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早就該過來的,這不是腿腳有些不便么,今日風和日麗,我就想著怎么也得來看看你?!膘o安侯夫人道。 老人家在一起有老人家的話聊,沈萃則拉了紀澄到一邊兒說話,“瞧見了沒有,蘇筠才來幾天啊,就巴結上了王四娘?!?/br> 紀澄當然是不知道王四娘乃何許人物也,不過順著沈萃的視線看去,就知道她嘴里的王四娘便是永樂伯家的四姑娘,也是靜安侯世子夫人的侄女兒。 王四娘生得有些奇怪,這種奇怪倒不是丑,其實也挺美貌的,可就是不同于普通人的美貌,瞧著有些奇特的美貌,總之是叫人看了一眼就能記住她。王四娘的眼睛生得十分狹長,眼尾微挑,嫵媚卻又不失凌厲。嘴唇有點兒厚的,嘴巴偏大,笑起來有一種豪爽的嫵媚。 但不得不說,王四娘也是個少見的奇特美人。 “王四娘是誰???”紀澄裝傻道。 “還能有誰,就是被人捧到天上去了的王四娘啊,她jiejie淑妃娘娘前年生了陛下的大皇子,如今風頭正盛,一家子都得道升天了,王淑妃的爹爹還被敕封了永樂伯,那些捧王四娘臭腳的人也跟著水漲船高?!鄙蜉秃吆叩?,“我瞧她長得很一般嘛,嘴巴大得能吞下拳頭,偏偏就有人說她是京城第一美人?!?/br> 紀澄算是聽出來了,沈萃對任何生得整齊點兒的姑娘都有敵意。 長春苑的歌舞從早晨就開始表演,中間夾雜有雜耍、滑稽戲等表演,沈萃等姑娘們已經看了好幾日了,再好的東西也看得膩味了,何況郭大家也只有第一天才出來表演過,后來都沒出現。 一群人里只有紀澄則看得有津津有味兒。 “這有什么好看的?”沈萃側頭問沉浸在歌舞里的紀澄,大有覺得紀澄是土包子的意思,沒見過世面。 紀澄微微一笑,京師的人都有一種沒來由的優越感,仿佛其他地方的人都是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霸跁x地時,各家有喜事的話也經常請樂苑的人助興的,晉地有一位程大家,家喻戶曉,五meimei可聽過?” 那位程大家的確是個人物,沈萃自然是聽過的。 這里所謂的郭大家、程大家就好比后世歌舞團的臺柱子,備受人推崇和喜愛,是能得見一面實屬三生有幸的那種人。 沈萃聽紀澄那意思仿佛是有些不服氣,不由越加嘲諷道:“差點兒忘了,你們家里倒是有些銀子的?!?/br> 沈萃這樣說話老是帶刺,也不知道只是針對自己,還是對所有人都這樣,不曉得她那位姑姑究竟知不知道,紀澄惋惜地嘆了一聲,算是替沈萃可惜吧。 “有銀子也不是壞事?!奔o澄實在忍不住地輕聲回了一句,沈三老爺那些字畫愛好,還全靠紀家的財力支撐呢,再說三老爺買官符、買實缺,買升遷,哪一項里面又少了紀家的錢。 只是沈萃又哪里聽得懂紀澄心里的彎彎繞繞。 正說著話,沈蕁過來找沈萃道:“五jiejie,澄表姐,咱們去南河邊上的影月樓玩會兒吧,若要聽曲兒叫上文兒她們,擇幾支新鮮曲子唱來,豈不比這兒自在?” 第10章 瑯琊王 沈萃早有此意,因問:“就咱們幾人嗎?” 沈蕁笑道:“都去呢?!?/br> 沈萃沒說話,拿眼去望蘇筠和王四娘,只見二人了然地沖她笑了笑,沈萃臉上便不高興了,合著最后才來跟她說呀。 沈蕁可懶得伺候她五jiejie這臭脾氣,說完回頭就走了。 沈萃又怒又氣,可又舍不得不去,只能對紀澄撒氣兒道:“表姐,還不快走?!?