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再弄得你不男不女的?!”小靜可不依她,到底給她梳了個丫髻,又把她一向亂糟糟的劉海梳得油光水滑,抬著雷寅雙的臉道:“其實你打扮打扮,還是挺好看的,偏你整天把自己弄得跟個小子似的……” 她話還沒說完,雷寅雙便只當這是已經梳好頭的信號,哧溜一下從她的手肘下就鉆了出去,然后頭也不回地鉆進了東廂,去找“她弟弟”了。 小靜則在她身后跺著腳道:“我特意把我的紅頭繩給你找出來的,你倒是回來給扎上呀!” “才不!”雷寅雙頭也不回地應了她一句,便跳進了東廂。 小靜給她梳頭的當兒,姚爺和三姐都已經過來了。姚爺正給小兔把著脈,板牙奶奶舉著兩只沾著面粉的手,正關切地問著:“怎樣?” 這一夜,小兔江葦青果然沒再發燒。姚爺放開小兔的手,笑道:“沒什么大事了,再靜養幾天也就好了?!?/br> “太好了!”姚爺才剛抬起屁股,雷寅雙便擠過去霸占了他的位置,拉著小兔的手笑道:“你快些好起來,我帶你去鎮子上玩去!” 三姐撇著嘴道:“是去跟人炫耀你得了個長得這么漂亮的弟弟吧!”又嘲著她道:“那人家可要說了,你怎么長得這么丑……” 直到這時,眾人才發現,一向馬馬虎虎將頭發在頭頂束成一束的雷寅雙,竟出人意料地扎著兩個包包頭。她這么坐在床頭彎著眼眸笑著,手里還摟著臉色雖然蒼白,五官卻出奇清秀的江葦青。兩人這么靠在一起,倒真像是年畫里的一對金童玉女了——只是,怎么看怎么都是那小兔才是玉女,虎爺倒是個金童…… 板牙奶奶哈哈笑著,指著那兩個孩子這么說了一回,引得眾人全都是一陣笑。 別的女孩大概都會忌諱別人說自己長得像男孩,偏雷寅雙不在乎。而至于江葦青,他早不是孩子了,自然也不在乎被人說男生女相。兩個孩子手拉著手,摟在一處看著眾人笑著,竟是一點兒也不以為意。 然后,那“玉女”便忽然拉了一下那“金童”的手,在她耳旁小聲說了句什么。 “金童”雷寅雙立時亮著兩眼點頭道:“好呀好呀!”又扭頭對板牙奶奶道:“小兔說,要跟我回家?!辈坏劝逖滥棠谭瘩g,她又道:“我家就只有我和我爹兩人住著,還空著一間廂房呢,正好給他住,省得在你家擠著奶奶了?!?/br> 鴨腳巷的三戶人家布局其實全都一樣,全都是那種鄉間常見的三合院,有著一正兩廂的三間正房,外帶一間廚房和一間堆雜物的耳房??梢液屠准叶贾挥袃蓚€人,如此一對比,板牙家果然就局促了許多。 雖然雷寅雙說的是實情,可板牙奶奶還是皺了眉,道:“你和你爹,哪個是會照顧人的?!” 雷寅雙還沒開口,小兔就搶著道:“我不用人照顧的,我自己會照顧我自己?!?/br> 板牙奶奶懷疑地看他一眼。便是昨晚沒聽姚爺說過小兔吐露的身世,只沖著他這細皮嫩rou的模樣,板牙奶奶就不信他會照顧自己——這孩子,明明怎么看都是從小就被人侍候著長大的! 小兔江葦青跟姚爺透露的那一部分身世,大人們都沒打算告訴孩子們。因此,在孩子們不知道的情況下,江葦青和鴨腳巷的大人們便共守了一個“秘密”。 “好嘛……好嘛……”雷寅雙見板牙奶奶不同意,便蹦過去,拉著板牙奶奶的手一陣撒嬌,道:“我會照顧好他的。再說了,奶奶和嬸嬸不就在隔壁嘛!有什么事情我一喊,你們不就聽到了?” 板牙奶奶想著自家居住的局促,便抬頭看向姚爺。 