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因為好奇,他便轉進了花廳隔間的屏風后,悄悄往外看,肖岡雖然剛被責打過,想必沒怎么受傷,依然腰桿筆挺坐在主位,和一位年約弱冠的年輕公子正在談笑風生,面粉唇朱,秀氣成采,笑時面上有著淺淺酒渦,仿佛時時有情,身上錦衣華服,綾襪緞鞋,儼然翩翩一位富家少年。但雙林卻大大愕然了,這哪里是什么林定公子,分明是懷帝一脈嫡子,福王楚旼。 雙林心念數轉,已是明白,福王楚旼化名林定來與肖岡結交,只怕圖的正是肖岡這一股忽然崛起的無主勢力,至少在京里人眼里,同興鏢局這支勢力看著背景簡單,崛起突然,又實力雄厚,是一個可以招攬的勢力之一。 看來肖岡是不知道的,他若知道林定是福王楚旼,和洛家有著莫大關系,只怕絕不會和他沾上絲毫關系,卻又不知福王知道不知道肖岡的真實身份了,從前或許不知,但是經過這一次的肖岡出面為義父鳴冤,只怕已知道了,卻不知他如今又有何想法了,是在探鏢局的底,還是仍想要收服這支勢力? 只聽楚旼在里頭含笑道:“不知崔總鏢頭這次來京城,崔二爺可一同來了?我聽說鏢局實際當家的,其實是你家二少爺,崔總鏢頭已是如此英雄人物,想必令弟也是一表人才?!?/br> 肖岡笑道:“不敢當,舍弟身子不好,不慣北邊天氣,長年在南邊調養的,他年紀還小,只是因為我長年在外走鏢,他不得不出面應酬過一些時日,才被人以訛傳訛,其實他年紀尚幼,哪里就當得起當家二字,實在是朋友們給面子夸夸小孩子而已?!?/br> 楚旼有些遺憾道:“可惜了,其實我今日來還有一事,就是我如今也大了,只是父親不在,家里僅有寡母在,想娶一妻室,聽聞崔總鏢頭有一meimei,溫良賢淑,又精于中饋,所以想毛遂自薦下,也不知崔總鏢頭意下如何,若是有意,我定遣了官媒,厚禮聘之,迎娶令妹過門?!?/br> 一席話畢,雙林臉色已變了,緊緊盯著肖岡,看肖岡臉上一怔,深思了一下笑道:“林公子人才出眾,只是舍妹還小,且天真爛漫有些不知世事,只怕難當貴府中饋重任,且再看看吧?” 雙林微微松了口氣,看楚旼笑道:“不妨事,崔兄這是不相信在下的誠意,來日方長,咱們慢慢來?!?/br> 兩人又說了幾句閑話,肖岡才起了身送了楚旼出門,回來后肖岡知道雙林來的消息,連忙到了后院,果然看到雙林蹙眉沉思,笑道:“怎么來了也不說一聲?適才有個大主顧,倒是一直念著想見見你?!?/br> 雙林道:“那位林公子,你可知道是何人?福王楚旼!你可千萬莫要松口將妙妙嫁給他?!?/br> 肖岡臉色一變道:“福王?是先懷帝留下的那位皇子?” 雙林道:“是,只是他的婚事應當由太后做主才是,我實不知他為何居然會親自來和你提親,以妙妙的身份,便是你義父昭雪了,大概也只是勉強做個側妃罷了,難道他是想納妙妙為側妃,以此來拉攏你?” 肖岡臉色沉了下去,顯然有些難以接受一貫交好的朋友居然是那聲名狼藉的福王,過了一會兒才鐵青著臉道:“你太久沒回京,有所不知,福王在京里風流名聲十分不堪,最夸張的是他還男女不忌……府里據說還養了不少的戲子……如今這京里略有些地位的大臣,哪個敢把女兒嫁他?更何況他是先帝的嫡子,本就招今上的忌諱,所以誰家把自己女兒送去他家觸霉頭呢?