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雙林被人阻止已知情況不妙,偏偏一聽居然是楚昭的聲音,抿緊了唇不說話,楚昭看他死抿著嘴唇,一張臉平日本是蒼白如紙,如今卻因激動起了一層薄紅,胸口也上下喘息著,卻不說話,眼睛仍是幽深如淵,一點情緒都看不出。他氣得也不知該說什么,只會再次重復問他:“你想做什么?”手里因為沖得太倉促,被那鋒利的匕首割破了流了血,他卻也無心管,心里只是一陣陣后怕,看那力量和準頭,他只要遲進來一點點,只怕天神都救不回來!他尋死的心居然藏得如此深,又如此狠,差一點點就讓他得逞! 只看到簾子一挑英順進了來,看到他手里在滴血,驚叫了一聲忙要過來替他包扎,楚昭一肚子怒火正無處發泄,反手給了英順臉上一掌,暴喝道:“我說了這帳子里不許離了人,你們是聽不懂嗎?” 英順忙雙膝跪下,不敢說話,他只是看雙林睡著了,出去拿了點吃的而已,只是如今顯然看這情形,是出了事了。 楚昭又看了眼雙林,咬牙道:“這帳里再配兩個人隨時伺候著,無論何時都不能離了人!帳里所有地方都給我仔仔細細地搜一遍,但凡所有利器能傷到人的,便是一針一錐也不許留著!地上鋪上羊毛毯,瓷器杯碗,若是碎了,一片也不能少了!飯水藥,只要少了一頓,你們伺候的人便打二十軍棍,若是不吃,打死不論!” 雙林聽他這么說,知道大勢已去,只怕接下來的日子他再想尋死那是萬難了,忍不住起了身道:“我這不過是賤命一條,何必勞煩王爺如此動怒?傅雙林這半輩子也沒什么對不起王爺的,如今不過是求速死而已,王爺難道這都不肯成全?” 楚昭冷喝道:“你的命早就是孤的了,孤不許你死!” 雙林冷笑譏誚道:“王爺這是藩地對著海呢,管得可真寬,還能管人生死了?” 楚昭看雙林氣得滿臉緋紅,額上出了密密的汗,雙眼仿佛從前還能看到一樣,黑得發亮,這么大動大氣了一番,身上那薄薄的素紗單衣已被虛汗打濕盡貼在了身上,不過兩句話說得上氣不接下氣,又是心疼又是氣憤,上前拿了汗巾子替他擦汗。 雙林只感覺到楚昭忽然靠近他,忍不住向后退縮回避,卻被楚昭按住了,他聞到了血腥味,一怔,他剛才割傷他了?楚昭替他擦了汗,將他按著躺回床上,低聲道:“你放心,無論如何孤都會治好你的眼睛的?!彪p林偏過頭去不理他,楚昭看他側頭露出白玉一樣的耳垂和被虛汗打濕的鬢發,又替他擦了擦汗,轉頭對英順道:“去叫柯彥來給他開方,開些靜心養神的藥來?!?/br> 英順忙起身小跑著出去,楚昭一邊替雙林擦汗,一邊低聲道:“乖乖的養病,這里不好養病,我明兒帶你去個好地方,到時候伺候的人也比這邊多,你住著也舒心,別想太多,這邊行軍途中藥不齊全,等藥都配齊了,讓柯彥給你好好治療一段時間,眼睛就會好了?!?/br> 雙林忽然怒上心頭道:“若是一輩子不好呢?就讓我這么不人不鬼地靠人一輩子活著?給王爺當只貓兒狗兒一樣的寵物?殿下你運籌帷幄,我們不過是些用作棋子的奴才,圍城不救也好,詐稱失蹤也好,橫豎都在你的算計當中,只怪這顆棋子沒有按你的想法乖乖的走,帶著你的兒子找個安全的地方縮起來過上一輩子,如今眼瞎了,那也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別人!