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楚昭躺了下去道:“沒事,我只是做了個夢,夢見雪石了?!?/br> 雙林有些無語,楚昭過了一會兒又輕聲道:“你不奇怪么?那天雪石到底為什么沖出了花園,往城外跑去,以至于我們主仆都被山匪擄去?” 雙林不說話,這個時候接什么都不對,還是裝傻最好。楚昭看他反應,卻也知道這人一貫聰明,只怕早就猜到其中就里,自己沉默了很久,最終輕輕嘆了口氣道:“本朝也有先祖寵過一兩個男侍,后來收梢都不太好……孤當時……當時猝不及防,應對不當,釀成苦果……” 夜靜悄悄的,最后這位始終得不到回應的年輕皇子終于不再說話。 喜歡你的人,你無法回應,又不想放棄這個朋友,要怎么處理?這在圣賢書上沒有答案,即便是幾千年后的世界,也難住許多人的感情難題,也讓這位年輕皇子困惑糾結了。 滿腹舊事,終于化成一聲嘆息,消失在長夜中。 第二天一切如常,但是肖岡依然另外換了一條路行走,路途乏味,楚昭和雙林仿佛一切如常,又仿佛有什么東西改變了。 這改變讓雙林感覺到了深深的郁悶,他說不出這其中的分別,但是他的確感覺到了楚昭對他態度的微妙改變。和從前那種單純的倚重和三不五時好為人師教他不同,主仆之間雖然都盡力維持著和從前一樣的舉止和對話,楚昭對雙林的言談舉止,卻有著一種難以形容的微妙的小心翼翼,偶爾會以若有所思的目光看著雙林。 某一日楚昭去宿處歇息,他收拾車上的書本的時候,發現了白天路途中楚昭看的《晏子春秋》,其中專門在“景公欲誅羽人晏子以為法不宜殺”那一頁折了折,居然還在“拒欲不道,惡愛不祥”這一頁上劃了線,他簡直恨不得沖去搖著楚昭的頭大吼:“殿下!我對你一點意思都沒有!你千萬別賞我什么抱背之歡還要我感恩戴德??!” 然而楚昭此后再也沒有提過雪石以及許昭訓的話,以至于雙林錯失良機,再也沒有機會剖白自己的清白。偏偏這路途上唯一一個貼身伺候的就是雙林,雖然路途時常將就,但偶爾條件好的時候,他還真是不得不給楚昭寬衣解帶,洗澡搓背,穿衣理襟……而每一次,那大大的抱背之歡四個字都會跳出來在雙林腦子里奔騰而過,讓他難以堅持。 所幸這一路平平安安順順當當地接近了大寧府了,最后一段路的時候他們終于得了飛鴿傳書,上頭簡單幾個字:“事曝,速行?!?/br> 這幾個字已傳遞了足夠的消息,來不及猜測因喜那邊是否出了事,人是否平安,他們當機立斷,將貨物和馬車棄在了一處歇腳點,留了一個鏢師看著,其余人棄車騎馬,輕裝飛奔前往大寧府而去。 終于在一個傍晚,肅王楚昭輕騎簡從,在大寧府官員們倉促的迎接中,抵達了大寧府新改建好的肅王府,王府上的匾額尚還蒙著紅布,靜靜等待著這塊土地主人的進駐。 第67章 漸上軌道 終于到了王府,雙林松了一口氣,楚昭也立刻被一群以何宗瑜為首的王府官屬們圍住了,馬不停蹄地即刻開始了各項事情的安排。 肅王府由布政使府臨時倉促改建,如今也只是將主要的前、中、后殿、寢宮匆忙修葺出來,又將下人用的庫房、歇房、馬房、六局等簡單收拾了下,其余的家廟、社稷山川壇、典善所、承奉司等還需慢慢修建。