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那門房話還沒說完,師爺從廳上下來,正好看到王朗,便笑著把他叫進屋去,把那“京里來人找孩子”的事跟他說了一遍,又賣著人情小聲叮嚀著他道:“那可是皇親國戚,小心伺候了,有你的好處?!?/br> 王朗聽了心里不免一陣驚詫。他可是特意查過的,京里勛貴人家不曾有人報官說是走失孩子的。于是他問著師爺:“到底是什么人家,這么神秘兮兮的?而且,怎么沒見上面行文下來?” 師爺故作神秘地搖著頭道:“不該你知道的你別瞎打聽。那位公子爺一來就說了,不想讓人知道他的身份?!庇帜檬终诹俗?,小聲道:“我只告訴你,可別往外傳。那府里丟孩子的事,怕是別有內情,不然哪有不報官,這么私下里查找的?!庇謬诟赖?,“你是個辦差老道的,所以老爺才把這件事交給你來辦。不過你自個兒心里有著數,只管當差拿賞就好,多余的事,別打聽,知道多了沒好處?!?/br> 可見師爺還是挺欣賞王朗的,所以才愿意多交待他這幾句。 師爺交待完差事后,便回了廳上。王朗則沉思著回了公事房。 公事房里,幾個老衙役正湊在一處邊閑聊邊喝著茶。見他進來,幾人全都圍了上來,問著他:“師爺給你交待了什么差事?” 王朗笑道:“也沒什么。前幾天我家那邊不是解救了幾個被拐的孩子嗎?說是有人來認孩子,叫我帶一帶路呢?!?/br> 幾個衙役頓時對了個眼兒。一個中年衙役過來,將手壓在王朗肩上,小聲問道:“可知道是誰來認孩子的?” 王朗道:“師爺沒說,只說是京里的,不想讓人知道身份呢?!?/br> 一個老衙役笑道:“這些人,總以為自己想瞞就能瞞了人?!闭f著,一臉高深地搖搖頭。其他幾個衙役也都那么一臉高深地微笑著。 王朗見了,那眼中微光一閃,裝著個懵懂模樣問著眾人,“幾位老哥,你們竟知道來人的身份不成?” 另一個老衙役依老賣老地笑道:“你到底年輕,不懂得這公門里當差的訣竅。我們老哥兒幾個,可都是從前朝起就吃這一碗飯的。所謂‘瞞上不瞞下’,那些老爺們不想讓人知道的事兒,也不過是大家伙兒給那些老爺們一個面子,裝著不知道罷了?!?/br> “那,京里來的貴人到底是誰???”王朗問道。 “若是我們沒算錯,”那個仍將胳膊壓在王朗肩上的中年衙役道:“那該是鎮遠侯府的人?!?/br> 王朗不禁一震,“鎮遠侯府?!”——他可記得清清楚楚,家里的“小兔”說,是鎮遠侯府的人正追殺著他!他原當這是那孩子胡編的,卻再沒想到,竟真有鎮遠侯府的人追了來…… 且,還是以找孩子的名義追著來的。 王朗暗暗一陣警覺,回頭問著那中年衙役:“你們是怎么知道的?” “這還不容易?!敝心暄靡坌Φ溃骸皝淼哪俏还痈鐑?,說是不想人知道他的身份,可他那一身作派,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個普通人家的公子哥兒。且就算他不想露了身份,跟著他的那些人可未必會像他這樣想。人嘛,總想叫人高看一眼,何況咱縣城就這么一點點大。他們跟人說的話,來來去去的這么一串,傻子也能猜到他們的來處。這有什么好隱瞞的?!?/br> 王朗立時奉承著那人,舉著大拇指道:“還是五哥厲害!” “那是!”在巡捕房當差的中年衙役得意笑道:“咱縣里那些偷雞摸狗的案子,可不就是憑著這些細碎消息給破了的?何況還是這么顯眼的一個大活人?!?/br> 另一個老衙役伸手拍了那中年衙役一巴掌,小聲道:“你可收著些吧。這些事,我們私下里議論議論也就罷了,可別往外說,省得惹禍上身?!庇痔街^跟眾人道:“你們可還記得,抓到的那些人販子,也曾提到過這侯府的名字的。再沒這么巧,偏如今那府里就來人了。要說這里面沒什么事,鬼才信!” 一個老衙役掐著胡子道:“若說侯府跟人販子勾結,我看著倒不像,不然咱們牢里關著的那幾個,這會兒早叫人滅了口了。前朝時,這種事多了去了?!?/br> 那中年衙役道:“可也未必。咱們抓住的那幾個,不過是跑腿的小角色,能知道什么大事。