/br> 紀澄緩緩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褶子往外走。 “都是自家姐妹,居然先給別人說,最后才來跟我說,你說她什么意思???仗著是公主的女兒,就看不起自家姐妹么?”沈萃氣嘟嘟地在紀澄耳邊道。 紀澄倒是知道點兒原因,還不就是沈萃的性子惹出的事兒,她雖然不是公主的女兒,卻指望著全天下的人都只捧著她才好。 原本紀澄還想規勸沈萃幾句,可是這姑娘性子實在令人討厭,她都懶得跟她說,反正沈萃肯定也是聽不進去,指不定反而還怪上自己。 “畢竟筠jiejie她們是客人,自然要先招呼,你是四meimei的自家姐妹,她和你親近所以才最后來叫你的?!奔o澄道。 沈萃也知道這個道理,但心里依舊不舒服。一行八、九個姑娘一同去到影月樓,樓前一條南河橫過,這磬園四面環水,南河在花園南邊,因而得名。河邊綠柳翠嫩如黃鸝初啼,河上一座小木橋,對面有如意庵。 登上影月樓,甚至能眺望到如意庵中的佛堂。如意庵周匝密密地種植著桃樹,此時正是桃花繁盛之際,如粉雪蔚霞,落英繽紛。紀澄忍不住贊了一聲“如斯美景”。 沈家的姐妹都是見慣不驚了,沈芫已經吩咐丫頭將四周的卷蓬都拉了起來,任涼風透過。樓內已經擺了九張扇面幾,上面都置著杯碟和食盒,又都有一個小小的觀音玉瓶,里頭是精挑細選的開得正艷的桃花枝條,布置得既用心又雅致。 “這兒布置得真是雅致?!奔o澄朝沈芫笑道。 沈芫聽了十分受用,嘴上卻道:“這不算什么,思娘去年布置的牡丹宴那才叫別致?!痹瓉硗跛哪锩?,也叫她思娘。 王四娘聽見沈芫提了自己的名字,回過頭來朝她笑了笑,但是并不接話。王四娘出身自然不凡,又有jiejie是淑妃娘娘還生了大皇子,為人驕矜傲慢一點兒也能理解。 紀澄到京這么些日子,雖然也有姑娘對她的出身表示輕視,但表現得像王四娘這樣極端的可是一個也沒有,她甚至連正眼也不帶看紀澄一眼的,但凡紀澄參與的談話,她立即就閉嘴不言,或者岔開話題,總之是一點兒不想與紀澄沾邊兒。 王四娘的堂妹王悅娘忍不住對沈芫道:“芫jiejie,你做什么叫這等人來,咱們一起玩兒得也不痛快,惹得我四姐也不高興?!?/br> 王悅娘說話的聲音不算低,紀澄想不聽見都難,著實有些難堪,但她也不至于跟王悅娘這種人一般見識。 沈芫有些不高興地道:“你若覺得不痛快,不來也就是了。澄表妹是我meimei,你若再說這樣的話,休怪我不客氣?!?/br> 紀澄沒想到沈芫這樣圓和的人會為了自己這樣說王悅娘,弄得王悅娘滿臉羞紅,又慚又愧,她心里實在是感激。 沈芫說完也不再理會王悅娘,拉了紀澄的手往一邊兒坐下,“你別理她,王家姐妹這種傲慢性子,只當看你一眼都是給你的恩典,哼?!?/br> 王家追根溯源,非說自己是當年瑯琊王氏的一支,想來自視甚高,等閑看不起寒門的,更何況商戶。只可惜今非昔比,瑯琊王氏早已經灰飛煙滅,高貴不見。 紀澄聽沈芫的話說得犀利又可愛,噗嗤地笑出聲,王氏姐妹的確是沒有公主的命,卻有公主的病。 那廂王悅娘聽見紀澄的笑聲,瞪眼過來,紀澄也只笑著回應,而王四娘則是施舍地掃來一眼,然后又將微抬的下巴轉了開去。 如此一來,影月樓的幾個小姑娘就自發地分成了兩撥,沈芫要顧著紀澄,沈萃也不喜王氏姐妹,所以她們三人一撥,王氏姐妹和另外兩位林、嚴姑娘交好,至于蘇筠和沈蕁則是兩頭都兼顧的人,任何一邊兒都不冷落。 