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宋璟原本要炸的毛被李宸的糖衣炮彈順得七七八八,心中嘆息著伸手過去將她略顯冰冷的手握在了掌心。 他對許多事情都能胸有成竹,唯獨在面對李宸的時候,時常心中摸不清真假。先帝生前是個溫柔多情的人,而如今的太后養著好些個小郎君,聽聞對那些小郎君也是十分寵愛放任。 宋璟表面上十分淡定,可暗中卻憂心忡忡:真要命,李宸說起這些甜言蜜語哄人的時候能將人哄得指東不打西,他向來不善此道,因此不論李宸說了什么好話,他都一律當真的來聽。 李宸低頭,看著兩人十指交纏的手,笑著說道:“你放心,我絕不會鬧出什么幺蛾子來?!?/br> 宋璟:“我并非是擔心你會鬧出什么幺蛾子來,永昌,我明白你心中自有打算,但你要明白,如今太后鋒芒畢露,圣人親政之日遙遙無期?!?/br> 李宸聞言,想要抽出自己的手,然而卻被宋璟收攏得更緊了些。 宋璟望著她,非得將話挑得明明白白:“你想太后還政圣人,還需要等待很長的一段時間。莫非這么長的時間里,你都要這般動輒就往長安跑嗎?” 李宸默了默,搖頭,“不是?!?/br> 宋璟:“什么?” 李宸略一用力,硬是將自己的手從宋璟的掌中抽了出來,“我如今想的不是要母親還政四兄,廣平,我想的不是這個?!?/br> 宋璟一愣。 李宸站了起來,緩步走至窗臺前。夏日傍晚的空氣帶著些許草木清香的味道,李宸微微合眼,深吸了一口氣,隨后轉身看向正在榻上正襟危坐的宋璟,朝他露出了一個清淺的微笑。 “我沒有想過母親會還政四兄?!崩铄份p聲說道,“你我心中都明白,四兄親政也不見得會比母親更好?!?/br> 宋璟沉默,這樣的想法不止是李宸有,許多人都有這樣的想法。尤其是在科舉入仕的人心中,武則天執政對他們而言,意味著他們可以在仕途上走得更遠。因為世家大族不買武則天的賬,武則天如今提拔的,都是寒門出身的人以及一些從前在仕途上不得志的人。 這些人之所以不得志,有自詡清高不愿意迎合權貴的,也有性情怪異不合群的。不論這些人如何,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先帝尚在時,并不得志。如今武則天提拔他們,他們感激涕零,自然是誓死追隨。 李宸望著宋璟,聲音忽然放輕快了,“其實我想回長安,一方面是想看看阿姐,另一方面是我聽說有人在從洛陽到長安的路上,看到過一種機關鳥,在天上飛著的時候,與真的鳥兒一般,可效仿信鴿千里送信。我想瞧瞧,是否真的有這種鳥?!?/br> 宋璟“哦”了一聲,一點都不給公主面子,用十分平板的聲音說道:“所以回去看太平公主是假,去找機關鳥才是真的?” 李宸被人拆穿了也不羞惱,反正她時從來沒聽說過什么機關鳥,所以當她從舒曄那里聽說的時候,十分驚訝。 “你從前聽說過嗎?“ 宋璟淡瞥了她一眼,“機關鳥是聽說過的,聽說墨家精通機關遁甲之術,在墨翟之時,便聽說有墨家機關鳥一說。但到底是真是假,不過都是道聽途說罷了。機關鳥日行千里,飛在空中與真鳥無異,若當真是這么神,行軍打仗之時有軍情要通風報信,有機關鳥在手敵情便盡數掌握在手,又何必打得那么辛苦?” 言下之意,竟是說機關鳥不過是無稽之談。 李宸:“空xue來風,事出有因。既然有聽說,自然是真的出現過類似的玩意兒?!?