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
老駱的話音還沒落,手里就已經走出了兩招,不過頃刻間,這兩人已經遠離小茅屋四、五丈了,邊走邊打,一盞茶的功夫已經過了五十余招,若是有人旁觀,只怕連他們是如何出手的都看不清楚,只見漫天的拳腳身影。 “不打了不打了?!崩像槡獯跤醯胤鲎⊙?,從樹梢上飄落地面,一副快要不行了的模樣。 雖說如此,老駱嘴上卻道:“你這不行啊,以前哪回我在你手里走過了百招的?這回都五百多招了,你還耐我不何?!?/br> 沈徹從樹上飄下,仿佛沒聽見老駱的話似的。 “嘖嘖,心鏡碎了,可嘆可嘆?!?/br> 沈徹這門功夫,玄之又玄,講究的是心平如鏡,心空自如,可察萬物,可料先機,他心鏡未碎之前,老駱的一舉一動都躲不過他的法眼,老駱自然就走不過一百招。 如今么,心鏡一破,自然要被奚落。 老駱得意地拍了拍沈徹的肩膀,“不過也沒什么可惜的,你這門功夫本就沒有道理,學起來一點樂趣都沒有。什么心空自如,那還不如干脆當和尚算了。到我這個年紀你就知道了,什么蓋世神功都是個屁,臨老了孤零零的連個燒柴做飯暖被窩的人都沒有,哎,有什么意思?” 沈徹道:“有話你就直說吧?!?/br> 老駱不好意思地笑道:“你別怪我幸災樂禍,你這是栽誰手上了,上回你帶來的那丫頭?” 沈徹道:“你怎么知道是她,而不是別的人別的事?” 老駱道:“這還用說嗎?菜燒得那么好吃,要不是你護著,我非得搶來關在山上天天給我做菜不可。再說了,小姑娘出得廳堂,入得廚房,還上得床,你不栽她手里,還能栽誰手里?” 沈徹聞言直皺眉頭,“想不到你年紀一大把了,還有偷聽的怪癖?” 老駱當然不肯承認,“我不過是打了點野味想去感謝她,哪知道你們胡天胡地的聲音一點也不遮掩,你怪我偷聽,我還沒說你不要臉呢?!?/br> 人之情發乎自然,算什么不要臉?憶及那日的種種,沈徹不由想笑,但笑容卻怎么也扯不出來,紀澄當日的模樣還歷歷在目,他是一葉障目,盡然沒看清楚。 老駱又拍了拍沈徹的肩膀,“你別怪我倚老賣老,人只有到了這個年紀,才明白什么是最可貴的。功夫壞了還可以再練,人沒有了可就找不回來了?!?/br> 沈徹道:“一個一心想殺你的女人找回來又有什么用?” 老駱詫異地看向沈徹,問題的復雜和困難超過了他的想象,“她既然已經委身于你,又為什么要殺你?” 沈徹自嘲地笑了笑,“大概就是因為委身于我,才要殺我吧?!?/br> “大概?”老駱這回是既驚又詫地看向沈徹。沈徹是做什么的,別人比知道老駱可是一清二楚,“你居然不知道那丫頭為何對你動殺心?” 沈徹臉上浮出一絲羞怒之意,他難道不想知道原因嗎?他置自己的傷勢不顧,連夜兼程地趕回京師是為了什么?不就是想當面問紀澄一句為什么嗎? 盡管沈徹一早就察覺到了紀澄的盤算,但當喆利真的出現在西域時,沈徹心里因為失望而產生的震怒,讓他恨不能立即飛奔到紀澄的面前問一句為什么。 沈徹以及當時的心情都忍不住自嘲,沒想到他也會有那樣愚蠢的想法。他以有心算無心,要對付喆利并非一定要跟他以命搏命,那一劍堪堪只差半分就刺入他心臟了,沈徹的確是故意的,他就想知道如果他真就這么死了,紀澄心里會怎樣想,就會暢快恣意了么? 亦或者,她會后悔么? 