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這就對了!”小賀驀地一揚下巴,“我一時好奇,也問過那些當兵的。當兵的說,各個軍部所屬不同,那馬身上烙的烙印也不同。比如鎮守著我們這一帶的是東軍,馬身上都烙著個‘東’字?!?/br> “就是說,這是中路軍的馬了?!币斵壑拥溃骸邦I著中軍的,好像是鎮遠侯吧?也難怪皇上會把中路軍交給鎮遠侯掌管著,怎么說那中軍都是鎮守著上京的,不是皇親國戚,怕也不好掌那一路兵馬?!?/br> “什、什、什么?”忽然,有人反應了過來,“鎮、鎮遠……侯?!”說到最后一個字時,那聲音幾乎輕不可聞。 連著幾日都聽到這個名字,鎮上的百姓們不禁一陣面面相覷,然后又是一陣噤若寒蟬。 “不會吧……”有人小聲嘀咕道。 姚爺的眼一閃,也裝著才明白過來的模樣,一臉忌憚地搖著手,小聲告誡著眾人道:“莫要多言,莫要多言,各自回家!這兩天,都把自家孩子看牢了。小心口舌!” “是是是,對對對……”眾人紛紛低聲應和著,又悄悄相互推搡著,提醒著:“回家回家,吃飯吃飯,少言語,別惹事?!?/br> 看著那帶著驚懼之色四散開來的人群,姚爺和雷鐵對了個眼。雷鐵小聲道:“是小兔的家人,還是仇人?” 姚爺不置可否地搖搖頭,然后伸手一拍雷鐵的肩,道:“你暫時別回家,先去鋪子里等著,我回去看看?!?/br> 雷鐵想要說什么,可看看姚爺的眼,便點了點頭,道:“雙雙她……” “有我?!币斦f著,揮揮手,轉身往老街上過去了。 姚爺以為,王朗一定是先把人帶到里正家去,然后才會來鴨腳巷的??傻人D過街角來到老街上時,卻是吃驚地發現,那鴨腳巷的巷口外,竟停著一輛陌生的烏篷馬車。馬車的四周,散著一些牽著馬的粗壯漢子。這些人,便是穿著普通衣裳,看著也不像是個普通人。 姚爺的腳下微頓了頓,又看了一眼周圍店鋪里不時探出的腦袋,這才緩緩往巷口處過去。 他還沒到巷口處,便看到王朗領著一個高瘦少年從巷子里出來了。 見只有姚爺回來,并不見雷鐵,王朗立時悄悄松了口氣,只客氣地沖姚爺打了聲招呼,卻是并沒有把他介紹給那個少年,只回頭對那少年遺憾道:“真是可惜了,不是您要找的。不過沒關系,里正家里還有幾個孩子呢,大公子可是現在就去看看?” 大公子點點頭,連眼尾都不曾往姚爺身上掃去,便和王朗一同上了馬車。 看著馬車駛遠,姚爺這才匆匆往家趕去。他才剛進巷口,便只見三姐隱身在巷子的喇叭口處,踮著腳尖往巷口外張望著。見他進來,三姐便后退一步,讓開巷口,又小聲問著她爺爺:“人走了?” 姚爺點點頭,問著三姐道:“怎么回事?” 三姐將手按在唇上,跑出巷口親眼確認了一遍那些人果真都走了,這才笑瞇瞇地回到巷子里,拉著她爺爺的手,直接將人拉進了雷家小院。 而叫姚爺驚訝的是,小院里不僅是鴨腳巷三戶居民都在,居然連隔壁龍川客棧的老板娘花姐和她侄子李健都在——包括小兔江葦青。 “怎么回事?”姚爺不禁又問了一遍。 ☆、第二十四章·偷梁換柱 卻原來,那鎮遠侯府的大公子江承平雖然愛在人前裝著個坦蕩君子的模樣,其實最是個心重的。當他看到王朗跟鎮上百姓答話時,便一下子聯想到之前師爺曾跟他說過的,這個王衙役家里也收留著一個被拐孩童的事來。 雖然王朗的對答一時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可他總疑心這王衙役是給什么人遞了暗號——當然,就這一點來說,他一點都沒有疑心錯——所以,他立時問著王朗:“你家在哪里?” 王朗心頭一跳,臉上卻是不顯,坦然指著津河的方向道:“我家住在另一條街上?!庇种钢胺降溃骸扒懊婢褪抢镎伊??!?/br> 大公子卻仿佛沒聽到一般,道:“我才剛想起來,聽師爺說,好像你家也收留著一個被拐來的孩子?