楚昭才進府,見過大寧府布政司等藩地主官后,便是盛大的洗塵宴,回到王府寢殿的時候,楚昭已覺得微醺。 常歡等原本留在楚昭身邊的大宮女也已提前到了,連忙迎了出來替他寬了大衣服,這時端了熱茶上來,他坐在了軟榻上,拿了茶喝了一口,愣了下問道:“茶不是雙林沏的?” 常歡笑道:“是英順公公沏的,這是白茶,說是最解乏的,殿下喝不慣?” 楚昭道:“沒什么,味道很好?!庇趾攘藘煽趩枺骸半p林呢?” 常歡道:“傅公公說是要去打發一路護送殿下來的鏢局,還要安排人手打聽因喜公公那邊的情形,殿下這邊英順公公伺候著,英順公公已去安排熱水了,殿下一路風塵仆仆,該好好泡泡浴池解解乏才是?!?/br> 楚昭聽了點了點頭,他連日趕路,也確實乏得很,起了身往浴殿走去一邊道:“雙林和我一路來想必也乏了,和他說等他處理事回來便去歇著吧不必來伺候了,鏢局那邊叫他好好重賞了,因喜那邊一有消息,馬上命人遞進來給孤?!?/br> 常歡忙笑著應了,伺候他去入浴不提。 沒想到之后一連數日,楚昭一直忙著輪番接見了藩地官員朝見,一一聽取民生民情,期間還安排過巡視藩地幾處大的鄉鎮百姓。都沒不曾見過雙林,只期間雙林遞了個折子說了下因喜那邊的情況,說是行到接近大寧府時王駕過橋的時候忽然河水暴漲,洪水從上游沖下,隊伍被沖散,此時有人冒充盜匪埋伏在岸邊射殺多人,好在因喜水性尚好逃過一劫,如今已重整隊伍并且命當地官員嚴查此案。另外雙林如今已派鏢局諸人去接應小世子,務必確保世子順利抵達。 楚昭看了折子也命幕僚擬了奏章,先稟報自己已抵達藩地就藩之事,再將此事另具折上報元狩帝,又懇請朝廷撫恤死傷將士奴婢,另外藩地這邊也命人準備重賞撫恤。 諸事忙亂,直到堪堪半月,因喜以及小世子兩路人馬都平安抵達后,又是一番安置,對死傷將士奴婢的犒賞,小世子的妥當安置,因喜一到王府,便雷厲風行地將整個王府內務都統了起來,不過數日便令行禁止,內外森嚴,規矩嚴密,井井有條起來。 楚昭也直到這時才松了口氣,算是一切安定了下來,然后才驚覺,自己居然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見過傅雙林了。 正好因喜在一旁給他說小世子的安頓情況:“如今內院無妃妾做主掌事,內院及小世子身旁一切諸事,皆托給安姑姑掌管,甚是穩妥,又已命布政使這邊挑選了幾個干凈健壯的奶娘,專門供小世子哺乳。只是內院長期空虛也不成樣子,王爺如今穩下來,也可緩緩訪諸于良家,尋幾個良家淑女,以充后院,服侍殿下,撫育小世子,待孝期滿后,再請旨求陛下封妃?!?/br> 楚昭聽他提到這個,忽然想起路上遇到的許蕉心來,便和因喜道:“傅雙林呢?咱們這次就藩,路上遇到了許蕉心,正要問你,她不是遣出宮了?當初她沒異樣么?如何忽然口口聲聲非孤不嫁了?!?/br> 因喜道:“小的已聽雙林說過,那位許娘娘當初遣回內務司的時候的確是來求過奴才,要求留在殿下身邊,當時殿下才經先皇后大喪,心神俱喪,她一直嚷嚷著要求見殿下的,十分不成體統,奴才便做主將她還是遣回內務司了。如今卻不知殿下意欲何為?