帶著自虐般的故意,沈徹回到京師在看到紀澄第一眼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有多可笑了。紀澄的眼睛里有憎恨,有恐慌,有退縮,但其余沈徹盼望看到的任何情緒卻是一絲也無。 那一刻他就灰心了,后來也果然不出他所料,紀澄早就備好了退路,一切都是謀劃已久,并非如他心存僥幸時所想她不過是出于一時激憤。 沈徹心想,如果再給紀澄一次殺他的機會,紀澄大概也不會有絲毫手軟。 憶及此,難免就讓人心灰意冷,沈徹看著空蕩蕩的酒杯道:“知不知道原因又有什么關系?” “怎么會沒有關系?你不知道原因,怎么改正?”老駱收起酒杯,既然沈徹不煮茶,就給他倒了杯山泉水。 沈徹嗤笑一聲,似乎覺得極為滑稽,極緩慢地吐出幾個字,“我,改正?” “不是你還能是誰?我已經說過了,人家姑娘都委身于你了,如果不是你做得不好,人能對你起殺心?”老駱這真是吃人的嘴軟,紀澄當初絕對想不到幾張野菜餅就收買了老駱的心。 老駱嘆息一聲又道:“想當初如果我不是那么年少氣盛,現在也就不用孤家寡人一個。你現在想不通也不要緊,你只要想一想,等你到我這個年紀的時候,最想要什么人陪著你。如果不是她,那就有氣撒氣,有仇報仇?!?/br> 每個人都有自己傷感的故事,老駱也不例外,他如今孤零零地終老山林,的確是絕佳的反面例子,很具有說服力。 沈徹走后,老駱在原地坐了半晌,才罵了一句“這他媽的,自己拉不下臉,就等著我說這些話吶?” 老駱好笑地搖頭,沈徹能不知道他年輕那些事兒? 三好居的木匾依舊躺在地上,沈徹只掃了一眼就挪開了眼睛,眼神落在木屋旁的廚房門上,他緩步走過去推開門。 廚房里暖意依舊,仿佛灶膛你還燒著柴火,那人正揮舞著鍋鏟,鼻尖冒著汗,哪怕是天姿國色,在廚房的方寸間也有了人間的煙火氣,讓人看了覺得額外的安心。 從廚房而至鋪著蒲席的居處,房梁間似乎還縈繞著果桃的香氣,有一人俯臥于蒲席之上,雪白的脊柱溝往下,有盛著醉人果酒的腰窩。 只可惜沈徹還沒醉到分不清現實的幻覺的地步。山風寂寂,鳥雀無聲,只有空蕩蕩的風從屋子里穿過,哪有什么人影。 沈徹往蒲席上一趟,一手枕頭,原以為又是睜眼到天明的一個晚上,卻不知何時已經閉上了眼睛。 他明明意識到自己閉上了眼睛,卻又不知怎么地卻看到紀澄從山澗邊走上來。她看起來是那樣真切,沈徹甚至能看清那襲冰藍色的薄裙因風吹拂貼在她腿上夠了出來的褶皺。 紀澄的模樣偏于清冷,單薄得像山嵐間的一抹煙云,叫人為了她連清風都記恨上了,生怕吹散了她;冰涼得又仿佛是初春還留在山尖的雪,瑩潔得泛著天空的藍,又叫人連暖陽都記恨了,切莫叫它溶化了那抔雪。 她穿冰藍色的時候,尤叫人覺得似薄薄的雪裹著的酥酪。 沈徹屏住了呼吸,覺得自己又是幻覺,直到紀澄伸手來推他,他才敢睜開眼睛來。 她眼里含著淚,雙手還擱在他的臂上,他聽見她叫他,“阿徹?!?/br> 沈徹一動也沒動,只看著俯身看著他眼睛的紀澄。夏日薄衫領口開得很大,露出一片澆了糖霜的雪來。她的衣衫素來都很別致,腰上帶著金鏈子系的鏤空海棠花式金片,貼在平坦的小腹上,叫人挪不看眼睛。 “你真不理我了?”紀澄問道,“你若真的不愿再理我,我就再不來煩你?!?/br> 沈徹還是一動不動。 