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天色一點一點亮了起來,嫣翠急慌慌梳攏了一頭的烏發,從妝匣里拿出一根金頭銀腳的簪子,對著鏡面左右端詳,琢磨著要怎么插.戴。 紅英一旁看了,慢慢抿起唇,含著笑意上前來一把奪了簪子過去,仔細看了幾眼,笑問:“簪子哪里來的?怎的沒見你戴過?” 嫣翠紅了臉,站起身猛地奪了回來,急匆匆往匣子里一丟,又慌忙忙閉上匣子,道:“是姨奶奶賞的?!?/br> 紅英笑著哼了一聲:“這話也不知道說出來誆騙誰呢!你說是姨奶奶賞你的,可姨奶奶的簪子,要么是赤金的,要么是素銀的,要么就是赤金嵌寶玉,或是素銀嵌寶玉的,再或者,便是碧璽碧玉珍珠瑪瑙。你倒說說看,姨奶奶如何賞你一根金頭銀腳的簪子呢?” 一席話鬧得嫣翠漲紅了臉,羞惱成怒轉過臉狠瞪了紅英一眼,隨即掉轉身便跑了。廊下偏巧碰上了福興,福興見得嫣翠立時瞪圓了眼,歡歡喜喜湊上前來,還沒來得及喊上一聲翠meimei,就被嫣翠狠狠踢了一腳,然后抱著腿齜牙咧嘴地看著嫣翠一溜煙進了堂屋。 瞅著后頭漫步而來的紅英,福興不禁抱怨道:“我怎么就討不了翠meimei的好兒呢?” 紅英含笑不語,越過福興往屋里去了。 屋里頭,顧揚靈睡眼惺忪地靠在床頭上,瞧見嫣翠漆黑如墨的發髻上只戴了兩朵絹花兒,便叫嫣翠把妝臺上的匣子抱到了床上。 打開匣子,拿了一根簪子給她:“這一根金簪我嫌做得粗糙,不夠精細,去熔了重做又麻煩,你拿去戴著玩兒吧!” 第60章 說是粗糙, 其實已經很精致了,嫣翠知道自家主子好東西多, 又是個大方的, 便樂不顛顛地拿了來, 對著鏡子,美滋滋地往發髻上插.戴。 紅英正撩開簾子進來,瞧了一眼, 便知道嫣翠這是又得了賞賜了, 不由得眼紅,嗔道:“姨奶奶慣會偏心嫣翠, 好東西都給了她, 也不說留點渣渣沫沫的賞給我, 也叫我樂呵樂呵?!?/br> 嫣翠瞪了她一眼:“你今個兒盡饒舌了, 真真兒討人厭?!?/br> 紅英便朝著她笑:“我是個討人嫌的,不如你,生得花兒一般, 處處招人喜愛?!闭f完, 還故意踮起腳尖往窗子外張望了兩眼。 嫣翠頓時明白過來,曉得這是拿了福興來打趣她,由不得漲紅了臉,氣急敗壞要來抓紅英。 見兩個丫頭鬧將起來, 顧揚靈雖是身子虛弱,心情不佳,也忍不住笑了一回。 “好啦好啦, 我這兒還沒起床呢,嫣翠趕緊把衣服拿來?!鳖檽P靈又看向紅英,嗔道:“大早上的,你就故意惹了她發瘋,不就是一根簪子,甭酸了,來,我這兒還有一根簪子,帶了許久,早厭煩了,給你拿去戴吧!”往妝匣里一探手,是一根素銀簪子,但簪子的頂端卻嵌著一顆紅寶石。 嫣翠一瞧見是這根簪子,由不得想起那一夜被二爺拿鞭子抽打得遍體鱗傷,眼瞳縮了縮,朝那簪子看了兩眼,道:“這簪子好看,紅英皮子白,正正合適?!?/br> 于是紅英歡天喜地接了來,拔下自己頭上的鍍金銅簪,把嵌紅寶石的銀簪插.了上去。 因著顧揚靈身子虛弱,嫣翠只把顧揚靈的一頭烏絲松松挽了一個髻,也不許她下床,就坐在床上用早膳。正吃著,外頭丫頭來報,說是太太來了。 紅英嫣翠疑惑地對視一眼,嫣翠嘴快,疑道:“二爺不是不許任何人來東院兒嗎?太太怎的進來了?福興呢?怎也沒攔著?”說著,兩人忙去外頭相迎。 顧揚靈也心里納悶兒,就見得簾子一動,蘇氏一臉怒容地進得里屋來,頓時大悟,這蘇氏怕是來尋事兒的。把調羹放在托盤里,顧揚靈坐在床上,微微頷首:“太太萬安?!?/br> 蘇氏心里頭正是火氣蒸騰,見得此景由不得冷冷一笑:“姨奶奶真是身嬌體弱,貴重著呢,見得我的面兒,竟連床也不下了,這般給長輩行禮,倒真是個知書達理的官家女子!” 