既如此,為何不索性叫我早日托生,換上一世,換個身子,也好換了這奴才命廢物身,重新找個好人家投胎過日子?” 楚昭緊緊抿了唇,心臟緊縮成一團,痛得幾乎呼吸不過來,許久以后才道:“你果然怪我……” 雙林不說話,只將頭偏過一側,眼睛里卻感覺到了有什么東西熱熱的涌了出來,他居然哭了,他舉了袖子想遮住臉,卻被楚昭帶著血腥味的手拿了帕子過來替他擦了淚水,然而淚水卻仿佛忍不住一般,一直往外涌著,楚昭聲音微微發了抖:“我沒把你當奴才看……更不是要把你當寵物養著……我只是,只是不希望你死?!?/br> 楚昭的眼圈發紅,聲音也哽住了,許久以后才深呼吸了一下,盡量平靜地道:“圍城那會兒,城里兵力還夠,又有雷愷這樣的老將坐鎮,一時半會城破不了,我也安排了后手護著你們。我也不是故意不救,那時候確實有事絆住了,后來待要回去救,你們已經突圍了,我……我也很高興,聽說都是你的主意,我高興得很,后來知道朝廷大軍也要到了,便索性裝成失蹤,想著你們那邊也解圍了,我不知道你會出來找我,你一向都很能審時度勢的,但是知道你來找我,我是很高興的,我一接到信就已帶了人趕過去,還是晚了,你的眼睛出了事,我很難過……何宗瑜寫信給我,說了你說的話,你說得很好,是我輕看了你,只是如今你就不能和個男人一樣,再努力一下,把眼睛治好嗎?為什么試都沒有試,便要輕易放棄呢?這難道是一個男人所為嗎?” 雙林冷笑了聲:“我的確就不是個男人,王爺如今不必拿話哄人?!?/br> 他雖然時時姿態恭敬,卻從未在任何人面前顯出卑微之態,如今卻自暴自棄說出這等輕賤糟蹋自己的話,楚昭胸口錐心一樣的痛,抬頭看到英順和柯彥早已站在帳外,卻不敢進來,深呼吸了一下,他畢竟自幼被嚴格教養,不許在臣子面前失態忘情,很快控制好了情緒,穩定了下來,站起來走了出去對柯彥道:“開些安神養氣的藥,不要教他情緒激動?!币贿呌謱τ㈨樀溃骸耙豢桃膊灰x了人,若是再有個意外……”他不再說話,心里想著若是他真的死了,自己會怎么樣? 他走出帳,忽然覺得胸口一痛,忍不住咳了一聲,喉頭一甜,下意識用帕子捂住嘴,便看到一抹猩紅吐在了帕子上,旁邊英順已嚇得面上失色,他卻搖頭示意英順不許說話,快步離開了帳篷。 第95章 覺華島 柯彥給雙林把脈后開了方子,低低對雙林說道:“你的眼睛會好的,你,你別灰心……我一定會想辦法的,我已經讓人送信回去給我爹了,讓他問問太醫院那邊可有什么良方?!?/br> 雙林搖了搖頭,并不想說話,他一貫心高氣傲,自殺在他看來的確是懦夫的行為,但他如今覺得,與其毫無意義毫無尊嚴地活著,不如死去。 英順在一旁終于開口道:“王爺自出征起,一直身先士卒,開平一戰,艱苦非常,后來追擊之時,王爺右胸中了箭傷,大寧被圍那會兒,王爺箭傷迸發,發熱昏迷,大軍也羈留在外,一時回援不及,王爺清醒后立刻要求大軍立刻回援,結果才拔營趕路了一天,就聽說城圍解了,何長史寫了信回來說了情況,他才放心,那天他心情極好,還和我說了你獻計突圍的事,很是為你驕傲的樣子。之后駱相提出還是按原計劃執行,讓王爺假裝失蹤,否則正面與武靖公那邊對上,我們要吃虧。這事機密,一旦泄露就是欺君和貽誤軍機之罪,只有王爺親兵和幾個心腹大將才知道?!?