不如我們先去你家看看吧?!?/br> 王朗一怔,心里不禁一陣僥幸。這大公子一路上都在套著他的話,卻是自始至終不曾透露過知道他家里也收留著一個孩子的事。也虧得他多留了個心眼兒,在提到那幾個孩子時,曾含混其詞地提過家里也借住著一個的。 “可,就快到了……”他道。 大公子微笑道:“回頭再來也一樣。我有種感覺,你家收留的那個孩子,不定正是我要找的人?!?/br> 他這么說,王朗便不好再推脫了,只朗聲笑道:“行,先去我家。但愿能如大公子所愿?!闭f著,指揮著馬車轉向了老街。 到得鴨腳巷的巷口外,王朗先行跳下馬車,指著那狹小的巷口笑道:“我家就在那巷子里面了?!比缓蟛坏饶谴蠊酉萝?,便揚聲沖著旁邊的龍川客棧里叫道:“老板娘,給我備一些上等的酒菜,一會兒我們出來要用?!?/br> 柜臺后的花姐忽然聽到王朗正而八經地叫著她“老板娘”,立時知道事情有什么不對,便也揚聲對他笑道:“這不是王兄弟嘛,怎么昨兒才休沐,今兒就又回來了?” “領著公差呢?!蓖趵世遣豢梢灰暤墓偾患苁?,大聲又道:“飯菜可得給我做得精細些,我這是要請城里來的貴客的?!?/br> 他沖著花姐嚷嚷完,一回身,立時又變作巴結狀,搓著兩只手,對那扶著中年管家的手正準備下車,卻被他這一嗓子給嚷得緊皺起眉頭的大公子諂媚笑道:“這都到飯點了,再沒有餓著幾位的道理。難得有貴人光臨,還請大公子賞個臉,給小的一個孝敬的機會?!?/br> 那大公子再沒料到他會突然大聲嚷嚷起來,不禁疑心他這是在通風報信——不得不說,他確實沒有疑心錯——于是他擺著手,道了句“正事要緊”,都不曾讓王朗在前面帶路,便自己搶著先行進了鴨腳巷。 等他進到巷內,見這巷子里只三戶人家,且還是條死胡同,再沒有別的出口時,他這才微松了眉頭,斂去那陰沉的臉色,回頭對王朗笑道:“哪個是你家?” 王朗看看那三扇全都緊閉著的門,不禁一陣暗自咬牙,在心里對小兔默默道了聲“抱歉”。他能做的都做了,可若是實在不能保全小兔,他也不會罔顧了鴨腳巷里眾人的安危強行做些什么的。于是他笑著指著自家大門道:“這是我家……” 他話音未落,他家的大門便被人從里面拉開了。一個眉目生得甚是明艷的女孩站在門口處,一臉驚喜地看著王朗叫了聲,“爹,你怎么回來了?”說話間,她忽然看到她爹身后還跟著幾個陌生人,不由害羞地一低頭,將身子半遮在門后,看著那大公子忽閃著修長的睫毛,問著她爹:“這是……” 所謂知女莫若父,王朗自然知道,自己的女兒不是那種會當著親爹的面,對個陌生男子忽閃著睫毛賣弄風情的輕浮之人。見她如此,王朗心頭頓時一動,便笑著道:“這位是縣里過來的貴人,來看看我們家收留的那個孩子的?!?/br> 小靜的眼立時瞪大了,抬頭問著她爹:“是他家里人嗎?”不等她爹應答,她便笑盈盈地出了門,再次忽閃著那長長的睫毛,對著大公子笑道:“再沒想到,他家里人能找來?!庇值?,“那孩子今兒輪到在隔壁吃飯呢,我帶你們去?!闭f著,故作害羞地垂了垂眼。 大公子江承平見了,心里不由微微一哂。眼前這賣弄風情的小村姑,并不是第一個受惑于他這美貌的,當然也不會是最后一個。于是他裝著個斯文模樣,對小靜彬彬有禮地道了聲:“有勞了?!?/br> 小靜屈膝應了聲“客氣”,便一轉身,來到中間那扇木門前,抬手嘭嘭地敲起門來。一邊敲,一邊還沖著門內大聲喊著:“雙雙,雙雙,開門?!?/br> 直到這時,一直被小靜堵在門內的板牙娘和板牙奶奶才將頭探出門外。三個大人默默對了個眼,卻只從彼此的眼里看到一片茫然,然后三人便全都扭頭看向那拍著門的小靜。 就只聽得雷家的門內一個聲音應道:“來啦來啦!干嘛那么用力敲門,敲壞了你賠??!” 聽著這聲音,王家眾人不由又悄悄對了個眼——這聲氣兒,大公子自是不知道,他們豈能聽不出來?