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紀澄只能認命,其實她就也有躲開沈徹的打算,去廚房里待著也好,總比山林野居里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的好。 廚房就在凈室旁邊,里頭放著個竹籃,里頭有野菜和半只雞,應該就是沈徹拿回來的了。紀澄先把柴灶的火燒起來,這個難不倒她,以前在晉北時,經常偷家里的雞、鴨之類和那些野猴子一樣的男孩子到山上去燒著吃,她還弄過叫花雞。 不過今晚不能弄叫花雞,時間太長,只怕該睡了雞都沒好,紀澄在菜籃子里找到了幾多蘑菇,正好做一個蘑菇燒雞,另外又用野雞蛋、面粉和野菜攤了幾張薄餅,再煮了一碗素菜湯,勉強就能對付過去了。 “看來你沒跟劉廚娘白學啊?!鄙驈氐穆曇魪募o澄背后傳來。 紀澄剛轉過頭,沈徹就從她的背后伸手拿了一張餅卷起來咬了一口,“真香,這得趁熱吃,邊沿才脆?!?/br> 紀澄看著沈徹這個偷吃賊吃得那叫一個香,既生氣可又有一種莫名的喜悅,廚娘做的飯菜能被人這樣喜歡本就值得人高興。 “再多攤幾張,我給老駱送點兒過去,他也挺可憐的,這都十幾年了,手藝還是不敢恭維?!鄙驈氐?。 最后沈徹卷了十張雞蛋餅,又端了一碗蘑菇燒雞給老駱送去,回來的時候手里居然拿了一束山茶花。 百花里她最愛山茶,紀澄接過來一看,目瞪口呆地道:“這是賽牡丹?!狈郯椎馁惸档た墒巧讲枥锏慕^品,很少人能種出來的,不曾想老駱那里居然有,而且還如此暴殄天物,居然就這樣剪了下來,就讓她待在枝頭上多好啊。 “你也太暴殄天物了?!奔o澄看向沈徹,她以為是沈徹剪的,否則任何擁有賽牡丹的人都一定舍不得讓她離開花枝。 “不關我的事。老駱送給你的,作為蘑菇燒雞的謝禮。他沒什么事兒,唯一的愛好就是種花,這賽牡丹他有好幾盆,你不用替他惋惜。有花堪折直須折?!鄙驈氐?。 主屋里沒有盛花的容器,沈徹出了趟門,回來時手里就拿了一個半尺高的石瓶,石頭是天生的形狀,只是中間挖了一個洞,用來插那賽牡丹別有一種古拙的美。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屋子里點起了燭火,插著茶花的花瓶隨意地擺在蒲墊上,紀澄和沈徹于燈下對坐進食。 幾上有酒,而且還是埋在樹根下的陳釀,不過紀澄可是不敢碰了,自從花燈節那次的事情之后,紀澄對于在外吃飯飲水都十分忌憚,幸虧今晚所有器具和食物都是她一手整治的,要不然她還真不敢吃。 蘑菇燒雞又鮮又開胃,沈徹連吃了好幾筷子,才開口道:“這里什么都好,山好、水好,唯獨就是對胃不好。如今有了阿澄的手藝,總算可以有個名字了?!?/br> 山居無名,少了些雅意,殊為遺憾。 用過晚飯,杯碟碗筷自然又是紀澄的事兒,幸虧有溫泉洗碗,不然寒夜山泉凍手可就夠紀澄吃上一壺了。 因為一直低著頭,鬢邊的頭發絲下落擋住了紀澄的視線,只是她手里全是油膩,實在不方便別頭發,只好抬起手肘來,將頭發往后捋了捋,但手一離開,頭發就又垂了下去。 背后伸出一只手來替紀澄將頭發絲別到耳朵背后,不用想也知道是誰。