顧揚靈一雙細眉微微攏了攏,又慢慢舒緩開來。得了,這蘇氏什么性情她又不是不知道,何必為這么個人置氣,便掀開被子穿上了繡鞋,給蘇氏蹲禮,道:“太太萬安?!?/br> 蘇氏便擰著眉冷笑:“可不敢受你這一禮,沒得叫二郎知道了,又惱怒我故意為難你?!?/br> 顧揚靈頓覺無奈,饒是不愿意惹了蘇氏不快,可身子到底吃不消,便自顧自地立直了身,低垂著螓首,并不去理會蘇氏的酸言酸語。 蘇氏見得顧揚靈神色自若,并不拿她當回事,更是惱怒異常。尋了繡墩坐下,沖著紅英嫣翠喝道:“都出去,我要與你姨奶奶密談?!?/br> 嫣翠二人本就為著顧揚靈捏了一把冷汗,見了這般,也不知這是怎么了,忙應了一聲,轉身出了屋門。卻也不走遠,只悄悄兒守在簾子外,叫旁的不相干的人都退得遠遠的。 蘇氏見得屋里頭清凈,冷冷瞧了顧揚靈一眼,喝道:“你給我跪下!” 外頭的嫣翠紅英眉心俱是一跳,嫣翠忍不住就要往里頭去,被紅英一把拉住,瞪眼睛使眼色地推搡到了一邊兒,湊在耳上喝道:“你瘋了不成?” 嫣翠急匆匆往簾子那里看了一眼,急道:“姨奶奶才剛小產,本就該臥床休養,太太怎好叫她跪在地上?!?/br> 紅英嘆道:“你一個小丫頭,那可是當家的太太,太太當真要給姨奶奶苦頭吃,你還能攔著不成?真真是個傻子??烊フ腋Ed,叫他把二爺喊來才是正經?!?/br> 嫣翠面露恍然,忙跑了出去。留下紅英緊縮眉心,立在簾子旁憂心不止。 屋里頭,顧揚靈扶著床沿慢慢跪在了地上,幸而入了冬,地板上便鋪了厚厚的地毯,倒也不硬不涼。 蘇氏見她乖順的模樣,心里想起昨夜兒子跑去五福堂與她商量的事兒,頓生這女人面似和善乖巧,實則心里藏jian,真真不是個好東西的感覺來。于是火氣更旺,隨手拿了桌上的一個青瓷小罐子,“砰”的一聲砸在了地上。 那罐子里頭是八珍糕,和瓷罐子一般模樣地碎了一地,有幾片碎瓷片還迸濺在了身上。顧揚靈皺皺眉,淡聲道:“還請太太保重身子,只是不知哪里惹了太太生氣,還望太太明示?!?/br> “明示?”蘇氏呵呵冷笑:“難不成這事兒不是你挑出來的?裝模作樣的狐媚子,以為我是二郎,瞧著你如花似玉一張臉,妖媚酥骨一副身子,就受了你的騙去。哼,暗地里唆使二郎,要二郎無故休妻,我告訴你,便是二郎休了閔氏,我也絕不同意他扶你為正?!?/br> 顧揚靈并不知道這事兒,現下聽了一耳朵,倒也頗感意外。然而自覺自家和這事無關,便淡淡道:“太太說的話我不明白,二爺和二奶奶的事兒我向來不摻和,至于太太說的休妻一事,我更是不知道,也不會似太太說的那般,在二爺跟前挑唆生事兒?!?/br> 蘇氏哪里肯信,她一心認定,這事兒就是面前這女人挑唆出來的,見她不認,勾起唇角露出冷笑來:“你也別不認。我曉得,二郎寵你得很,可你要清楚,我可是他的生身母親,所謂孝大于天,我若當真惱起來,二郎他也不敢當真違背我的意思?!?/br> “而你這女人,向來便不是個安于家室的,因著你之故,家里頭生出了多少事端,黃嬤嬤更是因你去了靜心庵。我聽說昨個兒你好大威風,不但搜了西院兒玉氏的屋子,還把她綁了來,既不去稟告給二奶奶聽,也未曾見你過來給我通個消息,就在屋里頭私設刑堂,真真兒厲害呀!” 說著在桌上拍了一掌,喝道:“你以為你是誰,不過區區一個妾室,誰給你的臉,叫你敢在屋里頭私自處置二郎的其他女眷。當初你母親性情溫順,怎就生出了你這么個刁滑厲害的賤蹄子!” 這女人竟有臉提及她的娘親! 顧揚靈瞬時就抬起了頭,一雙眼黑黢黢的滲人,那般直勾勾看著蘇氏。 