若是覺得此女志氣可嘉,奴才遣人去接來王府,再封個位份也使得?!?/br> 楚昭心下明白,當時自己經過霧松一事,十分心灰意冷,對這些事自不在意,因喜又是個有些手段的人,想必許蕉心在宮中一直找不到機會見自己,才趁著自己就藩的時候動了腦子去找自己,他微微喟嘆了聲搖頭道:“孤如今還將她安置在秘莊中,你且派人去將她送還其父母家,厚贈其禮,遣她別嫁吧?!?/br> 因喜面上顯了些高興來道:“王爺英明,娘娘從前挑她,是看她相貌過得去,出身行伍之家,弓馬嫻熟,又熟讀詩書,說話伶俐乖巧,想著殿下興許能喜歡,選中了她,只是如今看來,卻不是個乖順的性子,真納在后院,只怕要生事,還是遠遠打發的好?!?/br> 楚昭哭笑不得,又問因喜:“雙林呢?怎的這些天都沒見著他?” 因喜道:“王爺將來要用錢的地方多得很,如今同興鏢局剛剛在大寧府落腳,小的們商議著要在大寧府城多開幾家鋪子,殿下將來用錢的地方還多著,因此奴才讓他這些日子趕緊將諸事辦備起來,傅雙林腦子靈活,又是經營的好手,在內院伺候著實有些浪費,從前宮里那是不得已,如今在王府,合該讓他放開手腳才是。王爺有什么要貼身伺候的,可交代英順便好,此人泡得一手好茶,也在內書堂上過幾年學,可堪殿下驅使的?!?/br> 楚昭點了點頭道:“因喜總管一貫妥帖的,但憑安排好了?!?/br> 又過得數日,元狩帝那邊有了旨意來,對楚昭王駕路上遇刺一事十分憤怒,對他十分撫恤憐惜,又賞下了不少東西來,楚昭拿了禮單來看,其中銀錢自不必說,貴重藥材若干,綾羅綢緞無數,其中更值得矚目的是另外下旨給了楚昭的嫡長子封了王世子,并賜食邑二千戶,歷來親王嫡長子十歲方立為世子,如今早早便由皇帝冊立,這是分外優渥了。 楚昭接了圣旨,親自寫了謝恩折子命傳旨內侍帶回,又獨獨挑了幾樣大寧府專有的特產及山參來,命人獻給元狩帝,又重重賞了傳旨內侍一番。 這般一來一回,肅王府總算諸事都上了軌道,一件重要的事情也要提上了議程,巡視軍備。 大寧藩是軍事重鎮,楚昭作為新上任的藩王,在接下來的歲月里將要承擔重要的保衛北疆的任務,自然要好好巡視一番邊疆軍備,與此同時,還有草原上桀驁不馴的朵顏福余泰寧三衛,名為歸順朝廷,其實實際上和雇傭兵差不多,給錢給糧,他就幫你,不給錢不給糧,隨時有奶便是娘的翻臉。 因此在諸事齊備后,楚昭與諸位王府官員商議,將巡查軍備一事安排后,擇日便要出發,這一去除了將大寧都司下轄的十五個衛所一一巡查,還要去到草原上與朵顏三衛的首領會晤,算算行程也要一月有余方能回王府,因此王府內院便留了因喜掌著,安排了英順隨駕,王府上下少不得又一通忙碌收拾行李。 臨了出門,楚昭卻沒上王爺儀駕,而是換了戎裝,騎了高頭大馬,率了諸位官員將領一同出發。才出了王府沒多久,楚昭勒了馬想起一事,轉頭要交代英順,卻發現英順遠遠落在后頭,原來英順一直在御茶房當差,極少出外,騎術一般,雖然也能御馬,卻畢竟算不上嫻熟,有些跟不上騎術精湛的楚昭,這下看到楚昭勒馬轉頭找他,連忙有些笨拙的驅馬上前問道:“王爺有事交代?” 