這哪里是雙雙,明明是隔壁姚家三姐的聲音! 果然,那大門拉開后,門里站著的人是三姐。 三姐瞪著個眼,沖小靜惡狠狠地嚷道:“干嘛‘雙雙’‘雙雙’地一直叫,我耳朵又沒聾,叫那么大聲做什么?!” 小靜一翻眼,“當我樂意叫你??!”又回手指著身后正默默觀察著她們的大公子道:“那孩子的家里人找來了?!?/br> 三姐探頭看看大公子,撇著嘴道:“終于找來了!”說著,側身往旁邊一讓,雙手抱著胸,對那抬腳就要往門里走的大公子道:“你家這孩子也忒能吃了,我可丑話說在前頭,這幾天的飯錢你可得要給的!” 小靜立時冷笑一聲,“瞧你那窮酸樣兒,人家公子說不給你打賞了?”又道,“那孩子呢?” “廚房里,正吃飯呢?!比慊瘟嘶问掷镎弥目曜?。 到了此時,王朗豈還能不知道,顯然是三姐和小靜他們這幾個孩子,在這極短的時間里做了什么偷梁換柱的安排。于是,他趕緊搶先一步,走到廚房門口,往廚房里看去,見果然如他猜想的那般,便回頭對大公子笑著道了聲:“請?!?/br> 大公子沖著他彬彬有禮地頷首一禮,然后走到廚房門口,抬眼往廚房里看去。 就只見廚房里,一張矮桌旁,一個穿著件青色半舊衣衫的小男孩正埋頭吃著飯。他那裹在灰色褲管里的一條腿則擱在旁邊的一張矮凳上,似乎是腿上有傷的模樣。聽到廚房門口的動靜,小男孩抬起頭來,鼓著那兩腮看著來人。 這是個生得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年紀約在八九歲左右,一頭烏黑的頭發在頭頂心里扎了根高高的馬尾,那長長的辮尾從他脖子旁滑落下來,發梢掉進他正捧著的飯碗里都不曾發覺。 “就是這孩子,”王朗對大公子道:“被人販子打斷了腿,還傷了腦子,竟是一點兒也不記事了?!?/br> 三姐在一旁問著大公子道:“是你家的嗎?” 大公子搖了搖頭,后退一步,便準備轉身離開。 三姐卻忽然橫出一步,攔在他的面前,雙手抱胸道:“你不會是看他傻了,你就不肯認他了吧?!” “嘿,說什么呢!”王朗趕緊上前一把將三姐撥到一邊,對大公子諂媚笑道:“大公子莫怪,我們這里的人家,都不是什么寬裕的人家,偏這孩子還能吃……” 大公子笑了笑,道:“無妨?!庇謬@了口氣,頗為悲天憫人地道:“可惜不是我親戚家的孩子。只愿他能早日找到他的父母吧?!?/br> “大公子慈悲心腸?!蓖趵史畛兄?,一邊引著搖頭嘆息著的大公子往大門的方向過去。 臨到門前,那大公子忽地回過身來,看著三姐問王朗:“聽說那人販子是被你鄰居家的孩子叫破的,就是這姑娘嗎?” 三姐立時撇著嘴道:“官府說有賞銀的,我怎么什么還沒看到?王爹爹,官府不會是忽悠我的吧?” 王朗忙道:“這不是行文還沒下來嘛,你且等著,少不了你的?!闭f著,點頭哈腰地便要引著大公子出門。 大公子卻并沒有跟著他離開,而是看著三姐溫文一笑,道:“敢問姑娘,可還記得那人販子的模樣?” 三姐那細長的丹鳳眼微微一瞇,不由飛快地往那大公子臉上掃了一眼,然后又是一瞇眼,撇著嘴道:“人販子不是全被關在牢里了嗎?你想知道他們長什么樣兒,去牢里不就知道了?!?/br> “逃走的那個,姑娘可還記得?”大公子問道。 三姐的眼不由又微不可辨地瞇了一下,搖著頭道:“嚇都嚇死了,哪個還去注意他們長什么模樣!” 大公子失望地嘆了口氣,對著三姐很是禮貌地拱了拱手,道了聲“打擾”。雖然王朗不曾開口問他一句,他還是主動向王朗和三姐解釋道:“這人販子忒是可恨了,若是叫我遇到,定然饒不了他!”又嘆息道:“可惜沒有畫影圖形,怕是就算跟他對面撞上,我也認不得人的?!?/br> 王朗趕緊奉承了他幾句,二人這才轉身出了雷家大門。 他們前腳才剛邁出門檻,后腳,雷寅雙的腦袋就從廚房里探了出來。