紀澄往前傾了傾身體,避開與沈徹的接觸。 但其實紀澄是多此一舉,因為沈徹替她理好頭發以后很快就退開了。紀澄轉過頭不解地看著正在柴火堆里挑挑揀揀的沈徹。 “你這是在做什么?”紀澄好奇地道。 “尋塊木頭刻名字?!鄙驈仡^也沒回地道。 紀澄收拾好了廚房,沈徹也挑好了木頭,用旁邊的砍柴刀手一揮就劈出了厚度合適的木板來。 既然是到山居里來飲茶的,此時月黑風高,正是煮茶的好時候,不過沈徹坐在水邊忙于刻字,煮茶的任務自然就落到了紀澄的肩上。 煮茶的水雖然是從山澗里直接舀起來的,但是依然要經過竹筒、細沙過濾后才能使用,前頭的天井里就立著這樣一套裝置倒也不用紀澄費工夫。 紀澄從陶罐里將水舀入銅銚子,靜靜地等著水開,她本就學過煮茶,兼且又看過無數次沈徹煮茶,再笨的人也被熏陶出來了。 沒有人說話,只有溪流潺潺,越發顯得山林的寂靜來,從沈徹的刻刀之下發出“沙沙”的木削聲,一個“叁”字已經刻了出來。 一壺茶煮好,沈徹的“三好居”也就雕刻完成了,轉身遞到紀澄眼下,“如何?” 說不得字好、雕得也好,只是這“三好居”真心是好山好水好無聊,果然名副其實。 “看不懂?!奔o澄回了一句。 沈徹也不惱,拿起剛雕出來的牌匾就去了門口,叮叮梆梆一陣敲打就將牌匾掛在了屋檐下。 而紀澄呢,則愜意地端起茶杯,品著茶香看著沈徹忙活。 茶湯清幽,回味甘甜,同樣的茶葉,無論是味道還是清香都比平日更勝一籌,紀澄才明白沈徹的山林茶居為何獨獨就選在了這里。 沈徹忙活完,直接去了凈室沐浴更衣才重新出現在紀澄面前,紀澄已經替他重新煮了一壺茶。 沈徹輕啜一口,也不品評,倒讓紀澄有些小小的失望。 “想睡覺的話,柜子里有被褥,拿出來鋪在地上就行了?!鄙驈氐?。 紀澄的眼皮子早就打架了,沈徹沐浴更衣的時候她伏在幾上都已經打了一會兒瞌睡了。這會兒聽見沈徹發話,也不講究了,起身就去了打開了靠著墻壁放的矮柜。 里面僅有兩床墊絮和兩床薄被,干干凈凈的散發這清香,應該是才洗過不久。 紀澄在靠近門邊的地方替自己鋪了床,想了想又將另一套被褥在靠近水邊的那一側替沈徹鋪上。 “我不用。山里夜涼,兩套被褥你全拿去吧?!鄙驈乜吭谒叺哪局?,一腿曲起,一腿伸直地坐著。 紀澄也沒跟沈徹客氣,實在是三好居有一側全無墻壁擋風,白日里還不覺得,到了更闌人靜的時候就感覺出寒風的厲害了,這才二月末哩。 紀澄將斗篷脫掉,朝沈徹道了聲“那我先睡了”就要鉆入被子里躺下。 沈徹看著紀澄道:“你外裳不脫恐怕睡不安慰?!?/br> 紀澄面色一紅,梗著脖子道:“我怕冷?!?/br> 沈徹戲謔道:“我要是想怎么著你,難道你還能阻止得了?” 話雖然難聽,但說得仿佛還挺有道理的,紀澄羞得面紅耳赤,難道真是她自己將人想得太過齷蹉了? 紀澄索性掀開被子重新站起來,裹了斗篷往外面的凈室去。她不想當著沈徹的面脫衣裳,總難免有勾引之嫌,所以脫了外袍重新將斗篷裹得嚴嚴實實的再走回被褥旁邊,看也不看沈徹,鉆入被子里就抱頭大睡。 只是紀澄人雖然困倦,卻又沒法入睡,背對著沈徹又不敢翻身,此時裝睡著了才能免除同屋而居的尷尬。 