/br> “結果沒幾日,便有密探來報說你帶死士出了城,王爺一聽就急了,也不管箭傷未愈,親自帶隊去追你,聽說還是親自下崖去找的你,把你帶回來的,你眼看不到,他這些日子幾乎都食不下咽的。其實吧,若是我也瞎了,大概也和你一樣寧愿死了,但是如今殿下這般待你,哪里還是將你當成個奴仆。平心而論,你這性子,也沒把主子放在眼里過,王爺做什么,何嘗需要向我們解釋,我們只管聽王爺的安排,忠心耿耿便是了,如今你看你何事不是自作主張,如今又對王爺心里怨怪,當面給王爺沒臉。咱們也算認識多年了,如今細想來,你這人冷心冷肺,看著仿佛對誰都好,其實卻對誰都不在乎,忽剌巴地想死就要死,也不想想別人是不是會為此傷心?!?/br> 英順一貫都愛冷嘲熱諷,今日卻一反常態推心置腹起來,雙林這些天承了他的照顧,適才英順又為他挨了打,臉上有些過不去,雖然心里仍然有著一股委屈,卻只是閉著眼睛不答。 英順看他神色,一時半會應該不會再尋死,也不敢再多說,只給柯彥使了眼色,柯彥卻不敢耽誤太久,開了藥又匆匆去給楚昭把脈調治箭瘡不提。 大概柯彥開的藥果然很安神,雙林喝了以后果然睡得很深,再醒來的時候自己卻是在馬車上,英順說大軍要換扎營點,具體去哪里也不知道。車子走了兩日才到了地方,安置的房間卻不再是營帳,而是房里,天已近夏,屋里卻十分涼爽,有微風徐徐吹入窗子,空氣里都是清新的槐花香味,極清淡悠遠。房里也十分安靜,偶爾聽到外間有人低低說話,有時候聽得出是英順似乎在安排什么,有時候是楚昭在吩咐什么事,聽起來這房仿佛卻是楚昭住著的。 過了一會兒英順送了燕窩粥進來給他吃了些便出去,他聽到楚昭進了內室來,坐在床邊,徑直問他:“你身上累嗎?這里是覺華島,離岸不遠,但是地方隱秘,這些日子我們就在這邊靜養一段時間,那邊有溫泉,你去泡泡好不好?對傷口有好處?!?/br> 雙林與他獨自相對有些尷尬,只是楚昭似乎前一晚上發火又已過去了一樣,說話仍和從前一樣從容平和,他只好裝作什么都沒發生的樣子說道:“好?!彼猿龀钦页哑鹬钡胶髞眇B病,就一次都沒洗澡過,只是讓人擦身而已,其實自覺身上也骯臟粘膩得很。 楚昭嗯了一聲,卻直接上前將雙林忽然抱了起來,雙林看不到,忽然被他懸空抱起嚇了一跳,不得不扶住他的肩膀:“殿下?” 楚昭道:“不是說去泡溫泉么?我帶你過去?!闭f罷已直接走了起來,雙林忙推拒道:“殿下,叫英順來吧?!币贿厔悠饋?,楚昭道:“別動,我胸膛上有箭傷的,仔細碰到了?!?/br> 雙林的手僵住了,楚昭輕笑了聲:“英順那小身板能做什么?”一邊已快步將他抱入了一處浴池內放了他下來,雙林感覺到了蒸汽蒸騰,又有nongnong的硫磺味,正有些好奇,卻感覺到楚昭已順著替他解開了身上的中衣帶子,雙林忙按住道:“殿下,我自己來?!?/br> 楚昭道:“你看不見,仔細掉水里去……你身上哪里我沒看過?” 雙林不妨他忽然提起這件事來,臉騰的漲紅,居然一時不知說什么,楚昭卻道:“聽說你不習慣其他人近你身,這些日子你就住我內室里好了?!币贿呉咽菍㈦p林衣服都剝掉,露出了有些全身肌膚來,他當時滾下山崖,身上被石頭擦傷多處,如今雖然傷口已基本收口愈合,蒼白的肌膚上多處有著淺淺粉紅的傷疤,楚昭想起當日替他解藥時全身肌膚光滑無瑕的樣子,心下又微微有些痛楚,已又將他抱起來泡進了淺水池里道:“你身子虛,傷口也沒有完全痊愈,不能泡太久,如果覺得頭暈胸悶的,趕緊和我說?!?