姚爺向來不是個輕信的人,就算他挺欣賞“小兔”這孩子的,可在能夠得到更確實的消息前,他也還是暗暗決定要對他保留態度的。不過,對于這孩子特別愛黏小老虎這一點,他卻因著他心里的一點小盤算而樂觀其成。于是他對著板牙奶奶輕點了一下頭。 板牙奶奶拿指頭戳著雷寅雙的腦袋道:“那也得等他養好了病才能搬過去?!?/br> 誰知眾人眼里一向乖萌萌的小兔卻忽然開口說道:“我已經好了?!?/br> 姚爺哈哈笑道:“看來這孩子是黏上咱家虎爺了?!?/br> “當然,他是我弟弟!” 小老虎一勾小兔的脖子,將腦袋頂在江葦青的腦袋旁,看著眾人笑得甚是燦爛。 這時,只聽板牙娘在門外叫道:“早飯好了?!庇纸兄§o,“叫你爹起床,”然后又喊著雷寅雙,“去叫你爹過來吃早飯?!?/br> 雷寅雙正答應著,就聽得那院門一響,雷鐵在門口悶聲道:“早聞著香了?!?/br> 雷寅雙探頭往外看了一眼,便拍了一下小兔的手,跳出門去,顛顛跑到她爹身邊,跟炒豆子似的,把她要接小兔回家跟他們一起住的事跟她爹說了一遍。 雷大錘摸摸女兒的頭,帶著驚奇道:“這是誰給你梳的頭?怪好看的?!?/br> 雷寅雙不滿地甩開她爹放在她頭上的手,噘著嘴道:“爹,你聽到沒?我要小兔跟我們一起??!” “行行行,”雷大錘笑著摸摸女兒那難得放下來的劉海,道:“你高興就好?!?/br> 板牙娘端著一笸籮饅頭出來,正好聽到這一句,便瞪著眼對雷大錘道:“你倒是也管管她呀!竟把她養得跟個男孩兒似的,將來怎么嫁人?!” “哼,”雷寅雙的小鼻子一仰,道:“我才不嫁人呢!律法上也沒寫著女孩子就非要嫁人不可!” 三姐從屋里出來,笑話著她道:“你沒讀史書嗎?漢朝的時候那律法上還真就這么寫著的。女孩子不嫁,家長都有罪的?!?/br> 雷寅雙扭頭沖她一吐舌,嘲了她一句:“你個冬烘先生!” 三姐豎著眼道:“你不學無術!” 雷寅雙一捏拳頭,“我武術可比你強!要不咱過過手?!”——卻是故意屈解著三姐的話。 板牙奶奶聽了,心頭忽地一動,對往木桶里盛著粥的板牙娘小聲笑道:“姚爺的意思,不會是給咱小老虎養個小女婿吧?”又道,“這么說來,論出身,倒也配得……” “娘!”板牙娘低聲嚷了一嗓子,翻著眼道:“哪兒跟哪兒??!” 板牙奶奶嘀咕著,“就這么一說嘛!” 婆媳兩個背著人嘀咕時,這家的主人,王朗打著哈欠從屋里出來了。板牙奶奶搖頭嘆著氣道:“雖說你上司答應你晚些到,你也不能睡懶覺啊。叫孩子們看到,像個什么樣子?!?/br> 王朗摸著后腦勺笑道:“這不是難得的嘛?!庇謫栔状箦N,“今兒在鎮上還是下鄉?” “鎮上?!贝箦N道,“外頭的活兒都完了,今兒守著鋪子?!?/br> 說話間,男人們全在那絲瓜架子底下坐了下來。姚爺道:“回頭你們都去花姑那里轉轉。她初來乍到的,別叫人欺負了?!?/br> 板牙娘提著粥桶出來,一邊給幾個爺們盛著粥一邊道:“她?!依我看啊,她不欺負人就算是好的了?!?/br> 爺們在絲瓜架子底下吃著早飯時,孩子們則全被板牙奶奶趕進了廚房里,在小桌邊圍坐了。雷寅雙卻是不忙著吃飯,而熟門熟路地從碗柜里翻出一個木托盤,先往托盤上面放了一碗粥,又拿了個饅頭,端著托盤便要出廚房。 正給其他孩子盛著粥的板牙奶奶趕緊問著她:“你做什么去?” “我弟弟還沒吃呢?!