楚昭想了下道:“你回去和因喜說,叫他去叫雙林帶兩個鏢局的好手來跟著孤,傳完話你就在王府里,不必來伺候了,這次巡查軍備,叫傅雙林全程伺候著便好?!?/br> 英順應了,默默下去回了王府傳話,因喜大奇道:“雖然叫了雙林,也可叫你跟著伺候啊,怎的好好打發了你回來?這一路的行禮包裹都是你看著打點的,到時候雙林如何清楚?” 英順抿了抿嘴,他一貫心高氣傲,又是極敏感的,低聲道:“想是王爺嫌我馬術不精?!?/br> 因喜想了想到:“也是,你到底常在內宮伺候,雙林外頭呆慣了,這次又和殿下就藩,騎術是比你老練些,也罷,那你把行李和注意事項都列張單子,雜家這就叫雙林收拾下立刻趕上去才是?!?/br> 英順雖則有些不服氣,卻也還是默默回去列了單子交了匆匆從外頭趕回來的雙林,雙林的心里也是郁悶的,這些日子他變著法子在外頭當差,專門挑著楚昭接見百官或是商議藩地政務之時匆匆回王府,和因喜匯報了外頭的事宜,又回了鏢局,低調地開了幾家店鋪,招收伙計,清點貨物,將原本從京里帶來的貨物一一都分派了下去,準備售賣,又四處打聽行情,大寧府是個十分熱鬧的藩鎮,他著實過得有些如魚得水,樂不思蜀,此時不由覺得楚昭誤會他倒也有些好處,只看楚昭這些日子想必也不想見到他,正好漸漸疏遠了,他才好功成身退,一時之間,倒也不再介意楚昭誤會他有仰慕之意這事了。 沒想到才自在了一段時日,楚昭去巡查軍備怎的忽然又想起他來,他只得十分郁悶地交接諸事,又去鏢局挑人,肖岡卻鬧著一定要去,他想著從前肖岡雖然從軍,卻并非在這邊衛所,倒也不妨事,他又十分熟悉軍中諸事,于是便也帶上了肖岡,以及肖岡的心腹,韓允,收拾了幾樣衣物,便匆忙趕去與楚昭會合。 到了晚上雙林才趕上了楚昭的隊伍,帶了肖岡韓允進去拜見楚昭,楚昭叮囑了幾句打發他們到護衛營去混著了,留了雙林身旁伺候,一個多月沒見雙林,楚昭多看了他兩眼,看他面色有些不豫,溫聲道:“這些天孤忙得很,也沒空問問你,外頭差使都辦得如何了?” 雙林恭敬道:“一切都才開始,還需慢慢籌劃才是,不過這邊三個馬市,都極為熱鬧,物產豐富,夷人胡人手里的東珠、人參、狐貂猞猁猻虎等獸皮都是京城難得的,此外還有蜜、蘑菇、木耳、松籽、山榛等土產,繁華反勝內地,很是大有可為?!?/br> 楚昭看他之前有些抑郁之色,但是說到經營之事眉目又舒展開來,顯然頗為熱衷急切,不由微笑道:“你喜歡便好生經營好了,賠了也不算甚么的,不必太著急了,母后那邊給孤留了不少身家,一時半會總不至于就坐吃山空了?!?/br> 雙林垂手應了,心里暗自吐槽王皇后那些身家不知多少是自己掙出來的,楚昭又叮囑他道:“你雖然外頭當差著,府里的事情也上點心,孤身邊也就你們幾個貼身內侍,外邊的人使著總是不太順手的?!?/br> 雙林有些莫名,應了,看楚昭又溫言和他聊了幾句馬市的話,才打發他下去,他下去找了肖岡他們替他們安置妥當了,自己閑了下來,回想起楚昭的言談舉止,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楚昭該不會……怕自己以為被冷落了心灰,所以才一番溫言撫慰,又有這巡查軍備之行吧? 