是以他婚事遲遲未定,還有,妙妙這邊,卻是因為義父得了昭雪,皇后娘娘憐她弱女無依,已下了懿旨要召她進宮覲見,只怕會得誥封厚賞,名聲上應該會好聽許多,再則只怕他看上的是我們這同興鏢局的背景,根底又淺,不會招了上頭的猜忌?!?/br> 雙林臉上勃然變色失聲道:“什么?皇后要召見妙妙?” 肖岡看他臉色,有些茫然道:“是,已派了女官來說,等妙妙進京,就進宮看看,看女官的意思,似乎娘娘要補償安撫一下的,大概是要安撫義父的那些同袍好友吧?!彼戳穗p林神色小心翼翼問:“可有什么不妥?” 雙林抿了嘴唇,一言不發,過了一會兒才臉色十分難看地拿了懷中的藥給了肖岡,又說了幾句話便匆匆回宮了。 第51章 心甘情愿 雙林回宮的時候,心亂如麻,他總覺得王皇后這一步閑棋絕不只是單純的為肖振飛平反收買人心,更不是為招攬肖岡,他隱隱總有一種被算計了的感覺。 回了宮,聽說太子還在前朝御書房那邊奉圣命參政,他找了霧松道:“若是殿下回來,哥哥你替我支應一下,我有些事去辦一下?!膘F松笑道:“你只管去吧?!?/br> 雙林便忙忙找了人,坤和宮那邊一向門禁森嚴,好在雙林畢竟是楚昭身邊的貼身內侍,又指明找了因喜,通報的人還是派了人去傳話,因喜很快便出了來,雙林道:“因總管,煩請傳話一聲,就說小的想見娘娘一面?!?/br> 因喜看了他一眼,道:“娘娘早有話交代,你若是來便見你?!?/br> 雙林心中那不祥預感更濃重了,進去以后,看到王皇后正端坐在炕上,神色有些憂郁,大概天色已暮,她臉上脂粉未施,天色昏暗,看著她比平日那尊嚴高貴的樣子,多了幾分衰老虛弱。轉頭看到他進來,笑了笑道:“本宮知道,召見肖妙娘的懿旨一旦被你知道,你總歸會來找我,我本來想著,若是你猜不到本宮下一步,那我倒是能心安理得地走下一步了,然而我到底沒看錯人,你還是猜到了?!?/br> 雙林跪下,臉色煞白,王皇后輕輕咳嗽了聲,笑道:“你若是今兒不來找我,過幾日肖妙娘進京見過我,我就會下一道懿旨,封她為太子良媛,聽說她天真爛漫,又極善數算,定是能得昭兒的歡喜和欣賞的,是本宮看好的人,昭兒也會待她很好的?!?/br> 雙林臉色白得像紙一樣,嘴唇微微顫抖,終于伏下身子將頭磕在有些冰涼的地板上,低低道:“求娘娘開恩,雙林今后愿為殿下效死,殫精竭慮,不敢懈怠,扶殿下成就千秋萬業,只求娘娘開恩——饒過肖妙娘,她還是個孩子?!?/br> 王皇后久久不語,雙林跪伏在地板上,一動不動,身子卻微微顫抖著,王皇后才終于輕笑了一聲:“我十三歲的時候,也已和陛下訂了親……我兒不說身份貴重,便是相貌人品,也是千里挑一的,若是別人聽到這一步登天的消息,只會歡天喜地與有榮焉,你……果然不是個普通的奴才,我真是好奇,你自幼凈身入宮,到底是怎么長成這樣的聰明人的。宮里聰明人不少,但是全不被富貴權勢遮眼的人太少?!?/br> “肖妙娘一個小孤女,何德何能有兩個結義大哥為了她舍命效忠呢?我又如何能相信你一定能信守承諾呢?倒不如將肖妙娘與太子綁在一條船上,你們才能死心塌地,相信有你和肖岡聯手,她要得到太子的歡心不難,而為了有朝一日她能成為人上人,你們才會為了太子而竭盡全力。這是最簡單而直接的辦法了,是不是?” 她的聲音輕柔而動人,雙林卻全身發冷,他忽然深深的后悔,在肖岡說要嫁出肖妙娘的時候,沒有立刻著手去辦,哪怕蘇州府隨意找一戶商賈人家呢,有他們在,誰敢欺負了她去?