因著王四娘不屑于和紀澄一桌玩耍,酒令、猜枚都行不起來,只能賞花、下棋,都是平日里的消閑,無甚趣味。最后沈芫叫了文兒、粟兒來唱曲兒,眾人賞聽一支,也就丟開了。 時值三月,正是春風暖人的時候,園子里姹紫嫣紅,不自覺就提到了下月牡丹盛開時的盛景,王四娘道:“下月我家照舊要辦牡丹宴的,到時候給你們下帖子,今年我特地央淑妃娘娘讓匠作司的工匠給打了一架牡丹圍屏,用來賞牡丹?!?/br> 眾人都說好,便是沈芫都應了一聲好。 紀澄卻有些想念晉地的春天了。北地女子沒那么講究,她們這時候可以出門騎馬、射箭,什么都玩兒。而紀澄甚至還跟著她哥哥們打過兩次獵呢。 心中嘆息,紀澄其實有時候也拿不準自己的決定對不對。備受冷遇,又屢遭鄙夷難堪,卻還要厚顏忍耐,只因心有所求,但實則也難受得厲害,想反擊卻又無力。家中二哥曾經勸過她,不如就留在晉地嫁人,天塌下來自然有哥哥們頂著。 紀澄想起二哥為她遭的罪,又覺得自己不能那么自私,安心過自己的小日子,只指望著由家人為她撐起一片天。 走神間,話題已經從牡丹宴轉到了紙鳶身上。 春風漾漾,憑風借力,的確是放紙鳶的好時候。 沈芫吩咐丫頭去取風箏來,沈蕁也道:“你去告訴我屋里的紫嫣,將今年二哥送我的蝠兒風箏取來?!?/br> 沈萃問:“二哥什么時候送你的風箏???”也不怪沈萃眼皮子淺,主要是沈徹這人吃穿用行都十分講究,能被他拿回來送給沈蕁的東西,絕對普通不了。 沈蕁還沒回答,沈萃又問:“怎么就只送了你???”都是一家姊妹,沈徹每回送姊妹東西的時候,是一個都不會落下的,沈萃也得過沈徹好幾樣東西,實在是眼饞。 沈蕁怕沈芫和沈蕁誤會,趕緊道:“就只這一個紙鳶,也不是二哥送我的,他原本是打算送別人的,硬是被我搶過來了?!?/br> “送誰???”沈萃口無擇了地問了一句。 沈蕁立時尷尬,沈芫懂得稍微多一點兒,臉就紅了紅,沈萃自己卻還沒意識到這個問題。 而王思娘聽了臉卻紅一陣、白一陣的,沈徹在外頭的事情多少還瞞著家里,她們這些外人聽得還更多。用得著沈二爺拿紙鳶去討歡心的人,肯定是那外頭不良的女人。 尋得空檔,王思娘將沈蕁拉到一邊說話,“怎么國公爺和公主都不管管沈二哥的嗎?” 沈蕁道:“好jiejie,你快別提了,你知曉我二哥那本事,哄得我娘團團轉,我爹爹在家時家法棍子都打斷好幾根了,二哥還不是依然我行我素。我就只盼著娶來個厲害的嫂嫂,管管他?!彪m然沈蕁覺得這個期盼十九八十是要落空的。 王思娘聽了不知道怎么臉一紅,卻又怕人瞧出來,趕緊用手絹沾了沾嘴角,也不知道是擦什么,只可恨現在還在暮春,團扇沒上手。 沈蕁卻沒留意王思娘的神情,她正被蘇筠叫了過去。 而在隔扇后面觀賞青花大瓷缸里的金魚的紀澄卻無意間將這番對話聽了去。 再富貴的家,如果落入敗家子手里也就只有坐吃山空的份兒。別看齊國公府現在瞧著鮮花著錦一般,可是若國公爺和公主一去,落到這位沈二爺手里只怕前途就堪憂了,偏偏這位沈二爺又是安和公主和齊國公膝下唯一的子嗣,紀澄暗自嘆息。 倒是二房,能養出沈芫這樣的女兒來,想必不會太差,只怕沈家的將來都要落在二房上頭。紀澄越發下了決心要同沈芫好好相處。 第11章 嘆神技 放紙鳶需要空曠的地方,最適合在郊外,磬園雖大,偶有空地,但周圍也有大樹,眾人最后在憫農園附近找了塊稍微大一點兒的綠地。 過得一會兒,丫頭們就拿了九只紙鳶來,沈家姐妹都有自己專用的,沈蕁將自己舊年的三只紙鳶給了蘇筠和王家姐妹,另外幾只紙鳶則是丫頭從庫房里頭拿的,都很精致。 