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喝了?!毖Χ衫渲樀?。 顧揚靈本不會飲酒,又見得薛二郎如此模樣,心道她好心好意請他吃酒席,是他行為浪蕩不知收斂她才推了他一把,因此丟了臉面也并非她有意為之,如今這卻是怪上她了,真是好生不講道理,心里倔勁兒一突,亦冷著臉回道:“不會?!?/br> “喝了!”薛二郎更氣,心里埋怨這丫頭油鹽不進,軟硬不吃,給個臺階會死么? 顧揚靈滿腹的羞怒,哪里還能想到這個?眼梢一揚,狠狠棱了薛二郎一眼,轉身就要離席。 薛二郎哪里受得了這種氣,一手拽回顧揚靈,困在懷里,拿了酒盅就往她唇里送。顧揚靈不防備灌了一杯酒進了肚里,酒氣辛辣直沖喉嚨,嗆得顧揚靈一時間咳嗽不已。 薛二郎瞧她咳得死去活來立時便生了悔意,待要攏在懷里好生安慰一番,顧揚靈卻從他懷里掙了出來,回身便給了他一巴掌。 倒是沒打在臉上,可打在脖頸上也叫一旁侍候的紅英驚得不行。也不知怎的就成了如今這般情形,兩位主子方才還是笑意盈盈,一派喜樂的模樣,風云變幻太過迅速,紅英目瞪口呆,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顧揚靈長到如今年歲,幼年時候自是受盡家里寵愛,脾性上更不用說,自來和柔順二字沾不得邊兒。后頭在薛府里過了生不如死的三年,蘇氏耍陰招那也是暗地里的事兒。當著眾人面,她再是清雅不過,哪曾如此狼狽過。 又惱又氣,新仇舊恨一起涌上心頭,顧揚靈怒道:“你這廝,便是做回子好人也改不了浪蕩子的本來面目,我倒了八輩子血霉才要跟了你做妾?!?/br> 好一番扎人心肝的話!好一個牙尖嘴利的刁女子! 薛二郎的臉色登時變得鐵青,握了拳頭心里頭大罵,枉費他一番真心實意,倒是喂了狗,這丫頭就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端著個官家女清高的死架子,還以為自家是天上的鳳凰不成,都到這地步了還瞧不清自己的身份,跟爺犯倔,成,敬酒不吃吃罰酒的東西,咱就先把舊賬清算清算。 扯了把椅子坐下,薛二郎翹著二郎腿盯著顧揚靈冷笑:“說起來還有一件事兒沒和你嘮叨清楚,往日里瞧著你不樂意說,又是身嬌體弱不忍心難為你,倒是一推二五六叫你蒙混至今?!狈畔峦却蟮堕燅R地坐定,突地喝道:“說,你當初怎的就到了那野林子,那男人是誰?”倒是絕口不提那男人死了的事兒,算賬歸算賬,人命關天,還是當成沒這回子事最好。 顧揚靈這會子正一肚子火,覺得自家的臉面丟的滿地都是,哪里管他老虎發不發威,瞪著眼道:“干卿底事,叫你多嘴?!?/br> 薛二郎漫不經心地笑:“你做夢發癡呢!你整個人都是我的,還敢說干卿底事?不要仗著我寵愛你,你就蹬鼻子上臉分不清自己的身份,順從柔和,你最好給我學著點?!?/br> 顧揚靈抿著唇瞪大眼,見得薛二郎唇角勾著冷笑,眼里閃著冷意,不由得心下一酸——是啊,她馬上就要被他納到后宅里做妾了,怎的還敢撲騰著給他甩臉子看?為妻還要講究三從四德呢,她一個小小的妾室,可不是更要藏起尾巴好生陪著笑臉伺候著才對?這般想著,眼圈便紅了,淚珠子也跟斷了線的珍珠一樣,一顆接著一顆往下掉落。 