甚至后悔自己非要行險,以為靠自己的能力,能經營出一番事業來,讓皇后娘娘看重,他卻忘了,這里不是現代,是古代!上位者想要用人,自然要牢牢拿住軟肋,否則如何鉗制于他? 他微微抬了頭,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娘娘,縱觀古今,凡要收攬人心,或如千金市骨,以利以誠動人,或如燕太子丹說荊軻,以大義以大勇感之,總脫不出個心甘情愿四個字,娘娘今日能以肖妙娘壓服于我,用而不信,卻不怕我與肖岡心懷怨念,將來會有樂毅之行嗎?” 王皇后沉默了一會兒笑道:“你倒敢自比樂毅?!?/br> 傅雙林道:“娘娘若是今日高抬貴手,傅雙林必讓娘娘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能,不敢自比樂毅統領千軍萬馬用兵如神,至少也能輔佐殿下,調配人手,累積財富,出謀劃策。雖然世人不知崔三小姐就是肖家孤女,但肖岡出面為義父伸冤,有心人若是查總能查到,娘娘苦心經營多年這條暗線,放到明面來,還為之過早了吧?” 王皇后低低念道:“心甘情愿嗎?” 傅雙林低頭道:“娘娘等小的到來,不就是等小的心甘情愿臣服于娘娘和殿下嗎?” 王皇后終于站了起來,慢慢走下座位,親手扶起傅雙林,溫聲道:“你是個聰明人,為人伶俐通透,又不是小利能打動之人,大勇大義,興許能打動肖岡,卻打動不了你。不是逼不得已,我也不想用這一招,我兒為人仁厚,心地良善,卻缺了一份奪鼎之孤勇,王者之忍狠,現在的他,還太年輕,還不能讓你這樣的聰明人心甘情愿為他效忠。前路兇險,我這個母親,不得不為他謀劃,不得不為他用一些非常手段……實則我又何嘗不希望你是真的有心甘情愿為他效力的一日?但是……時間太少了……我怕來不及了?!彼樕细∑鹆艘魂嚳嘈?。 過了一會兒她又輕聲道:“你是個知進退的人,我不求你為我兒出生入死,只求你,他要進時,你能提點他,輔佐他,他要退時,你能為他鋪路,保他平安……昭兒長情仁厚,一旦真心待人,絕不會虧待于你。而今日我并非以皇后娘娘之位求你,而是以一名母親的身份,在這里懇求于你,不知你,能否許諾?” 傅雙林抬眼去看這位恩威并施,軟硬兼使的母親,帝國最尊貴的皇后,她的目光不躲不閃,清澈如水,傅雙林錯開了目光,低垂下了睫毛,重新跪下道:“小的可應承,此身此世,當為太子楚昭殿下用心籌謀,輔佐他,保全他?!彼杏X到了身上縛上了枷鎖,幾乎讓他透不過氣來,但是,這是他唯一選擇,要么真心承諾,要么等著肖妙娘嫁入東宮,他不得不去做。 王皇后微微笑了下,回了座位,低聲道:“你是個一諾千金之人,希望本宮沒有看錯人,你放心回去吧,肖妙娘,本宮自然會給她一個好出身……鄉君怎么樣?雖然不能記入宗室,卻也足夠她將來在夫家揚眉吐氣了,而且,鄉君這個誥封,即便并非金冊宗室中人,也絕不會再有宗室之人求娶于她,包括太子,這般,你可放心了吧?” 傅雙林知道這是另外一種形式的不動聲色的威脅,即便不嫁太子,她仍然可以輕松顛覆肖妙娘的人生,他低下頭道:“小的替義妹謝娘娘隆恩?!?/br> 從坤和宮出來的時候,傅雙林背上的衣服都濕透了。 