崩滓p答著,便小心翼翼地端著那木托盤去了東廂。 “咦?”板牙娘意外地扭頭看向雷寅雙,對眾人笑道:“認個弟弟倒認出好處來了,竟也知道照顧人了?!?/br> 王朗更是問著雷大錘,“大錘,她可這樣伺候過你?” 雷寅雙小心站住,回頭沖王朗夫婦吐著舌頭做著鬼臉道:“誰說我沒伺候過我爹?我爹的洗腳水全是我打的!” 大錘趕緊道:“就是就是?!?/br> 雷寅雙沖著王家夫婦又皺了一下鼻子,這才端著那托盤,小心翼翼地進了屋。 她一進屋,就看到小兔正靠著床頭,唇邊掛著抹模糊不清的微笑。 “來,嘗嘗嬸嬸做的饅頭,可宣乎了?!彼龑⑼斜P放到桌邊上,先將饅頭遞給江葦青,又問著他,“你笑什么?” 小兔將手指豎在唇邊,含笑道:“聽?!?/br> 雷寅雙豎著耳朵聽了聽。便只聽到外面院子里竟充斥著各種聲音。有姚爺跟王朗說著縣城里新聞的聲音,有板牙奶奶問著她爹要不要再來一塊餅的聲音,有三姐問著板牙娘怎么腌制咸蛋的聲音,還有板牙搶了小靜的咸蛋,小靜喊著她娘主持公道的聲音……除此之外,還有板牙娘養的那些雞崽嘰嘰喳喳爭食的聲音,以及巷口外隱隱傳來的,車輪碾壓過地面的聲音,和那早起的人們相互打著招呼的聲音…… 若不是小兔的提醒,雷寅雙還從來不曾注意過,原來清晨的鴨腳巷里,竟有這么多的聲音。 “是不是太鬧騰了?”她道。 “不,”小兔彎起眼眸,露出兩顆潔白的門牙,“真好?!?/br> 活著的聲音。他看著她,心滿意足地微笑著。 ☆、第十五章·秘密 第十五章·秘密 雖說板牙奶奶想叫江葦青養好了身子再跟雷寅雙回家去,可這倆孩子誰都不依。于是吃完早飯后,小老虎便把小兔子背回了家。 虎爹心疼女兒,想要擔起背小兔的“重任”,卻叫小老虎給拒絕了。 小老虎喜滋滋地把小兔子背進她的“虎xue”,拉開自己的被子把小兔“弟弟”給裹嚴實了,又親昵地在小兔臉上捏了一把,叫了聲“乖”,便挽起衣袖,準備去收拾“兔窩”。 她出來時,虎爹已經在收拾西廂了。 一個沒有主婦的家,多少總有些雜亂。便是虎爹平常也還算是注意收拾的,可一不小心,西廂里那張專門用來在夏天乘涼的竹床,還是成為這父女倆隨手亂扔東西的“寶地”。這會兒那床上便堆著許多衣物。有早該收進衣箱里的換季衣裳,還有那臨時套了一下的外套等物。更別說,那窗邊桌子上堆著的一堆有用沒用的東西了。 于是,東廂里的江葦青便聽到西廂里不時傳來一陣“乒哩乓啷”開箱關箱的聲音,以及虎爹問著“這個不要了吧”,小老虎反駁著“要呢”的聲音…… 要說這父女倆的性情簡直是南轅北轍,虎爹寡言少語,小老虎卻跟只喜鵲似的,嘰嘰喳喳沒個安靜的時候?;⒌鲂±匣㈦S手亂扔的東西后,小老虎便一邊收拾著,一邊給她爹講這東西的來歷——就好像那些東西不是她爹給她淘騰來的一樣。 坐在床上,聽著西廂里雷寅雙歡快的聲音,小兔江葦青的唇邊漸漸又露出那種帶著些許模糊的笑意來。顯然,這小老虎打小就是個念舊的,不管什么破了壞了的東西,只要是她爹給她弄來的,她都舍不得丟掉。 他坐在床邊,一邊聽著那邊廂的動靜,一邊抬頭打量著這“虎xue”。 雷家和王家一樣,也是一間正屋兩間廂房的三合院式房舍。且連這東廂的大小都跟板牙奶奶的屋子一樣。不過,板牙奶奶的床是正對著窗口放置的,小老虎的床卻是放在窗邊。 床的旁邊,那窗臺下,是一張沒有油漆過的簡陋木桌。