/br> 雙林還在全身不自在中,卻已被楚昭飛快地放入了水中,溫熱的水緩解了他的緊張,楚昭一副理所當然直接上手的舉動也教他不好說什么,他閉了眼睛,卻感覺楚昭正在替他解了頭發幫他浸入水里,忙伸手去抓了頭發道:“我自己來!” 楚昭道:“你頭上有傷口,看不到的,我來幫你弄?!币贿呌謱⒁粋€胰子塞在他手里道:“你自己把胰子打了吧,我一會兒幫你沖水?!?/br> 雙林接過胰子,整個人都還有些搞不清楚狀態,也拿不準自己該用什么樣子的態度對楚昭,楚昭卻拿了個勺子舀水替他慢慢浸濕了頭發,看雙林手里捏著胰子,肩膀上的肌rou都繃緊起來,知道他定是不自在,便說話轉移他的注意力:“把壽哥兒托付給你的事,還有詐稱失蹤的事,沒和你說,是我的不對?!?/br> 雙林抿了抿嘴,有些自暴自棄道:“你是主子,做什么都是有道理的?!?/br> 楚昭道:“自作主張膽大妄為的事你做得還少嗎?但是一到我跟前,你就什么主奴都搬出來,把界限分得清清楚楚,說的話一句比一句戳肺管子。大寧府相對來說還是比較安全的,若是天命不好,真的糟到那樣地步,我想你也不會推脫責任,但是若是事前和你說,只怕你不知編排什么一套一套的道理來和我推脫了?!?/br> 雙林不說話,楚昭看他臉上漲紅,整個人泡在水里睜著眼睛神情茫然不知所措,嘴唇抿得通紅,和從前那一副沉穩從容的模樣截然不同,多了幾分脆弱,心頭憐意大盛,只是輕輕替他將頭發洗干凈,雙林沒話找話似的問了一句:“聽英順說殿下身上受了傷?” 楚昭嘴角忍不住含笑道:“嗯,傷了點肺,不過不妨事,也是慢慢養著便好了,所以駱相才堅持叫我詐稱失蹤,我若出去,朝廷軍令,我不得不奉,卻不知要有多少暗算在里頭,不如暫避鋒芒?!背丫従徴f著,看了看池子旁邊的沙漏,知道不能讓雙林泡太久,又將他抱了出來,放在大毛巾上替他擦了,又替他穿上中衣,又在外頭加了件袍子,一邊對雙林說話:“腿還疼嗎?要去院子走走嗎?柯彥說你要多走動走動?!?/br> 雙林被他抱來抱去正不自在,連忙站了起來,他腿上當時居然只是普通外傷,竟然沒有骨折,走雖然不太靈便,卻也可以慢慢走著,楚昭扶著他緩緩走了出去,院子里似乎有大樹,很是陰涼,楚昭道:“是菩提樹,很大,聽說也有百年了,附近還有個佛寺叫大龍宮寺的,聽說主持也很有些見識?!?/br> 雙林看不到,身旁又沒別人,只能任由楚昭牽著,在院子里走了一會兒,只感覺到腳下似乎是石板鋪成的庭院,院子里十分涼爽,風里除了木葉清香,還有著隱隱的海水咸腥味,想必離海很近,他身上畢竟有傷,走了一會兒便已力氣不支,楚昭看他額上見汗,便將他又抱起放在一處竹榻上道:“你喝點水休息一下?!?/br> 雙林坐在那邊,感覺到這榻上似乎十分寬大,一時有些摸不到邊,手里很快被塞入了一杯剛剛好的茶杯,他剛泡完溫泉出來也的確感覺到了口干,不知不覺已將那杯茶水喝完,茶杯卻又被楚昭取走,將他按了按讓他斜靠了下去道:“這里沒旁人,你別拘謹,你也早就沒把我當成主子了,別想那些規矩了?!