走在路上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猶如打了一個艱難的仗,在外三年,雖然經營也是篳路藍縷,但卻未有生命之憂,他能力尚能應付,也因此,他已經失去了在宮廷中那謹慎的求生本能,盲目樂觀,這些日子又被太子對雪石的情誼有所觸動,下意識的將王皇后定位在了慈母的角色上,卻忘了她是一個多么縝密剛強的女人,在護犢的時候,又能有多么兇悍和隱忍,一著不慎滿盤皆輸,自己這一世,顯然是和太子綁定了。 他一邊走著,卻又聽到前邊有侍衛喝道:“什么人!” 他抬眼一看,奇跡般的,明明滿腹苦水滿嘴苦澀,他居然想笑起來,這樣相似的場景,當年他第一次受王皇后敲打,這一次再次被王皇后捏在手心,他又一次遇到了陽光一樣的青年侍衛裴柏年。 三年后的裴柏年更高大俊朗了,他依然穿著銀白色豹韜衛的侍衛服,英眉朗目,看到雙林他也怔了怔,忍不住也笑起來:“怎么是你?上次聽說你出宮出了事,我還挺擔心的,前兒又聽說你被找回來了?” 雙林笑道:“是,裴大哥還是在豹韜衛當差?可升職了?” 裴柏年笑得坦坦蕩蕩,仿佛眉目一點陰影都沒有:“哪里哪里,只是太子大婚那時,陛下心里高興,我們托賴也升了職?!币贿呌挚戳丝措p林道:“你這是還在太子身邊當差?” 雙林點了點頭,裴柏年猶豫了一會兒才道:“若是有些門路,還是早日調離了那兒吧?!?/br> 雙林有些意外看了眼裴柏年,裴柏年卻沒多說,幾年過去,他也更沉穩了,只是拍了拍雙林肩膀道:“能早點調走找個肥差最好,若是實在不行……少往太子妃跟前當差去,別太勤勉了,多給自己留點后路?!?/br> 雙林吃了一驚,裴柏年不再說話了,向雙林擠了擠眼神,道:“幾時有空出宮,哥外頭請你喝酒,這宮里太悶了,你在外頭幾年,肯定更不想回宮了吧?!?/br> 雙林意會道:“雖然自在,不過偶爾還是挺想念宮里的朋友的?!?/br> 裴柏年哈哈一笑,仍是拉了雙林手臂,一路替他打了燈籠往前送了一段,才告辭,雙林回了東宮,卻有些魂不守舍,今日發生的事情太多,他著實無心做事,偏偏今日是他值夜。楚昭坐在床上,看他游魂一樣整夜似乎不在狀態的剪燈花,將一個蠟燭幾乎剪禿了,終于有些忍耐不下去了,輕咳道:“你只對著那蠟燭過不去做什么?” 雙林轉臉過來,有些怔怔問楚昭道:“殿下今日又不去太子妃那邊歇嗎?” 楚昭臉一沉,雙林驚覺自己心里一直想著裴柏年說的話,失言僭越了,連忙描補道:“殿下,夫妻同體,若是生了嫌隙,只怕小人趁隙作亂?!背褏s閉目睡了下去,雙林知道自己管太多了,但是今天才被皇后敲打過,他如今卻不能再做那個冷眼旁觀,尋機離船的人,而是和太子休戚相關,福禍與共了,他咬了咬牙過來放了帳子下來。 楚昭忽然閉著眼睛說了一句:“過完雪石的七七吧?!?/br> 佛家講七七內,人的靈魂尚游蕩在人間,應為修福,愿亡者神,可增?;?,使生十方凈土,七七之后,亡者之魂永訣人間,往生極樂。窗外有微風輕輕拂過,剩下的一盞燈燭心搖曳,雙林一時恍惚,幾乎覺得雪石似乎真的輕輕走入室內,和從前一樣,骨秀神清,如雪似玉。 夜靜下來,歸于寂靜,雙林將燈全滅了,悄悄退了出去。 