三姐和小靜見了,立時雙雙過去攔在廚房門前,三姐狠狠瞪了小老虎一眼,一把將她的腦袋按了回去。 王朗領著大公子出來時,只見龍川客棧的花姐和李健一前一后地也從巷口處走了進來?;ń銓ν趵市Φ溃骸巴跣值芸烧媸?,簡簡單單叫一嗓子就不管了。好歹也交待一聲,你要請多少人啊,不然我們可怎么預備呢?!?/br> 大公子忙道:“不用預備了,”又對王朗道:“飯菜就免了……” 他看看那些在巷口外探頭探腦往巷子里張望的小鎮百姓,忽然扭頭看了一眼那第三家仍緊閉的門,心頭頓時一陣起疑,指著那門問著王朗道:“你鄰居沒人在家嗎?”——連巷子外的鄰居們都對他們這一行人如此好奇,沒道理隔壁鄰居家竟沒個動靜的! 三姐和小靜一驚,正相互對視著,只見李健默默擠開跟著大公子的那幾個侍衛,走到姚家緊閉的門前,踮著腳尖從頭頂的滴水檐下摸出一把鑰匙來。然后他轉過身,背靠著那扇明明是從里面閂上的門,帶著一臉好奇的神色看著那個大公子。 大公子見狀,便對李健客氣地笑了笑,卻像是忽然又想起什么,回頭問著王朗道:“對了,怎么沒看到令郎?” 王朗的眼立時便是一閃。這位大公子還沒出縣城時就向他打聽過他家的人口,那時候他以為這位是在跟他套近乎,如今看來,倒顯然是在那個時候,這大公子就早有預備了……這位大公子,竟是比他想像的還要慎密多疑! 他扭頭往板牙娘和板牙奶奶身后看了一眼,便將那藏在板牙娘身后,正啃著根玉米的板牙拉了出來。 “鄉下孩子,沒見過世面,叫大公子笑話了?!?/br> 見板牙直不愣登地瞪著大公子,王朗忙笑道。與此同時,他心里不禁又是一陣僥幸——虧得三姐他們沒拿板牙冒充小兔。 大公子看著臉上沾著玉米殘渣的板牙,對王朗客套了幾句“虎父無犬子”,這才接著之前的話題道:“這飯菜就免了吧,還是辛苦王衙役帶我們去里正家里一趟?!?/br> “這……飯總是要吃的……” 王朗裝腔作勢地固請了幾回,大公子卻只道“正事要緊”,于是王朗這才領著一行人出了鴨腳巷。 *·*·* 所以,姚爺回來時,板牙娘和板牙奶奶,還有花掌柜、李健等人,才全都齊齊聚在雷家小院里。 “怎么回事?”姚爺問道。 之前一直在廚房里做著飯,連王朗在巷口說話的聲音都不曾聽到的板牙娘也是同樣的一頭霧水,跟著問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們這是演的哪一出?” 板牙奶奶當時倒是在院子里聽到王朗的聲音的,可她也一樣糊涂著,便對姚爺道:“聽著阿朗在外頭跟小花說話,我這里還沒反應得過來呢,小靜就忽然從墻頭上翻到雙雙家去了?!?/br> 小靜笑彎著眼眸才剛要答她奶奶的話,卻叫三姐拉了一把。 三姐看向花掌柜。 姚爺立時明白了三姐的小心,頗為贊賞地摸摸她的頭,笑道:“沒事,你花姨不是外人?!?/br> 一句話,足夠叫鴨腳巷的孩子們知道一些事了。 于是不等三姐開口,小老虎雷寅雙就跳將起來,將整件事給眾人說了一遍,“我也聽到王爹爹在巷口外面說話了,還沒明白出了什么事,三姐和小靜jiejie就從墻頭上翻了過來。然后三姐一把把小兔給塞到床肚底下去了,又叫我扮著小兔的模樣,不許開口說話。然后她倆嘀咕了兩句,小靜jiejie就又從墻頭上翻了回去,三姐就裝成是我的模樣了?!?/br> 姚爺捏著胡子沉思了一會兒,問著江葦青道:“你可認得那個人?” 江葦青還沒答話,雷寅雙搶著攔在他的面前道:“他在床肚底下躲著呢,什么都沒看到。而且,姚爺爺您忘了,他不記事的?!?/br> “不記事”的小兔江葦青卻在雷寅雙的背后抬眸看向姚爺。老少二人一陣目光交匯后,便都看懂了彼此眼里那不曾說出口的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