耳聽了聽,過了片刻才從里頭傳來沈徹的聲音,“叫她上來吧?!?/br> “是?!蹦奚芽诶镫m然應著,人卻像是呆了。這頂上的小院素來是不許人隨便踏入的,他叫公子卻隨隨便便就應了叫紀澄上來,讓霓裳一下就想起了當日那滿地的碎片。 霓裳伺候了沈徹這許多年,連他發怒都甚少見,更何況是摔杯子,她當時本就萬分好奇,不知是誰竟然在九里院摔了那許多杯子。霓裳直覺就該是個女子。 霓裳恍恍惚惚地往山下走,遠遠地瞧見坐在穿堂里的穿著一襲櫻米分色薄裙的紀澄時,忽然就覺得其實也沒那么可奇怪的了。 紀澄跟著霓裳走到主院那一層,見她轉身道:“澄姑娘自己上去吧,公子就在上頭等你?!?/br> 紀澄知道一點兒九里院的規矩,所以只對霓裳點了點頭,就往山上去了。 第160章 似與非 羽衣正站在岔路上眺望,見紀澄一人往上頭去,立時就驚訝得瞪圓了眼睛,低聲問正往這頭來的霓裳道:“你怎么讓她上去了?” 霓裳凌厲地掃了羽衣一眼,羽衣立即縮了縮肩膀,不敢再問。 卻說紀澄走到木門跟前兒時,手心都冒汗了,她在裙衫上擦了擦,深呼吸一口這才拉了拉銅鈴,然后推門而入。 小院里沈徹坐在屋前的竹階上,一條腿曲著擱在第二階,一條腿斜著伸直了放在第三階,慵懶閑散。 紀澄在沈徹的目光里艱難地往前挪了幾步,停在離他三尺開外的地方。在沈徹面前向來是多說多錯,紀澄壓根兒就沒打算先開口。 眼前這人總是習慣用沉默來讓人忐忑,紀澄心里咬著牙堅持,強忍著回避沈徹眼神的退縮。 “很少見你粉色?!鄙驈氐?。 紀澄朝著沈徹的方向側了側耳朵,她以為自己是聽錯了,但是看沈徹的表情,又覺得是他錯亂了。 紀澄的確很少穿粉色,總覺得太過稚嫩又太過嬌妍,她的容貌本就偏于楚楚清弱,粉色只會讓她顯得更易被摧折。她本身也不喜歡這樣柔弱的顏色,她的衣服多偏青、藍,實在需要變換一下,也最多就是鵝黃。 然而沈府的老太太似乎很喜歡女兒家粉妝玉琢,紀澄在沈府住的這一年里,每一季沈府的主子做衣裳時,也不會漏掉她,但至于顏色通常都不是紀澄自己能作主的,尤其是住進芮英堂后,老太太替她選的布料都是偏于嫩弱。 紀澄唯一能找到的立領襦裙就只有這種櫻粉色或水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