薛二郎最怕顧揚靈掉眼淚,瞧著那兩眼淚汪汪,頓時蔫了一半兒的火氣,細細看了她一回,只覺梨花帶雨十分可憐,嘆了口氣,伸手把顧揚靈拽進懷里,輕拍著她的后背,哄她:“行了行了,甭哭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兒,不愛說不說就是了,你哭甚?爺不過問了你幾句話,一沒打你二沒罵你,你就哭哭啼啼的,倒叫爺心里頭怪心疼的?!闭f著從袖子里抽出一條絹帕,要給顧揚靈擦淚。 顧揚靈哪里肯,轉開身哽咽道:“我自己有?!闭f著從自家的衣襟偏側抽出一條絲帕來,細細把臉上的淚珠都擦拭干凈了。 見得顧揚靈不哭了,薛二郎拉著她重新入席落座,也不吃酒了,叫人把酒壺酒盅都撤了,提起筷子夾了一筷頭兒的青椒rou絲,放在顧揚靈面前的小碟子里,道:“鬧了半日,早就餓了吧,快些吃,都要涼了?!?/br> 顧揚靈近日飯量增了許多,喝粥吃菜最后又添了一碗鯽魚湯。薛二郎覷著她的臉色,見得不似方才滿臉隱怒,倒有了些喜氣,這才放下心大吃大嚼起來。 第28章 一時吃飽喝足, 丫頭們撤下殘席,又伺候二人漱口擦手。方落座, 紅英腳步輕盈地捧著一碟子新鮮茶果進了屋, 又有丫頭奉上兩盞熱氣騰騰的清茶。 薛二郎捧著茶細細抿了一口, 擱下茶碗笑了:“得了,還有甚事,一并說了便是?!?/br> 這吃罷飯也不說攆他走, 上了果子還奉茶, 嘖嘖,他薛二郎再猜不著事出有因, 可是白在外頭經營這么多年了。 顧揚靈側眼瞅了他一回, 道:“是你手下的一個小廝, 叫做福興的那個, 談吐粗魯,無甚禮數,你明日里給他派些旁的活計, 就不要他去東院兒布置喜房了?!闭f著看向紅英, 紅英捧著一個藍布包走了來。 顧揚靈接過藍布包,打開卻是三錠白花花的銀子。 “他于我也有恩德,又制了祛疤的藥膏,這是我的謝禮, 請二爺同他講,叫他不要嫌少?!?/br> 薛二郎看了一回顧揚靈手里托著的銀錠子,又瞧了瞧她的臉, 問道:“他沖撞你了?” “沒有?!鳖檽P靈立刻回答。 薛二郎的眼里便有了疑惑,轉頭看向福安,福安湊上前低聲耳語幾句,薛二郎便抿著唇笑了:“我還當怎么一回事呢!說起來,嫣翠那丫頭生得也很是標志,福興那廝雖是看著吊兒郎當,卻是個可靠有本事的,當真有了情誼,未必不能結成秦晉之好?!?/br> 薛二郎說得這個提議倒頗有試探之意。 那個嫣翠雖是忠心耿耿,可到底在逃跑一事上出過力,每每見了她薛二郎就心頭發堵,最好能把她從這丫頭身邊調開。 紅英是家生子,老子娘姐妹兄弟都還在府里,不怕她生出外心,叫她成了小丫頭跟前兒最得力的隨侍,是再好不過的。 再者,那福興也到了年紀,配個丫頭給他,成了親生了娃,也就一心一意留在薛府了。 當真是一箭三雕的好事。 于是,薛二郎端起茶碗,也不喝,只輕輕撥弄著茶葉,斜過眼去問道:“你怎么看?” 紅兒在廊下聽得認真,聞得此言登時心頭一跳,她往日里也跟著嫣翠jiejie一同往來于東院兒和清風苑之間,那個福興痞子一樣流里流氣的,嫣翠jiejie這般好相貌,又是姑娘跟前兒得臉的,怎能配了這樣一個人去。掉頭往廂房跑去,她要告訴嫣翠jiejie,叫她趕緊去央求姑娘,可不能答應了這門兒婚事。 屋里頭,顧揚靈想也未想:“不成?!?/br> 薛二郎皺眉:“為何?” 