真正的主謀,是逃了的那個。想知道那府里跟這些人販子是不是有什么關聯,得等抓住那個人販子才能知道?!?/br> “依我看,那府里應該不會參與這種事。那位侯爺可是戰功赫赫,還跟皇家沾著親,來錢的路子多了去了,完全沒必要做這種齷齪生意。我看,不定真是那府里丟了孩子呢?!?/br> “便是真丟了孩子,這孩子也丟得古怪?!敝心暄靡鄣?,“你們想,哪家丟了孩子會不報官,自己找的?便是那鎮遠侯手里握著兵權,如今還掌著一路兵馬,只憑著他們一府之力,到底不如朝廷下文書,各關各卡一起查找來得更便宜?!?/br> “也只有一種情況下會這樣?!敝澳抢涎靡劢又挼溃骸熬褪悄歉锏氖裁慈斯室獍堰@孩子拐出來的,那府里不敢叫人知道了家丑,才這么私下里查找著的?!?/br> 說著,老衙役回身拍拍王朗,道:“你聽著就好,一路上多長點心眼兒,別叫人猜忌了你,賞銀沒拿到,倒給自己招了禍?!?/br> 王朗趕緊應著,謝了那幾位好心提點他的老油子們。 等王朗跟著師爺去見那位“京里來的貴客”后,他才知道,為什么那些老衙役一眼就看穿了這位公子哥兒的身份——便是那位公子哥兒想要低調行事,可跟著他的那些人,則一個個都恨不能在臉上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上“上差辦事,閑人避讓”這八個大字的。 要說縣衙的師爺,那可是衙門里的隱形二把手,他親自登門,那些人竟也是拿鼻孔看著師爺的。好在師爺涵養好——當然,許也是忌諱著那位“公子哥”的出身——不曾跟這些人計較。 等里面傳喚著請師爺進去時,王朗不禁暗暗提了神,小心翼翼跟在師爺身后進了客棧里那唯一一間天字號客房。 進得門來,王朗還不曾看清前方的人影,師爺那里已經向著屋里的什么人躬身施禮,口稱“學生”了。 王朗趕緊也跟著躬身施禮。 然后,他便聽到一個清朗的聲音笑道:“師爺多禮。這位大叔也多禮了?!?/br> 王朗抬起頭來,向著聲音的來處看去。 便只見客棧那光線不甚明亮的窗前,站著個翩翩少年。少年身材頎長,一件八成新的白色暗繡竹葉紋長衫,將他那挺拔的身姿襯得如玉樹臨風一般。腰間單束著根素凈的豆綠絲絳,除此外,別無裝飾——這身打扮,一點不見奢華,卻是難掩這少年自骨子里帶出的那股世家貴氣。 少年向著王朗和師爺迎過來,等他走到光線明亮處,王朗才發現,這少年雖然個子挺高,可那面容明顯不過才十五六歲的年紀。 少年先是沖著師爺伸手虛扶了一把,然后看著王朗客氣地笑了笑。 于是王朗又向著那少年躬身行了一禮,悄悄后退一步,藏在師爺的身后,不著痕跡地打量著那個少年。 少年生得面容白凈,眉宇修長,那雙眼尾飛揚的桃花眼,看人時柔風一片,很能得人的好感。 可以說,這是王朗見過的,長得最為英俊的一個少年,竟是比他們家收留的那只小兔生得還要更好上三分。而若是非要在這少年身上挑個毛病的話,便是他的唇色對于一個男孩子來說,似乎顯得過于紅艷了些,竟跟點了胭脂一般。偏他笑起來的時候,那紅唇被一口參差不齊的牙撐開,露出一側尖尖的犬牙。 那森森的白牙襯著殷紅的唇色,卻是明顯破壞了這少年給人的溫文印象,顯得有些鋒芒畢露了。少年似乎也知道他的笑有些破壞了他的美貌,因此他那露齒的笑容只一閃的功夫便縮了回去,只余下唇角處一絲淺淺的笑意。 師爺給少年介紹了王朗后便告辭了。少年則看著王朗笑著道了聲:“辛苦?!辟e主二人客套地虛應了一回,少年又問著王朗:“那江河鎮上距縣城多遠?救下來的孩子都是什么樣的?幾個男孩幾個女孩?” 王朗道:“如今大多數孩子都被家長領走了,只還有四個孩子不曾找到家人,都是男孩兒?!庇謫栔巧倌?,“不知道大公子要找的孩子,大約是多大年紀,身上可有什么標記?” 那大公子的眼閃了閃,只道:“如今這么白說著也說不清,不如你帶我親自去一個個看過,也就知道那些孩子里有沒有我親戚家那個被拐的孩子了?!?/br> 他這此地無銀般特意指出的“親戚家”三個字,不禁叫王朗的眼也跟著閃了閃。 ☆、第二十三章·怎么回事 那位大公子似乎對“親戚家被拐的孩子”十分上心,只略問了王朗幾句,便催著他上路了。 等一行人從客棧里出來時,王朗再仔細一看那些拿鼻孔看人的下人們,頓時就發現了一些之前那匆匆一撇不曾注意到的細節。 這些挺胸腆肚的“下人”,粗看上去一個個都是一副趾高氣揚、鼻孔看人的模樣,而此時那么仔細一看,他才發現,那些人的氣勢與其說是趾高氣揚,倒不如說,是一種曾歷經生死的鐵血殺伐之氣——若說這些人都是穿著便裝的軍漢,王朗再沒有不信的。 大公子甚是客套地問著王朗:“你可會騎馬?” 王朗眨了眨眼,歉意笑道:“小地方的人,不會?!?/br> 于是大公子比他更加歉意地笑道:“那就只有委屈你跟我同車了?!?/br> 王朗趕緊躬身道:“怎敢說委屈二字?!?/br> 他抬起頭時,便只見那些侍衛們正紛紛對這位大公子露出贊賞的眼色,為首的那個大胡子更是一陣連連點頭。 大公子似不曾注意到那些人的目光一般,又斯文地沖著王朗做了個請的手勢,便扭頭往馬車停著的方向過去了。只是,在轉身的當兒,他的唇角往上提了提,使得那顆犬牙在那抹殷紅的唇色間飛快地一閃而過。 這絲暗藏得意的微笑,雖逃過了那些侍衛們的眼,卻還是叫擅長觀察的王朗給看了個正著。 大公子走到一輛馬車旁,卻是并沒有先行上車,而是站在車旁,殷勤地等著王朗過去。 王朗見狀,趕緊跑過去,一臉謙恭地隨著那位大公子上了馬車——當然,便是那位大公子請著他往車里坐,他也不會真那么不知趣地坐進車里,所以他只是斜簽著身子,坐在馬車的車轅上。 大公子看他一眼,眼里飛快地閃過一絲滿意的神色,嘴里卻仍是客氣地請著王朗車里坐。 王朗客套了兩句,到底不肯往車里去,大公子這才扶著一個中年男子的手上了馬車。 那中年漢子也甚是滿意地看了王朗一眼,便轉身從另一邊上了車,然后拿起架在車轅上的馬鞭,喝了聲“駕”,馬車便緩緩往前駛去。那十來個侍衛,則全都紛紛騎著馬跟在后面。 雖說王朗如今不過是縣衙一個編外的差役,可在那十年戰亂中,他卻是曾做過斥侯的,最是擅長觀察人了。那中年人看著他時,他也往那中年人臉上瞟了一眼。只這一眼,便叫他看出,這駕車的中年男子和那后面一身軍漢氣息的漢子們不是一個來路。這中年人,看著倒更像是在富貴人家內宅里當差的管事。 他正觀察著,忽然聽得腦后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扭頭看去,便只見那車壁上掛著的布簾被人挑了起來,大公子那張英俊的面容出現在布簾后,看著王朗笑道:“你該進來的,我還有話要問你呢?!?/br> 王朗趕緊拱手道:“大公子有話便問,小的知無不言?!?/br> 大公子提著唇角笑了笑,干脆將那簾子往旁邊一拉,屈著一只手肘擱在車壁上,指著窗外的店鋪,跟王朗套近乎似的問著他當地的風光民情。馬車從城門下經過時,大公子已經熟不拘禮地問起王朗家里的人口來。而若不是因為小兔的事叫王朗對這位大公子的出現起了警覺,不定他果真能當這少年是個難得的沒有架子的貴勛子弟了。 出城約走了兩里地后,大公子的話題便開始往那件人販子的案子上引了。王朗先還以為他是繞著圈子打聽那些被拐的孩子,可后來他便注意到,比起那些被拐的孩子,這位大公子似乎對那個逃走的人販子更感興趣,總拐著彎地向他套問著那個人販子的年紀相貌特征,以及他逃走的方向、搜捕的情況等等。王朗則裝著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地巴結模樣,不著痕跡地反套著他的話。 這位大公子便是再怎么裝著老成,到底不過才十四五歲,又哪里是經歷過十年戰亂的王朗的對手,不一會兒就叫王朗套出了一些情況。 果然,騎馬跟在他們后面的那十來個人,并不是那府里當差的下人,而是鎮遠侯麾下的親衛——就是說,這位大公子只帶了旁邊駕車的那中年管家一個人隨行伺候。 如此輕車減從,若不是那位大公子真如他表現出來的那般隨和,不貪圖享受,那便只有一個原因了:避人耳目。 ——怎么說那些侍衛都只是些軍人,便是知道此行的目的,他們也不過起個保護追蹤的作用,更細節的事,自然輪不到他們去處置。 這般想著,王朗看向那個大公子的眼里,不由更加暗藏了幾分審視。 *·*·* 一行人到得江河鎮時,已經是近午時分了。王朗便對大公子笑道:“這時候去里正家里,怕是他家里也不曾備飯,倒不如先找個地方用了飯,然后我們再去?” 大公子想了想,到底搖頭道:“還是先看看那些孩子吧,不然我也沒那心思用飯?!闭f著,一臉沉重地嘆了口氣。 王朗喏喏應了,便領著一行人往里正吳老爹家過去。 他進鎮子時就特意留了個心眼兒,不曾打鴨腳巷前的老街上經過,而是特意從后面的廟前街上經過的。 果然,正如他所料的那樣,這個飯點上,那店鋪開在廟前街上的鄉鄰們正紛紛往家趕著去吃飯??吹剿?,便不止一個人停下來問著他:“不是昨兒才休沐的嗎?怎么今天又回來了?”——可見這小鎮上的人果然一個個都是知根知底的,連他該是當值還是休沐,小鎮百姓竟全都一清二楚。 而且,小鎮的人們也一如既往地對外人充滿了好奇。眾人嘴上雖問著王朗,那兩只眼睛卻是毫無顧忌地牢牢黏在那一隊陌生人的身上。 王朗往人群里掃了一眼,見雷鐵和姚爺都不在人堆里,不禁有些失望。不過,雖然搬回小鎮才六七年的時光,他卻是把小鎮百姓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所以他立時在臉上堆了笑,回應那問話之人道:“這不,臨時有公差,才剛進城,就又叫縣令大人打發回來了?!?/br> 那人便順勢問道:“什么公差?” 王朗道:“縣令大人命我領著人去吳老爹家走一趟呢……” 他話音剛落,便聽到大公子那刻意壓低的聲音從后面傳了過來:“莫要對人說我們是來做什么的?!?/br> 王朗回頭,只見大公子此時早已經將頭縮回了車內,且整個人都藏在車廂的暗處,似怕被人看到了一般。王朗立時作恍然狀,拍著額頭道:“瞧我,險些忘了,師爺明明有交待過的?!闭f著,回頭沖圍過來的鄉鄰們擺著官腔喝道:“讓讓讓讓,都讓讓,可別誤了我的差事?!?/br> 雖說王朗在縣衙里當差,可他對鎮上百姓們一向都是客客氣氣的,忽然這么擺起官威,不禁叫鄉鄰們一陣不適應。便有人道:“這王七,倒抖起來了!” 而雖然大公子說話時是壓著聲音的,可王朗回頭的動作到底還是叫人注意到了。便有人道:“我看王七不是那眼高于頂的人,瞧著倒像是馬車里的人說了什么話,他這才擺了官威的。我看啊,那車里十有八九是個什么大人物?!?/br> 又有人道:“這時候去里正家,再沒別的差事了,定然是來認孩子的?!?/br> 于是又有那腦洞略大的把兩件事并在一處聯想著,道:“難道是什么大人物家的孩子走失了,不想讓人知道,這是悄悄來認孩子的?” 眾人正議論著,便只見雷鐵匠和姚爺緩緩走了過來。立時便有人圍了過去,把王朗回來的事跟姚爺說了一遍,道:“又是馬車又是隨從的,一看就是出身不凡的人家?!?/br> 姚爺和雷鐵不由全都對了個眼兒。雖說不管是走老街還是走廟前街,都能到里正家,別人并看不出區別,姚爺和雷鐵卻一眼就看出了王朗這是在示警。 于是雷鐵低頭看向地上那尚未被人踩踏掉的馬蹄印,道:“這馬蹄鐵上烙著什么印記?!?/br> 眾人低頭一看,這才注意到,那馬蹄印上果然有不同之處。 便有個孩子在人堆里叫道:“我看到那馬屁股上也烙著印呢?!?/br> “對對對,我也看到了!”挑著個貨郎擔子的賀貨郎也在路邊應道:“那應該是軍馬的烙印。這些人,定然不簡單!” “軍馬?”眾人不由全都回頭瞪向賀貨郎。 賀貨郎以為眾人是不信,立時放下那貨擔子,挺著胸脯道:“不信你們可以去百里外的府衙那邊看看,那里至今還有東軍駐扎著呢。那營里的馬,每一匹身上都烙著這樣的烙印。想來那馬蹄鐵上應該也有一樣的印記?!?/br> 姚爺歪頭分辨著地上的蹄印,道:“這印記看上去像是個‘中’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