第52章 軒然大波 肖妙娘這事以王皇后封了她為鐘秀鄉君告結,她什么都不知道,高高興興地住進了肖岡讓人收拾過的收回的肖家宅子,每天忙著拾掇房間,雙林去看過一次,肖妙娘喜滋滋指著她院子里的枇杷說明年春天一起吃,肖岡也并沒有對她說雙林的真實身份,只說目前在東宮當差,她也懵懵懂懂沒問太多,每日只忙著整治房子,而同興鏢局這頭的重點也開始挪往京城,肖岡和肖妙娘兩人每天也忙碌起來。 雙林暫時放了心,也收了心,老老實實用心伺候起楚昭來。雪石七七法事那天楚昭又去了,情緒低落了一陣。 雙林以為接下來楚昭該留心下太子妃了,逝者已矣,太子妃卻是小皇孫的生母,背后還站著譚家利益共同體,雖然這么說有點冷血,但是帝皇家,又談什么真感情呢,面上該給的尊榮美滿,都得給了,元狩帝惡心洛家幾十年,仍然好好的供著洛太后,養著洛貴妃,同時照顧著大皇子。 結果事情居然是出在前朝,雙林這下也大大意外了,難道裴柏林這次的預告居然出錯了? 這日一下朝,楚昭就直接東宮召了幾個心腹在書房商議,人人面上嚴肅,如臨大敵,東宮宮人自然也都是察言觀色慣的,這一日少不得小心翼翼伺候著。冰原在書房伺候的,晚間回來和霧松、雙林閑話道:“殿下如今遇到大麻煩了?!?/br> 霧松忙問:“怎么了?” 冰原道:“聽說是禮部的譚侍郎上了折子,彈劾京中炭敬冰敬的陋俗,元狩帝如今震怒,要求百官嚴查,反躬自省,還讓百官都提出這整治的法子,今日內閣幾位學士朝上都當即上了奏折謝罪?!?/br> 霧松一向是個圓通之人,一聽便道:“炭敬冰敬這事也是舊俗了,京官哪個沒接過……京官薪資收入不多,哪有不接受外官的別敬的,一貫是瞞上不瞞下的,彈劾這人可是斷了京官的財路啊,只怕要惹眾怒,這又與殿下何干?是要商議如何整治嗎?” 冰原拍掌道:“若是只是這般還好了,偏偏就是這彈劾的譚侍郎,偏偏正是太子妃的庶弟,太子殿下還頗為器重他,帶他出行過,如今誰不把這事當成是殿下授意?這事出了,聽說譚指揮使專程登門和殿下解釋,說是譚侍郎年輕氣盛,和太子殿下暢談針砭時弊之時,殿下也曾表示過此為變相賄賂,譚侍郎到底年紀輕了,便以為合該肅清官場風氣,自作主張上了個折子,誰想到掀起軒然大波,這解釋如今還有什么用?如今人人只道是太子殿下要銳意清除官場舊弊,大動干戈,掙一番作為。只是積習既久,查不勝查,殿下這一下子站到了所有京官的對面,如何是好?這炭敬冰敬,便是內閣諸相,也沒有哪個敢說自己沒收過的。勛貴們個個冷眼都在看笑話,畢竟武官收得少,勛貴們有爵位供養,反是要送禮給文官們辦事,這整治于他們不痛不癢?!?/br> 霧松嘆氣道:“要我說這三敬的舊俗,如今也確實有些不堪了,聽說如今最低也要八兩,其實動輒上百兩甚至上千兩,那地方外官要孝敬這許多京官,豈有不變著法子勒索下邊百姓的?我看殿下平日里也是有些不滿的?!?/br> 冰原道:“那也是沒法子的事,咱們也算是五品當差的了,朝廷五品官員一月俸祿不過十六石,折合起來才八兩銀子,我看還不如咱們這內府里當差的呢,若是不接炭敬冰敬,只怕一家大小要喝西北風去了?!?/br> 霧松道:“如今咱們殿下出這個頭,可真是太招搖了些,也不知要如何收場了?!?/br> 冰原道:“我聽諸位大人說了,雖然如此,然而已是這般了,索性因勢利導,若真的能一革舊弊,將這官場不良習氣給革了,也未必不是一件能青史留名的大功,畢竟咱們太子殿下原也是天潢貴胄的,犯不著討好官員們,談不上得罪不得罪的,至于這整治該如何整治,倒是該擬個章程出來,因此今兒殿下和諸位大人都在忙這事?!?