闭f完似乎也十分自然地靠在了他身側,順手替他將頭發披散開來讓他快干,一邊卻又不知從哪里拿了一本書來翻著書頁道:“這里其實我也是第一次來,我叫人送了這里的縣志來看,挺有意思的。這里古時是叫桃花浦的,后來歷代都叫桃花島的,昨兒進來倒是沒見有桃花?!?/br> 雙林想起黃藥師的桃花島,忍不住嘴角翹了翹道:“殿下想要看桃花,不是一句話的事么?” 楚昭輕笑道:“等戰事平了,孤便找人來種上桃花好了?!笨措p林仿佛側耳傾聽的樣子,因著剛從溫泉里出來,臉色紅潤,不由心中一動問道:“你在聽什么?” 雙林道:“既有桃花島,不知是不是也有碧海潮生曲?!?/br> 楚昭大奇道:“你想聽曲兒嗎?碧海潮生,曲名不錯,可有來歷?”要知道在他印象中雙林沉默寡言,對這些曲兒詩詞是不太留意的,雙林搖了搖頭問道:“縣志上還有什么說的嗎?” 楚昭翻了翻道:“有個這里的秀才,嗯,也姓傅的,叫傅煥之,寫了個覺華島游志,文采一般,但是寫得頗為詳盡,我念給你聽聽看?!?/br> 楚昭聲音溫和輕緩,一句一句讀起來,可惜雙林到底不是個讀書人,聽那些半文半白的古文一會兒,已是不知不覺眼皮重了起來,楚昭不過讀完半章游志,便看到雙林半邊臉陷在了柔軟青灰素紗軟枕里,闔目安睡,呼吸勻凈,微微笑了笑將書放到一邊,拉了張薄紗巾子替他蓋上,看他寬松軟紗褲下露出半截光潔修長的小腿,肌膚光潔,踝骨纖細,腳趾上卻仍還有著去歲冬天凍傷的淡淡青灰色痕跡。 歷歷往事在目,傅雙林凡事為他殫精竭慮,明明用心至深,面上卻倔強得絲毫不露,心高氣傲,性情桀驁剛烈到不似一個自幼在宮里長大的內侍……這個人的心,實在太難懂了。 第96章 出戰 雙林醒過來的時候,聽到外邊駱文鏡在和楚昭說話:“武靖公又回了大寧坐鎮,聽說女真那邊十二部重新集結了,又和朵顏三部也重新談判了重新結成聯盟,形勢頗為嚴峻,朝廷發來了嚴命,要求武靖公加緊搜尋王爺的下落,陛下到底是關心殿下的。如今草原上也有謠言說你已被俘,從上次解救回來的我軍俘虜稱,狄人正一個一個的分開審問俘虜,顯然是有些信了?!?/br> 楚昭道:“武靖公在大寧鎮守,是想要消耗我大寧藩的實力呢,由著他去,自有何宗瑜去應付他?!?/br> 駱文鏡道:“因喜總管那邊也傳了書來,請王爺好生養傷,靜待時機。他那邊進展還好,說是一百人已陸陸續續分別混入了赫圖阿拉城里了?!?/br> 楚昭道:“讓他小心謹慎些,兀察咯王留了他的長子查哈太子在那里鎮守,聽說此人殘忍好殺,多疑謹慎,不容易靠近。他只管勘察地理,摸清楚防守便好,其他舉動莫要多做,以免打草驚蛇?!?/br> 雙林起身,想起自己本來是在院子里的,也不知何時回了里屋,聽著楚昭說話離得不遠,他們卻沒注意到自己舉動,顯然中間隔了屏風還是帳幔一類的東西,卻不知屋里還有誰,他摸索著下了床,床前沒找到鞋子,只好赤著腳下了地,站起來,走了兩步卻立刻就踢到了一張圓椅上,站立不穩摔了下來。 外頭說話聲音立刻停了,楚昭起了身快步走進來,將他扶起來道:“你醒了?肚子餓沒?我讓他們擺膳?!?/br> 雙林滿臉不自在,他是想小解,但是當著楚昭的面,他怎么說?這屋里不是應該還有旁人的嗎?英順呢?楚昭看他不說話,想了下問:“你是要凈手嗎?”