顧揚靈便看著薛二郎笑:“她是我的丫頭,她的婚事我說的算,我如今就說不成了,你想怎樣?” 這模樣,分明是擺開了爭吵的架勢。 得了,剛鬧了一場,且先消停消停再說。 薛二郎笑了:“你瞧你那刁樣兒,不成就不成,兇巴巴的,也不知哪里學來的樣子?!?/br> 瞧這樣子大約是隨便說說?顧揚靈放下心,立時便有了掃地送客的意思,起身道:“夜深了,二爺白日里忙碌勞累,還是快些回房休息才是?!?/br> 薛二郎頓時失笑,卸磨殺驢,這丫頭做得也忒是明顯了。卻也不說破,起身抿著唇看著顧揚靈笑了一回,轉身走了。 可算是清靜了。顧揚靈剛坐在椅子上大喘了一口氣兒,轉過身便見得嫣翠扶著門框,正眼淚汪汪地看著自己。 “姑娘,我不想嫁給那人?!辨檀湔f得這一句,拿袖子捂著臉開始大哭起來。 “得了得了,”紅英上前推了嫣翠一把:“姑娘哪里舍得把你嫁出去,一口就回絕了,可別哭了,姑娘這兒才好點兒呢!” 嫣翠聽了便抹了把臉抽噎道:“當真?” 紅英便笑了:“比真金還真呢!不信你問趙婆婆?!?/br> 趙婆子忙道:“當真,姑娘一口就回絕了?!?/br> 夜深該睡覺了,可別再折騰了。趙婆子指揮著小丫頭們收拾屋子,一面偷偷覷著那邊兒的主仆二人。這兩個可不是安生的,也不知啥時候才能乖乖的不惹事生非。 從清風苑里出來,薛二郎突地想起了閔氏邀請他飲酒作樂的事兒,總是沒有盡興,不如去正屋里樂上一樂。于是招呼隨從:“去西閬苑?!?/br> 正屋里,閔嬌娥才叫丫頭們撤了酒席,正是一肚子火氣。 答應得好好兒的,說變卦就變卦,當真是有事兒也就罷了,甚個西府林大爺有請,還不是鉆了清風苑那狐貍洞。 殷嬤嬤拿托盤托著一盞清涼茶走了進來,瞅了閔嬌娥兩眼,道:“這是新熬的清火茶,奶奶喝上一盞,也好去去火氣?!?/br> 她是得好生清清火,嫁了這樣的夫君,以后要生的閑氣可不會少呢! 閔嬌娥端起茶盞一飲而盡,殷嬤嬤心嘆,這火氣可真夠大的! “奶奶,奶奶……”綠玉掀開簾子奔了進來,殷嬤嬤瞪著眼兒教訓她:“跑什么,叫什么,沒規矩!” 綠玉臉上泛著紅暈,兩眼冒著亮光,瞅著閔嬌娥道:“二爺來了呢!是二爺來了!” 閔嬌娥騰地站起身:“當真?” 綠玉重重點了點頭,臉上是顯而易見的驚喜。 可閔嬌娥臉上的驚喜卻好似天邊的流云,眨眼便消失不見了,坐下來悶悶地道:“來了就來了,喊什么,有什么可喊的?!?/br> 殷嬤嬤最見不得她這模樣,忙殷切地勸道:“奶奶不是剛喝了清火的茶,怎的火氣還這么大,二爺總歸是來了,你管他之前去了哪里,奶奶可別忘了,生兒子才是要緊的,二爺不來,要怎樣生兒子出來。奶奶可別糊涂!”說著便去拉閔嬌娥:“二爺來了,奶奶怎好不去迎一迎?” 在殷嬤嬤殷切地安排下,屋里頭靠墻擺著的羅漢床上重新放了兩張炕桌,并排挨著,上頭擺滿了各色下酒小菜。閔嬌娥拎著酒壺倒了滿滿一杯,放在薛二郎面前的炕桌上,嬌嗔道:“二爺說話不算數兒,先干了這杯,以示懲戒?!?/br> 薛二郎先前進屋的時候,分明是瞧出了閔氏面上隱約可見的惱怒,想起她的驕躁,雖是起了離開的念頭,卻也想看看,若是他留了下來,這閔氏究竟會如何待他。 見她還算是識趣,也有心補救,薛二郎自是不會下了她的臉面,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閔嬌娥瞧他給自家臉面,不由得帶了笑意,酒盞交錯間,兩人相處得倒也和睦。 …… “賤蹄子,小sao貨……” 屋里頭一豆燭火閃著昏黃的亮光,鶯兒披頭散發地坐在床上,一下一下摔著枕頭,嘴里恨恨咒罵著。 侍候她的兩個小丫頭躲在外頭的隔間里,聽著屋里頭不時發出的凄然哭喊,又是憐憫,又是害怕。 自打新奶奶進了府,這西院兒儼然成了薛府里的冷宮。除了二奶奶和二爺生了齷齪那一次,二爺怒氣沖沖而來,去的卻還是對門兒住著的玉鳳屋里。 那一次玉鳳可真是得意,然而不過半日的功夫,太太那邊兒的春月就來了,在屋里頭給了玉鳳兩耳光,又罰她每日里跪地念經半個時辰,一罰便是半月。這下可是丟了好大的臉面,玉鳳躲在屋里頭哭了半日,直到現在還很少從屋里頭出來閑逛。 兩個丫頭對眼兒一望,都生出了無奈的恐懼來。 東院兒那邊兒每日里都是熱熱鬧鬧的人進人出,等著那位進了東院兒,只怕這西院兒的兩位主子,更無出頭之日了。 “無情的漢子,薄情的漢子……” 隔壁又傳來鶯兒的哭罵,兩個丫頭隔了花窗往外頭看,夜色甚好,天際好大一輪明月。 …… 大興二十五年五月二十六日,顧揚靈要出嫁了,可惜沒有鳳冠霞帔,也沒有大紅轎子。 照臺的鏡面干凈澄亮,顧揚靈仔細端詳著自己,由來一陣苦笑。 薛二郎再說愛惜自己,再是性子不羈,也只能叫嫣翠偷偷兒制了一套大紅色的中衣中褲,囑咐她穿在里頭。而穿在外面叫旁人看的,卻是桃紅色繡著四合如意云紋的喜服。 嫣翠敏銳地覺察出了顧揚靈的失落,可屋里頭亂哄哄的都是人,只得閉上嘴也不敢多問。 薛二郎專門找來給顧揚靈梳頭開臉的全福太太是個圓臉富態的中年婦人,生得兩只肥膩細白的手,正將赤金并蒂蓮金簪往顧揚靈的發髻上插戴。 一時又有小丫頭捧著托盤走來,里面是拿金絲線紋繡的鴛鴦交頸的蓋頭,卻又是桃紅色。 顧揚靈自然又是一番揪心擰肺的難受。 可終究是要嫁的。 嗩吶吹響,鑼鼓敲起,顧揚靈被全福太太扶著進了花轎,手里抱著寓意“平平安安”的如意富貴瓶。紅英和嫣翠綴在轎子后,紅英抬眼瞧得那一頂粉轎,不由得心中輕嘆——分明是要做正妻的品格,卻偏生做了妾。牛不喝水強按頭,自家的姑娘瞧著軟弱,骨子里卻是不馴的,二爺也是個霸道性子,以后還不知要鬧出些什么事故。 自然不能出得薛府繞城一圈,薛二郎吩咐抬轎子的四個小廝,一定在金豐園里繞足了九圈,寓意長長久久。 落轎進了喜房,屋里頭收拾得富貴喜慶。 喜娘是個嘴甜愛笑頗有心眼兒的婦人,一見得屋里頭的裝飾,知道這雖是個妾,那也是個極其得寵的妾,自然把嘴咧得極大,話也說得漂亮好聽。 一輩子也就這一次,顧揚靈再是心不甘情不愿,到這時候,也免不得生出了淡淡的喜悅。 靈娘要嫁人了呢!顧揚靈在心里頭想著早喪的父母親,不覺眼圈一酸,兩滴淚便落了下來。 紅英眼尖,見得那兩腿上氤氳的兩滴潮濕,心頭一陣猛跳。這大喜的日子,可千萬莫要觸了那位二大爺的霉頭,再鬧上一場,可不是要人命么! 薛二郎很快趕來了喜房,后頭尾隨著幾個素日里一起玩鬧的伙伴,在不絕于耳的嬉鬧聲中,蓋頭被挑了起來。 第29章 許是著了喜服的緣故, 雖是桃紅色,也顯得顧揚靈今日里格外的清麗妖嬈。就好似半開的芍藥, 憑白多了一段兒風情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