這人果然就站起了身,轉身而去,裙尾因為她轉身的動作,而掃在了他的鼻尖,癢癢的,就像他躁動的心一樣。 眼見著紀澄就要走入山澗,沈徹猛地站起身上前幾步從背后擁住她,“什么怪脾氣?你這么狠心,難道還不許我氣你兩天?” 因為靠得太近,她脖頸間的香氣就那樣措不及防地鉆入沈徹的鼻尖,將他的心整個籠罩在了桃林里。 男人表達感情的行為總是直接而又貪婪,沈徹的貪念和歡悅全都印在了迫不及待的親吻里,還有那肆無忌憚的掌心里。 紀澄難得溫順而毫無反抗地任由他施為,這不次是最好的鵲橋,沈徹的手不過三兩下就除開了遮蔽之物握入了溫涼的雪。 糖霜如雪,雪下裹著瓊漿玉液,飲上一口仿佛久旱之逢甘露,只覺得甜得人心都發顫。 紀澄簡直乖得不像話,柔軟的身子無力地癱在他手臂上,眼底暈著叫人看了就心花怒放的情意,酡顏如桃,嘴角彎彎,嚶嚶的哼著,只偶爾他的力道控制不好、住地重了些,她才含羞帶嗔地奶貓似地叫喚一聲,那聲音仿佛是絲滑的牛乳所匯成,浸潤了他每一個骨頭縫隙,無一處不叫囂著歡悅。 正是因為此刻太美好了,就越發叫人為那些不太美好的事情而感到委屈,沈徹輕輕咬著最甜美的果子,呢喃道:“我們這樣好,當時又為什么那樣狠心對我?” 這句話就像休止符一樣終結了所有的甜蜜,沈徹看到自己身下的人忽然就散做了云團,分成兩團從他身下飄離,然后在山澗里才重新組成一個人形。 “阿澄!”沈徹焦急地叫了一聲。 第158章 故人歸 紀澄略微回頭,露出小半張側臉來,但卻一點也不肯停留,就那樣飄然而去。 哪怕沈徹的輕功再高,卻又哪里追得上山間的云嵐,漫山遍野的寂靜里哪里還有紀澄的影子。 “紀澄!”沈徹大叫一聲,猛地坐起身,恍恍惚惚地看著四周的景色,他依然還在三好居里。 原來不過是一場荒誕的夢。 沈徹站起身,在屋畔的山澗里洗了一把臉,目光不經意地落在水里倒影的臉上,沈徹突然笑了起來,兀自搖頭,曾幾何時他也會像個懦夫似地連自己真實的心都不敢面對了? 當初見到紀澄時,與其說他是失望、灰喪,還不如說他就是膽怯了,很多話如果說清楚了就再無回環的余地,所以他放棄了質問紀澄,在九里院里等她。 他想紀澄何其聰明,那個時候她應該明白除了求他,她再也別無他途。他所等的不過是一個順勢下梯的機會。 可是千算萬算也算不到,功利如紀澄竟也有硬著脖子不低頭的時候。他所有能依仗的,不過是威脅她低頭。 沈徹大笑出聲,所有知情的人都等著他處置紀澄,連他自己都幾乎被自己騙了??墒菈綦m然是假的,情卻是真的,紀澄只要推一推他,眼淚甚至都不必流出眼底,他就迫不及待的原諒了。 毫無原則的上趕著原諒了,心里為她找了一千個理由,只求開脫。 只可惜,他是想下山呢,但是紀澄卻不愿意給他這個機會。 天還未明,沈徹卻再難入睡??孔谥由现匦驴塘藟K木板,曰:不嗔不癡不怨,無拘無束無垠。 三不居倒是比三好居更有意思些。 沈徹在三不居難以入寐之時,紀澄又何嘗睡得著。她心里掛念的事情太多,對著幾乎寸步不離她的南桂道:“你有柳葉兒和榆錢兒的消息嗎?” 南桂道:“姑娘別擔心,她們都極好的?!?/br> 紀澄抽了張一百兩的銀票遞給南桂,“這些時日多謝你們招呼她們倆了,這銀子請你待我交給那照看她們的人,若是她們挑三揀四的,還望多多擔待?!?/br> 南桂想了想,將銀票收下,也好叫紀澄放心些。 