第68章 朵顏三衛 軍備巡查從新城衛開始,一路往南富峪衛、會州衛一直到最南的喜峰口,折往東邊營州五衛、廣寧諸衛等,然后向北折直去與朵顏三衛會晤,之后回全寧衛,返回大寧都司。這一路自然十分辛苦,但楚昭大部分時間都在馬上,與諸位武將同行,且每到一衛,都必親自登上衛所城墻,親自犒賞慰問普通衛所士兵,同時還帶了豐厚的糧、布匹、棉衣、武器等犒勞品。 普通軍士們看肅王一身戎裝,俊美威嚴,精神奕奕,言辭親和,有時候楚昭甚至親自嘗普通軍士的伙食,摸普通軍士的軍袍,過問寒溫辛苦,問及家鄉籍貫,下場和將士比試弓箭,射藝精湛,賞賜又極為豐厚,都表現得對肅親王十分親近激動,視為極大榮耀,士氣振奮。 連肖岡都悄悄和雙林議論:“這位殿下不簡單,深解收買人心之道,這么一個個衛所親自走過去,雖說將帥未必服他,大半軍士卻至少心里有了他,畢竟當兵沒幾個是真的有多大前程抱負,不過都沖著過好日子罷了,誰給獎賞,誰就值得效忠?!?/br> 雙林道:“宮里的親王皇子,哪一個不深諳此術,拉出去遛遛,個個都是愛民如子寬厚仁慈的影帝……”他被抓回來伺候,心里不平,一貫在肖岡面前又放松,忍不住吐槽起來,肖岡聽不出影帝的意思只以為是君王的意思,也不以為意,只是笑道:“他已算難得的了,老百姓也好普通士兵也好,看到的只有實惠,誰管你上邊人是誰呢?!?/br> 雙林想了想其實楚昭已是難得的厚道之主了,自己如今憤世嫉俗了一把,想來真的因為自己遭遇而遷怒了,不由也反躬自省了下,決定清者自清,擺正態度,劃清主仆界線,楚昭自然也會看明白。 于是接下來幾日他把消極心理擺正,又恢復成那謹慎沉默滴水不漏兢兢業業的小內侍。 楚昭卻覺得頗為滿意,他這些天總覺得哪里不對勁,雙林回到身邊他才發現,原來是這樣,別人當差并非不經心,也不是說雙林茶就比人沏得好字寫得比別人好,就難得那一份貼心,你動動手他知道給你挽袖子,你咳嗽一聲他知道給你端茶,你覺得不耐煩了他會替你含蓄地暗示官屬們自己辭行,一個眼色他就知道該怎么做,總之樣樣做在前頭,凡事妥帖耐心。 他從前只覺得這是個分外會揣摩人心的伶俐內侍,如今想來,大概是雙林眼里心里有他,事事替他著想,所以凡事才比旁人更經心更周到——當年不就是能從他和雪石的字里頭挑出他的字來,可見用心極深。而且,雙林有一點挺好,就是安靜而溫和,仿佛只要能待在他身邊就好了,不會像其他別的人,渴求陽光雨露一般要從他身上索取回應,一言不合便要枯萎凋謝。他太忙了,又自顧不暇,很難無微不至地照顧身邊人,雙林這樣——就很好,靜靜看著,不打擾,不求負責…… 楚昭并不知道自己這種態度在很久以后的千年后被斥之為“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的三不渣男,他只是純然而自私地感覺到這樣的關系很舒服,于是待雙林就越發溫和了,所幸雙林一心只想著離開,因此全不在意。于是主仆奇妙地進入了一種雖然都自以為是卻保持了奇異的平衡的狀態,不復之前那種尷尬地小心翼翼,而是不僅恢復了從前那種自然,還多了幾分默契。 走走停停,巡查了十數日后,王駕抵達了白狼河邊水草豐美之處。