雙林臉一熱,楚昭先將他扶在床上,低了頭握了他的足替他穿了鞋,又拉了他的手道:“你下了床,往右邊走,這邊設了個凈室?!彪p林感覺到楚昭的一只手上纏了紗布,按在他的手上,扶著他去摸床邊道:“這里有個鈴鐺,你拉一拉就有人進來,你如果不想叫人,自己走出來,這里設了欄桿,摸到了嗎?從這里扶著往右走,這邊就是凈室。你凈手完后,這里也有個鈴鐺,拉一拉就有人進來收拾?!?/br> 他一路拉著雙林的手導引著,指揮他找到了恭桶和凈手用的紙張,銅盆,胰子等,就體貼人意地讓他自己在里頭,自己掀簾走了出來,雙林感覺到他出了去放下簾子,松了口氣,連忙解了手,依言弄完了出來,聽到外頭英順回稟道:“王爺,膳擺好了?!?/br> 楚昭應了聲,過來拉了雙林又按到一處欄桿上道:“你看從床邊左邊這里,孤沿墻也讓他們設了欄桿,你從這里一路扶著走出來,這邊有個屏風,這邊是孤的床,再外一間是起居的地方,這邊是花廳,我們平日在這里用膳,再從這里走出來,便是院子,你每日想散心就走出來,院子不大,方方正正的,從院子出去就是海邊,等孤有空就帶你出去吹吹海風,這邊沙子也很干凈,四處都沒什么人,很適合靜養?!?/br> 說完帶他在花廳坐下,握著他的手去摸碗筷道:“這是給你特制的銀碗,這邊是菜碟,會有人替你布菜過來,你聽了菜名只管說想吃什么就好,這邊是湯碗,筷架,帕子?!闭f完也并不代勞,松開雙手自己坐到了對面去,看著雙林自己摸索起來,自己便也如常用膳,叫人布菜。 雙林看楚昭這意思,竟是之后都要和自己一同起居,十分不自在,卻又不知說什么好,皇家食不言寢不語,楚昭在對面顯然已經用膳,他也只好默默地用餐起來,雖然是黑暗一片,他卻始終能感覺到楚昭在對面強烈的存在感。才吃了幾口,楚昭開口問:“怎么都吃素的?” 雙林一默,英順已開口道:“傅公公一向都是吃素的?!?/br> 楚昭默然了一會兒,才道:“難怪你身子單薄得很……”卻沒追問緣由,轉頭對英順交代道:“讓他們去找個會做素齋的師傅來廚房,叫廚房素菜上多經些心,花樣多一些,每日不可重復了?!?/br> 雙林看他沒強迫自己吃葷,心下倒松了口氣,一時也忘了不自在。 然而大概是心里抑郁,又或者是壓力太大,上島第二天晚上,雙林又發起熱來。 柯彥來替他開了方,煮了藥喝進去,卻仿佛是水淋在通紅的炭上頭,瞬間便蒸發了,藥石無靈,熱度一直不退。楚昭看這情況,也知道他是心上的問題,也不為難柯彥,只自己親身在床邊用毛巾替他敷額頭退熱。 雙林迷迷糊糊,熱氣蒸得人又悶又軟,也不知道自己病了多久,自己又看不到,仿佛一直在苦海中沉沉浮浮,卻始終得不到救贖,自己興許是在地獄中煎熬,又可能已在陰間等著轉世,恍恍惚惚地挨著。 某個夜晚他忽然清醒了些,感覺到有人在自己床邊喂水,水很清涼,讓他感覺到了神智似乎清明了些,他喃喃問:“我還活著嗎?” 一個低沉的聲音道:“你還活著,這對你也許不幸,對別人來說,興許卻是幸運?!?/br> 雙林閉了眼睛喃喃道:“殿下,放了我走吧?!?/br> 有人掀了被子睡到他身邊,他想躲開,卻病得渾身發軟,無法躲開,一條濕涼的毛巾敷在他的額頭上,楚昭側了身在他耳邊淡淡道:“從前三郎還小的時候生病,母后日夜照顧,卻自己反而病倒了,我便替她照顧三郎……若是他還活著,大概也和你一般大了?!?