屋子里響起沈徹的腳步聲,紀澄耳朵尖尖地豎起,聽見他走遠,又聽見他走近,暗影投射在紀澄的臉上,她猛地坐起身,抱著被子就往后退。 沈徹手里拿著一個瓷盒,在紀澄腳邊坐下,“都忘記你腳上的傷了,把襪子脫了看看,不要化膿才好?!?/br> 紀澄尷尬地“哦”了一聲,“徹表哥把藥給我就好,我自己來?!?/br> 沈徹沒有多說地將瓷盒遞到紀澄手里,轉身出去了。 紀澄轉過身面向墻壁脫了襪子,解開手絹,血早就止住了,結了痂,那草藥渣子也還留在腳上,看起來不甚雅觀。她正準備重新裹了斗篷去凈室清洗一下,就聽見沈徹喊她,“過來把傷口清洗一下?!?/br> 沈徹不知從哪里找來的魚戲蓮青花瓷盆,打了熱水放在門口的階梯上。 雖然紀澄十分討厭沈徹的這種殷勤,可也不能不承認他的細心,紀澄挪到門邊坐下,回頭看沈徹已經回到水邊的木柱邊坐下,這才俯身清洗傷口,然后將沈徹給的藥膏涂抹在腳上,穿了襪子準備去倒洗腳水,卻聽沈徹道:“擱著吧,我等會兒去倒?!?/br> 紀澄愣了愣,感受了一下門邊的大風,最終還是懶惰占了上風,重新回到被子里躺下。 耳邊響起笛音,紀澄按捺了片刻,最終還是轉過身朝向沈徹。 音由心生,沈徹的笛音里沒有金戈鐵馬,也沒有恣意暢快,唯有山居幽林的寂寂惆悵,還有緬懷之情。 紀澄看著燭火下的沈徹,錦袍玉冠,清貴高雋,等下看美人增色三分,沒想到看美男子也會叫人心跳。 沈徹的眉頭輕蹙,有著莫名的憂傷從他眼底和笛音里流出,和他平素給人的印象大相徑庭,恰是因為矛盾而神秘,所以叫紀澄看上了心。 笛音漸至纏綿,大概是憶起了昔日戀人的美好與繾綣,笛音如泣如訴,聽得紀澄的心都隨之而惆悵了。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莫相識。 紀澄的眼角開始濕潤,并非因為自己也有“長相憶”,只是于笛音所感,仿佛那惆悵也纏繞到了自己的心上。 只是那里面的女子不是自己,否則任誰聽了這樣的長相憶,也該回來了。 紀澄心里有說不出的難受,為別人的故事的確惆悵,可惆悵過后更多的還是自感身世。也不知是什么樣的女子,能拿走了沈徹的心?讓他在山居的夜里會忍不住奏起長相憶。 要說不羨慕,那絕對是騙自己,若是紀澄能贏得沈徹的心,今時今日又何須落到此種地步。 紀澄心里恍然一驚,她竟然在遺憾和惆悵沈徹另有所愛?!紀澄從心底涌出一絲慌亂,可是她覺得自己不可能會鐘情于沈徹,因為她從來不喜歡這樣的男子。只是每個人都會有征服欲,尤其是好強好勝的人。 紀澄若是不好強好勝,就該臣服于命運之下,留在晉地安安生生地做凌太太了。面對沈徹這樣的人,她當然也會抱著幻想,幻想自己能不能拿走他的心。這種好勝與鐘情并無太多關系。 “你哭什么?”沈徹的聲音在紀澄對面響起。 紀澄聞言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居然一直都有淚滴淌下,她用手肘撐起身子坐起,“是徹表哥的笛音太感人了?!鄙驈氐牡炎右呀洸辉倬窒抻诩挤?,而臻至了惑動人心的地步了,于紀澄所熟知的樂器大家里,即使寒碧姑姑怕也稍遜沈徹。 “你聽懂了?”