正是盛夏時節,晴天無云,天空高處藍得驚人,蒼莽遠山幾乎與天際相溶,河邊水草茂盛,處處鮮花盛開,風帶著清涼的水汽和淡淡的花香草香,吹得令人微醺,騎馬漫步在這草原上,都會被這廣闊遼美的風景感染得心胸一闊。 朵顏三衛的三首領早已接了消息,提前在那里等候,草原上設下了雪白的帳篷,朵顏衛指揮帖木兒,指揮同知答賓海,泰寧衛指揮花當,指揮同知胡車兒,福余衛指揮海顏,指揮同知阿禮都帶了各自氅下騎兵出面迎駕。黑壓壓的穿著皮鎧甲的士兵和騎馬的騎士站在草原后,一股剽悍之氣壓迫而來。 楚昭卻翻身下了馬,他個子在數個高大的兀良哈族夷人指揮使的陪襯下并不算高大,甚至可以說是有些文弱了,他沉靜,執著,優雅地穿過高大夷人兵士手持武器森然列在兩旁的通道,毫不吝惜地踩在珍貴的羔羊氈毛毯上,整個人自上而下卻全是從容,華貴的繡著金龍穿云的盛裝王服隨勢輕翻,發上的黃金王冠在陽光下閃閃發光,俊美冷靜的容顏幾如天人,神容華瞻,不可仰視。 朵顏衛指揮帖木兒帶著三衛頭人,依禮翻身跪了下來迎接于他,高大魁梧的身材仿佛雄獅猛虎,不得不俯首稱臣,楚昭微笑著扶了他們起來,和他們往中央走去,中央堆起了一座巨大的柴山,上頭扎著雪白的綢緞以及鮮花,帖木兒笑道:“王爺,這是我們這里的風俗,貴客來臨,需請貴客親自點燃這篝火?!?/br> 一邊早已有人奉上扎著美麗綢緞的一副弓箭,箭頭卻已燃起了火,然而這里距離那柴山尚有百步之遙,箭頭上火已熊熊,那弓看著也是強弓,這顯然是一個不動聲色貨真價實的下馬威了。 楚昭微微挑眉,他身后緊跟著他巡防的大寧布政司、右相雷鎧已是肩膀微動,要上前接過那弓箭,楚昭卻伸手微微阻止,笑道:“這里太近?!币贿厒壬淼溃骸盃抗碌鸟R來?!?/br> 很快便有人牽了馬過來,楚昭翻身上馬,微微低頭一探手從帖木兒手上拿了那弓箭,雙腿一夾,已御馬跑了數百步,猛然搭弓拉滿回身一箭! 帶著烈火的箭筆直而飛速地穿過空氣,帶著勢不可擋的銳意,牢牢地穿過那篝火柴山最高處的鮮花彩球,蓬的一聲火星冒起,淋了酥油的柴山迅速燃燒了起來,遠處的兀良哈牧民以及將士們嘩然歡呼起來,仿佛甚么信號被開啟了一樣,篝火熊熊燃起,歡快得猶如風在躍動一般的馬頭琴響起,鼓聲也敲了起來,有一對一對的異族女孩穿著顏色鮮艷的裙袍手挽著手圍著篝火跳起了舞來,手上腳上的鈴鐺都清脆地響著,笑鬧聲傳到了遙遠的地方。 而遠處馬上的一箭定乾坤的楚昭,馬上的身形挺直修長,廣袖袍服被灌滿了風獵獵舞動,此時已近黃昏,落日余陽給他挺拔身姿鍍上了金邊,肖岡和雙林作為伺候的低等侍衛和內侍,是沒資格走地毯的,只能跟在諸官員后頭,遠遠看著楚昭一騎獨立、鮮衣怒馬的樣子,肖岡忍不住喃喃道:“……很難不讓人不想追隨啊……這樣的風姿,我要是個女兒家,怕也是要許了芳心了?!?/br> 雙林遠遠看著楚昭,難得地沒有再想到影}帝二字……他不得不承認,這位在元狩帝和王皇后精心培養之下的儲君,的的確確是有著文治國武定邦之才的,他的確是有著可以驕傲的資本以及令人為之心折的魅力,而也更因此,他離開權力的中心的時候,才會有那么多的大臣扼腕嘆息,寧愿觸怒洛家也要上疏請愿。 