人相處久了都有感情,何況紀澄也沒為難過南桂,柳葉兒和榆錢兒素日同她也是極相得的。南桂遲疑片刻道:“姑娘,有些話我知道不該我來說,你心里對我肯定也有不少怨言,我……” 紀澄打斷南桂的話道:“我沒什么怨言,你不過是聽命行事而已。有話你就直說吧,反正也睡不著,有人說說話正好?!?/br> 南桂這才艱難地開口道:“姑娘,你何不去求求公子?” 紀澄還以為南桂能說出什么話來呢,她挑了挑眉,“你覺得我去求你家公子會有用?” 南桂為難地不語,實在是紀澄此次做的事情太過火了,換做是她,也未必能放過她的??墒悄瞎鹚叫睦镉謱嵲诓辉敢娂o澄遭難,“我也不知道,若是你求一求公子,也沒有壞處不是嗎?我看公子待你實在是不一般的?!?/br> 南桂不記得是從何時開始的,反正每回紀澄睡著后送回來,沈徹都是從來不假他人之手的,一直到他將紀澄放到床上,替她蓋好被子這才離開。 有一回南桂還在屏風后看見,沈徹送了紀澄回去,也不著急走,就那樣坐在床畔看她,替她理了理微亂的額發,離開時還俯身在她唇上啄了又啄,看得南桂自己都面紅耳赤的。 他那樣看她,并不僅僅只是一個晚上。南桂猶記得沈徹去西域前的一個晚上,他將紀澄送回來時,在她床邊坐了良久,直到天將放白,院子里已經有了動靜,這才不得不離開。 南桂就想,他們兩人那般好,又那般相配,怎么會弄到如此地步。 紀澄聽見南桂的勸說后,忍不住嗤笑,“我怎么去求他?連你都見不著他一面?!?/br> 南桂低頭道:“我是身份所限,公子不召喚,我都不能主動去見他的,可是你不同,我去探過路了,通往九里院的密道一直都沒關閉過?!?/br> 紀澄掃了南桂一眼,只一味輕笑,卻不再答話。她因身份所限是以受辱,但那都是被動的,從未曾有過自取其辱的想法,尤其是對著沈徹,更是不能也不愿。 南桂看紀澄的神情就知道是自己多嘴了,可惜她嘴笨無法說服紀澄,只能悶悶不樂地退下。 時光不管你愿意不愿意總是不停地往前走,紀澄也不得不一大早地就跟著范增麗往報國寺去。 “哎,你怎么還是穿得這么素凈?”范增麗有些埋怨道,她生怕劉家看不上紀澄的出身,又像當初的葉家那般寧肯選個齙牙姑娘。所以她惟愿紀澄穿得富貴些,好叫劉夫人知道娶了紀澄不次于娶了一座金山。 紀澄道:“劉家詩書傳家,穿得太富貴了怕劉夫人覺得像暴發戶?!?/br> 這倒也說得通,范增麗不再說話。 到了報國寺里,劉夫人一見紀澄立時有些意外之喜。她妹夫家小姑子跟她提起紀澄時,劉夫人心里本還不大愿意的,她家世代詩書,娶個商戶女可不合適,但怪就怪她那生的那冤孽,知曉內情的不愿嫁他,不知情的人家她又怕將來新媳婦鬧出來,弄得大家都不歡喜。 紀家不過是劉夫人無可奈何之下的選擇。哪知道紀澄生得如此美,談吐得宜,在沈老夫人身邊養了一年多,壓根兒就看不出是商戶出身。劉夫人心想,這般美人便是她見了都忍不住看了又看,指不定她兒子看了,能扭轉那魔性也不一定。 如此范增麗和劉夫人是兩皆歡喜,紀澄只一味“嬌羞”低頭。 雖說真實的目的是為了相看親事,但表面上的那層紙卻還是得顧著,所以待和劉夫人告辭后,范增麗又拉了紀澄去前頭大雄寶殿上香,也算是還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