倒把蘇氏驚了一跳,不由得惱羞成怒,正要在桌子上再拍上一巴掌,忽聽外頭庭院里丫頭婆子厲聲尖叫,鬧哄哄的一片,臉上更是添了幾分不悅,哼了一聲道:“有精力吃酸咽醋,鬧得家里頭雞飛狗跳不得安生,自家院子里的仆役卻不好生收拾打理,瞧瞧這動靜,可真是規矩!” 說著站起身,剛往外頭走了幾步,就聽得一聲尖叫。這一腔離得極近,又尖又響,嚇得蘇氏直往后頭退了好幾步。 顧楊靈卻是聽出了這是紅英的聲音,忙扶著床榻站起身來,揚聲喝問道:“紅英,出了何事?” 卻見得簾子一動,紅英一臉驚慌蒼白的走了進來,她的脖頸前,明晃晃透著厲光的刀刃緊貼著細白的rou皮,瞬間便刺痛了顧揚靈的眼。 蘇氏嚇壞了,驚叫一聲便逃往顧揚靈的身后。顧揚靈往前一步,看著紅英背后的女人,冷冷問道:“你待如何?” 玉流波的身上穿著厚厚的粗布棉衣,頭發亂糟糟的,臉上也烏漆墨黑地蹭了許多的污漬。然而一雙婉轉流波的媚眼,此時卻仍舊流轉著動人心魄的魅色,瞧得顧揚靈幽幽一笑:“我待如何?你明明說了,吃了那藥,要把我賣去勾欄重cao舊業,可為何要害我性命?” 顧揚靈皺起眉:“此話可解?” 玉流波眼珠子上下一打量,似是終于了悟了什么,隨即酸楚一笑:“當初我在蓬萊仙也是響當當的花魁娘子,雖做的是不入流的行當,卻也一心一意想覓得一個如意郎君,好脫離了苦海,從此萬事遂心。只可惜千挑萬選,卻是選了個心硬似鐵的郎君來?!?/br> 說著,又把眼睛盯向了顧揚靈:“我現下也不想如何,我只想好好地活著。我害你沒了孩子,你也給我吃了絕育的藥丸,咱們的恩怨也應當一筆勾銷了吧??涩F在二爺要害了我的性命,我要你答應我,保我不死。若不然——” 說著動了動刀子,只聽得紅英一聲低吟,一條細細的傷痕出現在鋒利的刀刃之下,淡紅色的鮮血從那一線傷痕處慢慢滲出,顧揚靈立時喊道:“我答應?!?/br> 說得那一聲后,顧揚靈看了紅英一眼,朝她微微一笑,又轉過眸子對著玉流波道:“我答應你了,你也要應下我,不許傷害紅英。不然,即便我痛失了心愛的丫頭,你也保不住你這條命?!?/br> 玉流波一笑:“我對這丫頭的命沒興趣,倒是你,叫人去把我的籠箱收拾好。當初我進薛府,也并非孑然一身來的這里,我的珠寶首飾,你得叫人給我收拾齊全了?!?/br> 顧揚靈微微抬顎,清艷絕麗的面容上帶著一抹了然:“放心,必定不會吞了你的財物?!闭f完往門處走去。 玉流波挾制著紅英警惕地看著顧揚靈慢慢靠近,顧揚靈并不朝她那里多看一眼,步至門前,揭開了簾子,喝道:“趙婆婆何在?” 趙婆子的聲音很快傳來:“姨奶奶有何吩咐?” 顧揚靈道:“你帶著幾個身健力壯的婆子去玉氏的屋子里,將她的衣物首飾打理好,叫人抬了送至東院兒。記得,要仔細盯著,莫叫人貪了里頭的東西?!?/br> 趙婆子應下后便下去安排了。 第61章 落了簾子, 顧揚靈冷眼看向玉流波:“收拾打理畢竟需要時辰,你預備這個樣子到何時?” 玉流波翹起唇角:“不勞你費心, 我這里耐得住勞累?!?/br> 淡薄如蟬翼的天光透過窗格落在了床前的羅漢床上, 蘇氏坐在上面, 惴惴不安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她是溫室里嬌養長大的柔軟花蕾,見過最可怖的事情,便是那一次毒殺顧氏, 此時見得玉氏一臉狼狽, 偶爾一笑眉眼間盡是冰冷的煞氣,不由得心下亂跳, 想要離去, 卻忌諱著那玉氏離門處太近。 顧揚靈瞥了她一眼, 略一思索, 上前了幾步:“此間不甚安全,太太可要先一步離去?” 蘇氏瞧了她一眼,又去看那玉氏。 顧揚靈轉過身:“勞煩你往里面挪挪?!?/br> 玉流波嘲諷一笑, 蔑視的眼神略過蘇氏, 當真往屋里頭挪了幾步。 顧揚靈又轉過身對蘇氏說:“太太請?!?