眾人簇擁著他進了寬大的帳篷內,雙林悄沒聲息地走到了他的身后跪坐著持了銀壺替他倒酒,看著楚昭居然能說出流利的蒙古語,與那些兀良哈指揮使們交談,分寸把握得十分好,矜持卻不失親切,高貴卻又不讓人感覺到冷淡,談吐之間又是恩威并施,優撫有加,心下再次微微感嘆,難怪王皇后要如此殫精竭慮,憑良心說,若是自己有這么個兒子,也是要竭盡全力將他推上皇座的。 宴席極為豐盛,美酒羔羊源源不絕地送上來,賓主盡歡,宴席到了一半,一個披著白紗的女子跳著舞上來了,身段柔軟,金鈴搖曳,面紗揭開后粉面染著天然的粉紅,明艷非凡,尤其一雙明眸與漢人不同,深眸明媚,睫毛翹長,眼線深顯,帖木兒一邊拍掌一邊笑著對楚昭道:“聽說王爺后院空虛,這是我的親女兒,草原上的花兒都沒有她美,最璀璨的明珠也沒有她奪目,王爺不嫌棄,今晚便讓她陪王爺歇息?!?/br> 這卻是草原上一些部族的風俗了,貴客到來,以自己未婚的女兒酬賓,當然王公貴族多的是侍女,自然不會如此,但如今來的是藩王,這塊領地最尊貴的主人,帖木兒自然也將自己的女兒奉上。 楚昭搖手拒絕道:“母后喪期未滿周年,孤如今與你們飲宴已是不該,只是入鄉隨俗,盛情難卻,然而此事便多謝盛意,萬不敢當了?!?/br> 帖木兒笑道:“漢人禮法講究,我們也是佩服的?!币贿呉膊⒉粓猿?,只看著那女子十分失望地退場,又說起領地雜事起來。宴席散的時候已是深夜,外頭仍然遠遠的有牧民們的歡歌笑語傳來,楚昭喝了不少,看上去面色紅潤,雙林伺候著楚昭在王帳里熱水洗過后,替他寬衣扶他睡下,才走了出來。 肖岡卻守在帳篷外,看到他出來,悄悄拉扯他道:“我給你留了一壺的馬奶子酒,真是極好的味道,又甜又香又有些爽口的酸,我從前也喝過,竟沒有這次釀的好,和今晚的馬奶子酒一比,從前喝的那些馬奶子酒簡直就是馬尿,果然是一般人喝不到的,你愛喝酒,快來,可惜今晚他們喝的都放在冰塊里,那才是好喝?!?/br> 雙林失笑道:“你自己喝吧,我這還在當差呢,不要命了?你身上沒差使,多喝點?!?/br> 肖岡偷偷看了眼帳內道:“王爺今晚喝了不少,我看肯定睡了,你來悄悄喝一些沒人知道的啦,你也忍了好久吧?平日里那么愛喝酒的,今晚虧你倒了一晚上酒一口都沒喝,肚子里肯定饞得慌……來吧……”他忽然聲音戛然而止,雙林轉頭看到楚昭披著頭發站在后頭,一臉似笑非笑,顯然是聽到了肖岡說的話。 雙林有些尷尬,肖岡卻是忙忙胡亂地施了個禮:“王爺好……我就是來問雙林點雜事,這就走了……”轉了身就想溜,卻被楚昭叫住了道:“藏的酒呢?拿來?!?/br> 肖岡苦了臉看了垂手默不作聲的雙林一眼,將懷里藏著的一銀壺酒遞給了楚昭,楚昭提著覺得頗沉重,又笑了下,看著肖岡走了,對雙林道:“崔總鏢頭待你倒是真心實意的,這酒只怕弄了兩壺倒一起了,分量足得很?!?/br> 雙林道:“他是草莽中人,不諳禮節,殿下莫要責怪于他?!?/br> 楚昭卻答非所問道:“你愛喝酒?” 雙林有些窘迫,楚昭卻看了看天上星星滿布夜空中,風吹來帶來了水汽,涼風習習,他道:“孤也有些酒上頭,帳內有些悶熱,我們去河邊走走,散散酒氣再歇下?!?