/br> 雙林想到楚煦,苦笑了聲:“三殿下太過聰慧,便是如今活著,皇后娘娘不在,你太子位也不在了,他必要被群起攻之了,如今小公主渾然若璞玉,她留在京里陛下身邊,您不也還時時惦念么?” 楚昭輕輕替他擦了擦汗:“嗯,人真自私,為了自己就要強求旁人為了自己活著。我這些年一直在想,是不是自己再強大些,就能護住母后、三郎,護住自己身邊的人,可惜他們都沒有給我長大的機會,如今連你我也護不住,都是我沒用?!?/br> 雙林睜了眼睛,看著無盡黑暗,靜靜道:“殿下不要介意我那天說的氣話,這事不怪你,我就是累了,我無牽無掛,沒什么好留戀的?!?/br> 楚昭道:“我也覺得很累,可是還是撐著,死去永遠比活著更輕松,可是只要活著,就還有機會遇上別的讓我在乎的人,需要我的人,還有在乎我的人。傅雙林,你為了我做了很多很多,這次讓我為你做一點事,試試看,興許活著并沒有你想象的那么難受?興許……再多點時間,你就能發現這時間還有能讓你牽掛的人,能讓你覺得在乎的事?” 雙林感覺到有只微涼的手指在他眉毛眼睛間輕輕劃動:“興許沒那么糟糕,你的眼睛會好的呢?”楚昭的聲音輕而和緩,就在他耳邊說話,整個身子也貼近他,和他在一個被窩里,大概是他自己在發熱,楚昭的身體卻是涼的,叫他想起那一次陰差陽錯地解藥,那一天楚昭的身子也是微涼而令人舒適的,溫柔得叫人沉醉,幾乎忘卻他那天潢貴胄的身份。 雖然看不見,他還是將頭偏了偏,感覺到耳朵熱得很,他低低道:“那就試試吧……” 身側靜謐無聲,只有微微均勻的鼻息聲,原來這位殿下也不知在他床前陪了多久,已疲倦地睡著了,也不知到底聽見了他的話沒有。 第二日雙林的熱就全退了,這之后又吃了幾日的藥膳,仿佛又好了些,而兩人心照不宣地都再也沒有提起那深夜里的談話,仿佛都有些恥于那一夜自己脆弱的一面在對方暴露。 日子便是如此尷尬地過去,楚昭果然當真和雙林一同起居餐飲,白日里柯彥來替雙林針灸的時候,他就在外間處理軍務,經常帶了雙林出外在海邊漫步,甚至還真的弄了支簫來,當真給雙林吹了支《碧海潮生曲》來,有時候則帶著他去了附近的大龍宮寺,和那方丈玄談清談,扯些今生來世的淡,吃吃那里的素齋。 這院子里仿佛就只有幾個人一般,雖然雙林知道不可能,但是只要楚昭在,就真的只有兩人相對,其余人都幾乎不出現。楚昭和他在一起,態度自然溫和,并不事事替他代勞,而是看他有困難時才幫一下,有時候會和他討論軍務,說說如今的安排,分析將來的情勢,有時候念一些奇文風物地理志給他聽,要么和他打馬吊,馬吊重新用骨牌精心雕刻,一摸就知道是什么牌面,雙林并不太會打,楚昭便教他,這馬吊和后世的麻將卻不相同,反而和兩軍對壘差不多,有時候打起來還頗能消磨時間。 漸漸雙林也放松許多,半月下來,屋里和院子里他都已能進出自如,生活如常,開始習慣黑暗中的生活,習慣了和楚昭共處一室。有時候楚昭會短暫離島,然后帶著洗不干凈的淡淡的血腥味回來,告訴他出去打了什么仗,俘虜了多少人,取得了多少戰利品,有時候還帶了些有意思的小玩意回來給他。當他發現當楚昭離開的時候,他居然開始期盼楚昭回來,聽到楚昭回來的聲音,他居然感覺到欣喜,甚至覺得如果下半輩子都在這島上安居下去也挺不錯的時候,他陷入了深深的糾結之中。 