/br> 雙林心中暗嘆,看來裴柏年說的小心太子妃,是應在這一次上了,譚家并非鐵板一塊,古代宗族勢力廣大,卻也不是沒有破出宗族的人,太子妃這位庶弟,要么是真年輕氣盛,要么是假裝意氣用事,總之這事的確是結結實實坑了太子一把。歷朝歷代,太子要怎么做?自然是平和中庸、寬厚仁慈,才是百官心目中可以擁戴的下一任皇帝,才能教還在帝位上的君父放心,他也確實寬厚仁和了這么些年,一直沒出什么大紕漏,即便是上次巡查河工,查出不少陋習,他也在東宮諸人的輔佐下,小心翼翼地擬了折子,不曾得罪一人。只是這一次的折子,的確將太子推上了進退兩難的風口浪尖。 這炭敬冰敬,其實就是變相賄賂,灰色腐敗,幾千年古到今,歷朝歷代,直到民主社會腐敗都仍是斷絕不了,更何況是如今這專權獨裁的君權社會,只要集權,必有腐敗,說要擬個防止腐敗的制度出來,談何容易? 好不容易書房那邊散了,太子留了主簿何宗瑜說話,雙林正好送文書進去,何宗瑜一眼看到雙林笑道:“你這位小公公找回來了?”原來前些日子何宗瑜受了差遣出去辦事,才回來幾日,卻是沒見到雙林。 楚昭看了雙林一眼道:“他在外邊心都野了,要不是被孤逮回來,只怕就留在宮外邊了?!?/br> 何宗瑜笑呵呵道:“傅小公公腦筋靈活,想必在宮外日子過得也不差,自然是不愿回宮蹚渾水了,他腦瓜子靈活,不如問問看,興許能別出心裁也未可知?”一邊轉頭問傅雙林道:“傅小公公可聽說朝廷要整飭吏治,革除炭敬冰敬等舊弊的事了?你可有良法?” 雙林沉默了一會兒,才道:“水清無魚,殿下若是要革除舊弊,也還當給百官一些甜頭安撫安撫才是?!?/br> 楚昭道:“有些六部官員,收取外官炭敬冰敬多達上萬之巨,甚至開口索賄,賣官鬻缺,要挾外官,欺上瞞下,大開方便之門,此口若是封上,自然是一視同仁,難道還要留下后患不成?父皇今日雷霆震怒,道這些人都是國之祿蠹,必當嚴懲,只是這查該如何查,辦又該如何辦,若是一概視之,有些官員,的確也僅為常例,也并未有枉法之舉,一概查辦,牽連甚廣,自是不公。所以這查辦的輕重,擬定的規章,都有些難辦?!?/br> 雙林聽他說了一會兒忽然不說了,有些詫異,抬眼去看楚昭,卻看到楚昭正看著他,他一愣,楚昭這是,在問他?楚昭看他呆呆的樣子,這些天他都是魂不守舍,人被帶回宮里,魂卻仿佛沒有回來,有些不滿道:“問你呢,你倒是說說看?” 雙林料不到楚昭居然是正兒八經在問他,而且是在何宗瑜這樣的大臣前問他這樣一個小內侍,不由起了一絲荒謬之感,遲疑了一會兒才道:“小的倒是有個養廉銀的主意?!边@前世今生,沒有哪個朝代能真正杜絕腐敗,而養廉銀是雍正帝提出來的舉措,推行效果自然不可能立竿見影,但是,應該是比較能符合皇家利益的舉措,同時又能安撫到百官的了。 何宗瑜喃喃道:“養廉銀?顧名思義,用來養廉吏的?” 雙林道:“是,官員俸祿微薄,因此革除炭敬冰敬必使之不滿,但若不堵上,官員隨意貪贓枉法當然也不成,若是堵上的同時,另設立養廉銀,按品級,在每年磨勘時,若是品行良好,無貪贓枉法之事,則可領取?!?/br> 楚昭搖頭道:“前宋官員,年俸三千銀,仍是無官不貪,上上下下沆瀣一氣魚rou百姓,加上外侮,亡國滅族。