/br> 雙林知道這一代包括沿河早就密密實實地五步一崗圍上了侍衛,十分安全,便也沒阻止,陪著楚昭一路走到了白狼河邊,楚昭坐在河邊,席地而坐,看著奔流不息的河水,拍了拍自己旁邊道:“你也坐著吧?!?/br> 雙林也并不扭捏,在他身側退后半步跪坐下來,楚昭將那酒壺遞給他道:“喝吧,這酒是不錯,別到時候又怪我苛待下人?!?/br> 雙林抬眼看他,楚昭臉上雖然并沒什么表情,深黑色的眼睛卻仿佛帶了一絲揶揄的笑容,雙林已聞到了馬奶酒那特有的芬芳味來,喉頭動了動,他確實今晚饞得慌,于是還是就著壺口有些不雅地喝了兩口,這喝酒,若是一口不喝尚能忍住,這一開了頭,簡直酒蟲上涌,再難遏制,雙林深深吸了一口酒,只覺得果然芬芳甘香,遠勝于自己喝過的許多酒,若是真的冰鎮過……他簡直可以想見那美味。 楚昭看他喝酒的微微有些滿足的表情,嘴角也浮起了一絲笑容,覺得這一貫拘謹的小內侍居然有這樣豪放不羈的愛好,著實有些令人出乎意料,難為他一貫掩藏得如此好,想必在宮外才敢放肆,在自己身邊只怕拘謹得狠了,不覺有些憐惜,低聲寬他心道:“只管喝吧,安心,這十來年朵顏三衛一直如期納貢稱臣,這兀良哈人直來直往,雖然不討喜,卻也難得坦率,晚上不會有什么事的,不需要你伺候?!?/br> 雙林有些不自在,楚昭看出他不自在來,笑了笑站起來走了幾步站到河岸邊看向大河,忽然從懷里拿出了一支短笛出來,對著河水吹起笛子來,笛聲悠揚中隱隱有著一絲哀傷懷鄉之意,夜空中星光溫柔灑下來,又有涼風吹送,雙林心情也寬了些,又喝了幾口酒,看楚昭一個人吹著笛子,想起從前這時候若是雪石在,少不得要和他琴笛相合詩酒相酬一番,如今楚昭背井離鄉,只剩下自己這么一個不解情懷不通音律的內侍跟他在這異鄉陌生的河流邊,沒了知音,沒了父親的支持,沒了母親的庇護,還真是挺可憐的。 最后酒壺里的酒都被雙林喝盡了,楚昭才收了笛子帶著他回帳,然后雙林幾乎就已沒了記憶,大概是一壺酒力都上了來,他最后的記憶是楚昭沉默得象溫柔時節的夜空一樣深色的眸子,似乎是低著頭看了看他,替他蓋了被子,笑著說了他一句:“睡吧,不要你當差?!?/br> 第69章 烈馬 雙林睡醒的時候聽到帳子里有人隔著掛毯在前頭說話。細聽原是布政使雷愷的聲音:“殿下守禮是應該的,只是如今也不過是納入王府,算不得正經納妃,朵顏三衛為大寧東北邊的藩籬,要籠絡他們,聯姻是最簡單輕松的辦法,如今王爺只需要順水推舟收下這二十個女子,納入后院,等喪期過了,隨便給個名分也就罷了?!?/br> 楚昭道:“雷卿說得有禮,只是這草原上風俗,哪個王公貴族不是女奴成群的,再有那妻子女兒待客的風俗在,便宜女兒只多不少的,莫說納一個妃子,只怕再納十個,也沒什么用處,孤倒是聽說這里人喜歡嫡幼子守灶繼承家業的風俗,和我們那邊嫡長子繼承大不同,不若請他們舉薦自己愛子,若是年紀大的,給些官職,到大寧任職,年紀小的,送來學堂念書,將來給孤王的世子做個伴讀,孤倒覺得這才是個牽制的好辦法?!?/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