桌上并沒有一般女孩房間里都會有的梳妝盒子,倒是有一把梳子的。只是那梳子的齒經過主人的一番蠻力摧殘后,參差不齊得簡直像被狗啃過一般。而就是這樣,顯然主人家并沒覺得它就不能用了,竟仍是鄭重其事地將它跟幾只半禿的毛筆,還有一只竹風車,一同插在一個大竹筒子里。 竹筒的旁邊,還放著一臺磚硯和幾本書。除此之外,桌上還攤著個本子。小兔歪頭往那攤開的本子上瞅了一眼,然后便笑了。 曾給虎爺做過一個月賬的他自然認得,這是雷寅雙的字。雖然她這時候的字還很稚嫩,卻已經顯出了以后那種張牙舞爪的霸氣——或者叫做隨心所欲。 便如雷寅雙一貫的作風,當她想認真時,總能把事情做得很好,所以那開頭的幾筆字,寫得頗具格局??蓮牡谖鍌€字以后,她便耐不住性子了,那字漸漸開始變得任性隨意起來,直到最后變成一片簡直認不出來的鬼畫符…… 江葦青微笑著抬頭,看向床對面的那片墻。 沿門進來的那面墻上,一溜掛著好幾件兵器。有弓,有劍,還有一卷長鞭。從那七零八落的陳舊劍穗上,和那磨得油光锃亮的鞭子把手上,便能看出,顯然這些東西都不是擺設掛件…… 他正打量著屋內僅有的幾件家具時,外面忽然傳來一陣人聲。他扭過頭去,便隔著窗戶看到,三姐和小靜還有板牙過來了。 “雷爹爹,雙雙,”小靜叫道:“我娘叫我們來幫你們呢?!闭f著,幾個人全都進了西廂。 一進門,幾人便看到雷寅雙站在那竹床上,伸著兩條胳膊幫她爹支楞著一個大木箱的箱蓋子。雷爹爹則一件件地往那木箱子里塞著過冬的衣物。 見他們進來,雷寅雙驚奇道:“你們怎么來了?今兒不上課了?” 因交不起私塾的束脩,三家孩子全都跟著姚爺爺在讀書。而因要安置小兔,小老虎則向姚爺爺那里報了假的。 三姐道:“我爺爺說,叫我們先來幫你?!庇值?,“你別以為你今兒能躲懶了,便是今兒不講新課,你昨兒的作業可寫完了?!” 沒呢……小老虎不由泄氣地噘著嘴,沖她那低頭悶笑的爹做了個鬼臉。 板牙的眼往屋里找了一圈,回頭問著雷寅雙:“小兔呢?” “我屋里呢?!?/br> 板牙聽了,轉身就出了西廂。 三姐和小靜則站在那里,看著雷爹爹就那么胡亂地將冬天的棉衣卷成一團,往那衣箱里塞著。三姐才剛要張嘴說,這樣收衣裳是不對的,卻被小靜拉了一把。二人對著眼時,那父女兩個已經使著一身蠻力,硬是將那合不攏的箱蓋子壓嚴實了。 于是小靜對雷爹爹笑道:“我爹爹和姚爺爺都在我家等著您呢,您趕緊去吧,這里交給我們好了?!?/br> 雷大錘回頭看看西廂,見只剩下一些零碎物件需要收拾了,便笑著應了,轉身去廚房里提了他的那套行頭出了院子。不一會兒,幾個孩子便聽到隔壁院子里傳來三個家主相互打著招呼的聲音,然后那三人一邊說著話,一邊出了鴨腳巷。 虎爹走后,雷寅雙從竹床上跳下來,抱著床半舊的床單對小靜和三姐道:“其他零碎我來收拾就好,咱們先把這床鋪了?!?/br> 三姐立時沖她一翻眼,伸出一根手指往那床沿上抹了一下,然后將那沾著灰的手指杵到雷寅雙的眼前,道:“都臟成這樣了,怎么鋪床單?!”又道,“平常你是怎么打掃的?!” “這還用說?!”小靜卷著衣袖道:“定然是把看得到的地方胡亂抹一通,那看不到的地方就放著不管了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