正所謂人心不足,以高俸養廉,到時無非是養廉銀也要,魚rou百姓依然,貪贓枉法不絕,反白白養大了這般國蠹的胃口,更何況這項銀子又從哪里開支?白白增加國庫負擔?!?/br> 他雖然說話反駁,語氣卻頗為平和,并不怪責雙林,雙林便道:“可從地方火耗田賦上開支……” 何宗瑜道:“殿下,這貪贓枉法,太祖嚴厲剛烈,嚴刑峻法,重典治貪,剝皮充草,連坐族誅,尚不能絕了此事,殿下您是胸懷抱負,心懷黎民,只是如今您仍是太子,這百官文臣的心,您還是要爭取的,這法子雖然一般,卻難得能兼顧兩事,既杜絕了貪官借炭敬冰敬大肆收受賄賂,又能讓清白守心的好官有錢度日,能讓百官念著您的好,倒是難得的良法?!?/br> 楚昭轉過頭道:“君玉是想叫孤收買百官人心嗎?只是孤如今還是太子,有些事,父皇能做,孤卻不能做,此彈劾折子大家都早已認定是孤授意,如今這養廉銀的折子再一上,這討好百官,收攏人心的名頭是跑不掉了,到時候,父皇是否會見疑于孤?” 他聲音已是有些凄然:“上次河工一事,依著你們的意思,寫了個花團錦簇的折子上去,父皇十分不滿,斥責我江南視察河工,優柔寡斷,縱容貪弊,婦人之仁,幾無作為,這些日子,父皇時時斥責于我,我不得不凡事多想幾步,倒如今,也已不是孤該做什么,而是孤能做什么,或者說,父皇希望孤做什么了,他若是希望孤做這把革除弊端殺人流血的利刃,孤也只能乖乖去做?!?/br> 何宗瑜啞然,楚昭轉頭看了看雙林,雙林低了頭,心里不得不承認,楚昭這話,說得有道理,所以這太子職務,就是個坑??! 外頭霧靄沉沉,天色已暗,猶如外頭霧松過來回話:“殿下,天繪院來人傳話,道是太子妃娘娘備了晚膳,想請殿下過去用膳?!?/br> 楚昭抬頭道:“就說孤還有事要商議,請太子妃自便?!?/br> 這時何宗瑜開口道:“殿下,您與太子妃本是一體,唇齒相依、榮辱與共,萬萬不能自相攻伐,兩敗俱傷,如今譚家那邊出了漏子,只怕娘娘心里正是凄惶不安之時,您合該去安安她的心才是,這也是安了譚家的心?!?/br> 楚昭微微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揉了揉眉心道:“好吧,就說孤一盞茶后就過去?!?/br> 何宗瑜又道:“傅小公公這主意也未必不能行,可明日再商議商議,殿下不如讓小公公寫個章程出來,明兒咱們再商議合計一番?!?/br> 楚昭點頭,轉頭吩咐雙林道:“你就在書房這邊寫了罷,今晚不必你伺候了?!彪p林垂手應了,看著霧松服侍楚昭起身,先送了何宗瑜出去。 第53章 為人作嫁 雙林自己在書房寫好呈子,約莫晚膳過了的時間,楚昭又回來了,想必已是安撫過了太子妃,但因著大家心情都不太好,所以也沒有留宿。楚昭坐下來,看到他寫的呈子,拿了看了看,居然拿了筆在上頭批改潤色了一些文字,又對雙林說道:“這折子寫得實在,想來你在外邊幾年,也沒丟了內書堂教你的東西。只是少了些公忠體國、天恩浩蕩之類頌圣的詞,用典也太少,辭藻也稍嫌不足,譬如這兩句,稍微改改,便可對仗,聽著也更有力量些,你不慣寫折子,也不怪你,只是官場習慣,一貫如此?!币贿呌謴念^到尾一句一句給雙林批改了一番,讓雙林重新謄抄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