楚昭是在盡力彌補獎賞他,打消他尋死的念頭,他是知道的,然而這位王爺,他雖然從前自詡聰明,看得到他的喜怒哀樂,如今卻漸漸摸不透他的想法了,興許眼睛瞎了,察言觀色的本領也失去了,這些日子只能是被動地接受楚昭看似溫柔其實說一不二的強勢安排,漸漸失去了自我,只會服從于楚昭對自己生活的安排,對自己未來的擺布,甚至下意識地依賴起楚昭來,也確實經過這一遭,他已打消了尋死的念頭,也幾乎覺得這樣也不錯,這樣的溫柔手段,實在太可怕了。 而如今外邊腥風血雨,他詐稱失蹤,卻從未停止過對外邊局勢的關心,停止對自己軍隊的指揮和掌控,他保全著自己的實力,冷眼看著洛家人和女真人交戰了幾個回合,幾乎寸功未立,自己卻已派人去了女真人的王城埋下了釘子,他才弱冠之年,卻已如此心機深沉,運籌帷幄,假以時日,一旦風云際會,這頭蟄伏的巨龍,只怕是要一飛沖天的。 楚昭肯定不可能就在這島上一輩子,但是自己若是一直眼睛不好,有可能會被安置在這里一輩子吧?雙林想了下,發現自己似乎真的并不太反感這里的生活,只是將來到底做些什么呢?他有些迷茫起來。 不知不覺夏過秋來,他們已在島上待了五個多月。外邊局勢依然膠著,楚昭時常一出去就許久,想必外頭戰事激烈,柯彥仍日日過來替雙林針灸,這日雙林卻忽然感覺到了一團模模糊糊的光影,他心頭一陣狂喜,忙告訴柯彥,柯彥也十分驚喜道:“看來這針灸是有效的,這藥方,我看看再改改!” 果然這之后一日比一日好起來,除了光越來越強烈外,他甚至能看到了人影,柯彥卻怕光太強傷了他的眼睛,替他蒙上了繃帶,每日解開測一測又給他包上了,開了許多奇怪的藥給他服下。 這日深夜忽然電閃雷鳴下起了大雨,他半夜里被動靜驚醒,因為是晚上,他眼上沒包上紗布,感覺得到窗外頭閃電劈過,窗前居然有一道影子,他嚇了一跳叫了聲,那身影一動向前道:“沒事,是我?!?/br> 居然是楚昭回來了,他吃了一嚇坐了起來,楚昭點起了燈來,有些驚喜道:“你看得見了?”雙林搖了搖頭道:“只是模模糊糊看到一個人影,你回來了?” 楚昭靠近他,雙林眼前只看到一團橙色的暖暖光影,鼻尖聞到了盔甲上特有的金屬味和牛皮的澀味,還有一股水汽,卻又仿佛帶了一股花的清香,楚昭道:“是,馬上又要出去了,這次我已經調集好兵馬,有十足把握能將赫圖阿拉城給攻下,只是攻城大概會有一番苦戰,那查哈太子十分狡詐,要很久才能回來了,明兒大軍就要出征了,我接了信柯彥說你的眼睛有起色,專門回來看看,明兒早晨就走了?!?/br> 雙林微微有些擔憂道:“你手里兵馬不多,雷愷那邊又跟著武靖公,會不會太冒險?!?/br> 楚昭短促地笑了下道:“能直接奪下女真人的王城,這可是奇功一件,到時候我那好舅公發現他鼓搗了半日,不過白白為我牽制兵力,讓我在后頭輕松摘了果子,臉色一定很好看,洛太后只怕也要郁悶一番。為了這一天的到來,這點風險,不算什么。風燈石火,時不我延,越大的風險,能摘取的果實越甜美?!?/br> 雙林雖然看不見,卻都能從他的語氣里聽到了滿滿的躊躇滿志和雄心萬丈,他笑了下道:“那小的就預祝殿下馬到成功,建下不世偉業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