山風吹拂著燭芯,沈徹的臉隱藏在忽明忽暗的燈影下,讓人看不真切臉色,但他的眼睛卻亮得仿佛天邊的寒星。 “長相思兮長相憶?!奔o澄念道。 沈徹不再言語,轉過頭望著山澗里的水,紀澄就那樣看著他,陰影里仿佛看到了一只孤狼,于人間孑然。 紀澄反正也睡不著,干脆披衣坐起,“那位姑娘,她是死了嗎?” 沈徹久久沒回答,久得紀澄都沒抱什么期望了,開始反省自己有些失了分寸了。 紀澄正準備躺下,卻聽見沈徹開口道:“沒死?!?/br> 沒死?是那位姑娘另有所愛還是已經訂親了?紀澄片刻后就否認了這個想法,以沈徹為人,哪怕那姑娘已經嫁人了,他估計都會搶過來。 或是出身不好?紀澄又想,即使出身不好,可納進門做妾,或是養在外頭當外室也行??? 紀澄琢磨不出里頭的緣由來,就好似故事聽了一半,結局卻遲遲不出般的難受。 “那怎么?”紀澄問道。 “她既不愿意做妾,也不愿意被養在外面?!鄙驈氐?。 紀澄一聽心里對那姑娘就充滿了佩服,真想見一見她,也不知是何等風采,自信而又決絕,離開之后還能讓沈徹這樣惦記。 其實紀澄心里已經猜到了那姑娘的出身,按沈徹的說法,老太太只求他娶妻生子,那么家境窮些都無所謂,那么那位姑娘肯定是出身不清白才能沒嫁入沈家。 紀澄真沒想到,原來沈徹這個浪蕩子竟然會傾心于青樓女史,而且那女史心高氣傲,導致他求而不得。想到這兒,紀澄心里少不得有些幸災樂禍,只求那姑娘千萬別心軟,便宜了沈徹去,一旦得手,只怕長相憶就會變成“有二意”了。 因著聊了這等隱私的事情,兩人的關系仿佛跨進了一大步,在紀澄看來,原來沈徹也不是那個無所不能高高在上的靖主了,他也有弱點,也有求之不得的人和事。 第121章 山居茶(下) 放松了戒心之后,紀澄的眼皮一搭,不到三息的功夫就睡著了。 夜里山里下了雨,雨點打在水面上發出“嗒嗒嗒”的響聲,也沒驚醒慣來淺眠的紀澄,原本以為晚上會被凍醒,結果早晨醒來時,手腳全部暖暖暖和和的。 此時天邊放亮出一絲白來,紀澄感覺臉邊好像有東西,睜開眼睛一看,卻是沈徹背靠著墻坐在她身邊,她的臉離他的大腿很近。 他是一整夜都這樣坐著的?紀澄有些歉意,被褥都被她占了,害得沈徹不得不孤坐。 “醒了?”沈徹睜開眼,低頭看向紀澄。 紀澄擁被坐起,昨天晚上編的辮子已經松散,臉頰上有粉色的枕痕,嬌顏酡粉,睡眼半媚,微開的中衣領口露出幾小的一段鎖骨,紀澄揉了揉眼睛,就見沈徹俯身欺了過來。 她往后仰,后腦勺卻被沈徹伸出的手掌一把固定住,然后紀澄就聽沈徹道:“如果我想怎么著你,你想要什么條件?” 紀澄看著沈徹的眼睛,他鼻息里的白氣就散在她的眼前,她沒覺得沈徹是在說玩笑話,所以抬手就想給沈徹一耳光。 沈徹一把捉住紀澄的手,翻身將她重新壓倒在被褥上,“是我錯了。這種事本該兩廂情愿,不該講條件,那樣你會覺得我是在羞辱你?!?/br> 沈徹的鼻尖輕輕在紀澄臉頰上碰觸、滑動,紀澄惱羞地道:“誰跟你兩廂情愿?”昨夜拉近的距離瞬間崩潰,紀澄就知道沈徹一定是沒安好心的,她就不該放松警惕。 “哦,那為什么花燈節那天不去找何誠?反而舍近求遠來尋我?”沈徹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