/br> 蘇氏被玉流波那一眼瞧得又怒又氣,卻又撐不起骨氣去咒罵那女人,只怕那女人被激怒再發了癲狂,沖過來害了自己。聽見顧揚靈喚她出去, 并不推辭,起身后便疾步匆匆而去。 簾子垂落,揚起一陣輕風。只聽得玉流波一聲冷笑, 臉上露出不屑來:“端著官家女的架子,不過是只膽小怯弱的老鼠,可憐我沒投個好胎,若不然,哪里由得這種女人來壓迫我?!?/br> 顧揚靈不以為然,瞧得桌面上,膳食還冒著寥寥的熱氣,便走過去坐下,提起筷子,夾起一筷子的冬筍喂進口中,又盛了碗粥,慢慢喝著。 玉流波自昨夜便未曾進食,見得滿桌子的菜肴,不禁喉結輕動,咽了幾口唾液。 “給我盛碗粥?!庇窳鞑ú皇莻€能耐得住性子的人,見得吃食在前,并不能忍得住誘惑。 顧揚靈從一邊拿起一個干凈的青瓷小碗,盛了滿滿的一碗素粥,擱在桌邊兒,道:“溫溫的,喝起來剛剛好?!?/br> 玉流波抬起腿拿膝蓋頂了紅英一下,道:“往前走?!?/br> 步至桌前,玉流波一手拿著刀攬在紅英的脖頸前,一手端起碗大口大口喝了起來。 喝完了,“嘖嘖”兩聲:“往日只聽得那鶯兒嚼舌根兒,說什么你這里的吃食比大灶上送去的精致美味許多。我當時不以為然,今日一嘗,不過一碗素粥罷了,卻也當真是與眾不同?!?/br> 把顧揚靈又仔細看了一回,又是嫉妒又是心酸:“二爺他待你,和我們果然是不一樣的?!?/br> 心里一曬,顧揚靈心道,又有什么不一樣,都是一樣的籠中雀,不過她這只雀更討得他的歡喜罷了。依舊慢條斯理地吃著碗里的粥,碟子里的菜,抬起眼皮瞧得玉流波一眼,淡然道:“可還要?” “自然?!庇窳鞑ò淹脒f了過去。 不過剛剛咽下最后一口粥,外頭便傳來沉重而又急促凌亂的腳步聲。玉流波把碗往桌上一撂,眼睛望向了顧揚靈:“你應承我的,可莫要食言了?!?/br> 一言剛落,那簾子便被人撩開,薛二郎一身的煞氣,消瘦的面容上,有著顯而易見的焦灼和急迫。 見得屋里頭顧揚靈安靜地坐在桌前用膳,雖然一旁的玉流波正挾持著紅英,然而薛二郎的一顆心卻是終于跌回了胸腔。 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幾步上前把顧揚靈攬在懷里,用力摩挲了幾下,抬起頭來,桃花雙目里,凌厲冰寒的眸光看得玉流波頻頻苦笑。 她是瞎了一雙眼,還是盲了一顆心,這般無情的郎君,她怎就會覺得,他的心里頭,還是很看重自己的。 “姨奶奶?”玉流波低眸看向顧揚靈。 顧揚靈放下筷子,一只手按在薛二郎的手腕上,又仰起頭,看著他道:“我答應她了,把她屋里頭的衣服首飾裝了籠箱歸還給她,還答應她,保下她的一條性命?!?/br> 聽得顧揚靈要保下玉氏的一條命,薛二郎立時雙目圓瞪,紅著眼瞳垂下眸子來,憤憤切齒道:“她殺了我們的孩子?!?/br> 顧揚靈臉色平靜地招招手,薛二郎附耳過去,只聽得輕盈淡漠的嗓音慢慢說道:“殺子之仇痛徹心扉,一刀殺了她豈非太便宜了。因此我給她喂了絕孕藥,也說過,叫二爺將她重新賣回勾欄去。就叫她在這塵世上活受罪,最終凄慘而死,才是我的最終目的?!闭f著輕拍著薛二郎的手背:”二爺你明白嗎?” 女人的手溫暖柔軟,緩緩撫平了薛二郎激蕩的情緒。他垂下眸子,似有所悟地看著懷里的女人。 外頭有人輕聲道:“姨奶奶,籠箱已經收拾妥當?!?/br> 顧揚靈站起身,薛二郎往后稍退,立在她的身后,將手臂攬在她的腰際,一雙眼警惕而又充滿怨恨地看著玉流波。 玉流波瞟了一眼,心里酸味沖天,然而此時此景,還哪里容得下她再去蒙上一雙眼,做得那些子不著邊際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