不過最精致的自然還是沈蕁那只,原本瞧著也沒什么不同,大不了就是這只蝙蝠比別的精致華麗一點兒而已,但等真正放的時候,這只紙鳶的骨架輕,構造也好,平平順順地最先放了起來,飛得最高。但這也不算特別。 特別之處在于,等蝙蝠紙鳶飛上天,喝飽了風,從那腹部骨碌碌地又鉆出五只可愛的小蝙蝠來,成了一架“五福捧壽”,當真是別出心裁。 眾人都叫好。 沈蕁得意地道:“那當然了,小二張的張老爺子親自做的呢?!?/br> 小二張的紙鳶說起來也是個傳奇,話說張老爺子最開始就是個酒樓的傳菜小二,平日愛好就是做紙鳶,后來被酒樓老板辭掉后,干脆專心做紙鳶,如今已經獨成一派,和南邊的“排樓”,西北的“燕沙”齊名。 不過張老爺子自六十之后,就幾乎已經不動手做紙鳶了,這只“五福捧壽”實在難得,便是有錢只怕也難買,也難怪沈蕁得意。 沈萃嫉妒得要死,深恨自己怎么就不是沈徹的親meimei,王思娘姐妹則都是一臉的向往。 只是人一旦得意了,就容易出岔子,天空中好幾只紙鳶,必須互相避讓著,免得絞了線,到時候就不得不絞斷線頭讓那紙鳶飛走,別的紙鳶也就罷了,那五福捧壽的紙鳶卻是不能丟。 是以沈蕁一直很小心,可惜天不遂人愿,雖然沒有和其他紙鳶糾纏在一起,但那只五福捧壽偏偏在收線下落的時候,被風一吹就掛到了不遠處的一株百年大樹上。 若是別的樹也就罷了,叫人砍了就是,但是這百年大樹也算是磬園的鎮園之物了,沈蕁也動不得。 “怎么辦,怎么辦?”沈蕁急得都要哭了。 那紙鳶掛在樹梢上,離地面有五、六丈的距離,樹干部分又是光禿禿的,便是爬樹都很難夠到。 “別急,叫小廝搬了梯子來,再不行就讓他們疊人梯?!鄙蜍景参康?。 只是樹干實在太高,梯子也夠不上,疊人梯,疊上五、六人就開始歪歪扭扭,根本使不上力氣。 沈蕁在下面急得跺腳,眼見著天色又忽然暗了下來,只怕過不了多久就要下雨,那可就糟糕了。 “怎么辦?二哥知道肯定要訓死我,今后再也不給我淘這些了?!鄙蚴n開始掉眼淚珠子。不過即使這樣也犯不著令沈蕁急得都哭了,只她自己知道,這紙鳶哪里是她二哥送的,根本就是她趁著她二哥不在偷來的。 “我來試試?!奔o澄走上前道。 沈蕁眼淚巴巴地看著紀澄,“你會爬樹?” 這顯然不是爬樹能解決的問題,紙鳶掛在脆弱的樹枝尖端,根本承受不起人的重量,剛才就有個小廝從樹上摔下來,還不知道傷得如何呢。 “我只能試試?!奔o澄也不敢打包票,畢竟紙鳶掛得太高了,她讓小丫頭去她屋里找榆錢兒,將她慣用的彈弓和鐵彈子取來。 在沈蕁這些姑娘們吟詩作畫、踏月賞花的歲月里,紀澄大多時候卻是在騎馬射箭玩彈弓。 彈弓取來之后,沈蕁簡直是在用看救命菩薩的眼神看紀澄,紀澄都被看得有些手發抖了,她先試了一發鐵彈子,根本夠不上那樹枝。 沈蕁則由屏息盼望轉成了大大的失望。 紀澄倒是沒有放棄,她在樹下來回走了好幾步,閉上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等再睜開眼睛時,就選定了站立的位置,將裝鐵彈子的荷包系在腰上,挽起袖子露出一截瑩白得耀眼的手臂,只聽得“嘣”的一下,鐵彈子仿佛流星一般射出,很快地幾乎分辨不出先后地大家又同時聽得“嘣”的一聲,然后又是一聲,最后還有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