/br> 宋璟笑了笑,說出來的話直接得能噎死人:“即便是真的,墨家弟子也早已隱居山林,如今怕且是不知窩在哪個山頭里伐木種田呢?!?/br> 李宸被他一噎,十分生氣地橫了他一眼,“即便人家時窩在山頭里伐木種田也沒什么不好,這說明天下有道,這些立志要救世的墨門弟子可以安心歸隱山林?!鳖D了頓,她又說:“總比你們這些動輒就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儒家子弟務實多了!” 宋璟哭笑不得,“永昌,你這就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了?!?/br> 李宸輕哼了一聲,轉身踏出了書閣,“等我真找到機關鳥,讓你啞口無言!” 宋璟跟了上去,與她并肩走在廊道上,只用兩人才能聽得見的聲音問道:“當真只是為了機關鳥?” 李宸抿著唇往前走,輕輕搖頭,“不,舒曄說若當真是機關鳥,很有可能是墨家的弟子出山了。他派人去查探了許久,有消息回報說曾有十來個衣著打扮差不多的年輕人在長安城外的村落安頓,翌日便又行色匆匆地離開了。那些人稱呼帶頭的人為鉅子?!?/br> 宋璟聞言,心中也不免十分詫異:“你覺得那是墨家的鉅子?” ☆、151.151:小試牛刀(四) 諸子百家爭鳴的時候,墨家也盛極一時,可是在秦之后就開始沉寂。不知是墨家,諸子百家除了儒家和法家之外,其他各家學派都早已沉寂。 李宸聽到說墨家機關鳥的時候,也是十分驚訝。 她從前便聽說過許多關于諸子百家的事情,墨家在她看來,無疑是史上第一個類似于軍事組織一樣的學派。也就是說,擱在后市,要是鉅子想要當恐怖組織,墨家就可以成為一個駭人聽聞的恐怖組織,因為墨家弟子對鉅子是絕對服從的。 李宸與宋璟兩人一同沿著廊道緩步走著,廊道外清風垂落枝頭花瓣,打著旋飄進廊道,李宸伸手接住了一個花瓣在掌中,輕聲說道:“我覺得有可能是墨家的鉅子,因此想去看看?!?/br> 宋璟眉頭皺了起來,斷然拒絕:“我不同意?!?/br> 李宸腳步一頓,看向宋璟。 宋璟清俊的臉龐此時微微繃緊了,細長雙眸中盡是不贊同,“永昌,是否過于胡鬧?” “為何是過于胡鬧?” 宋璟:“墨家沉寂已久,且不說舒曄打探到的人是否是墨家的人,可如今天下太平,又無暴政,墨家又怎會無端端出現?” 李宸反駁:“自墨翟創立墨家,墨家就已天下為己任,雖然人家不像你們讀書人心中的圣人丘仲尼那般弟子三千,并且源遠流長,可墨家主張兼愛非攻,如今戰事四起,怎能說是天下太平?” 宋璟俯首,面有厲色地看向李宸,“你在打什么主意?” 李宸眨了眨眼,伸手過去,食指輕輕勾住了宋璟的一只手指,像是要安撫他即將暴走的情緒一般,“沒在打什么主意,我在想如果舒曄的消息是真的,墨家的鉅子也是一個值得相交的人物,不是嗎?” 宋璟原本被李宸弄得心頭火起,可是她一伸手過來勾住他的手指這個舉動,又讓他心中不由自主地發軟,心中窩火的宋璟耐下性子,跟李宸說道:“永昌,不管你心中在打什么主意,立即打消你的念頭?!?/br> “為何?” “你我都不曾見過墨家盛極一時的時候,秦之后墨家便銷聲匿跡。我從前跟隨叔父在蜀地游歷,有幸遇見一位老者對墨家頗有研究。墨家的入室弟子不止滿腹經綸,并且個個是習武高手,他們僅受約于墨家的紀律,至于天下國家的律法在他們眼里,不過一頁廢紙?!?/br> “然后?” 宋璟看著李宸風淡云輕的模樣,咬了咬牙,“然后你最好別去招惹他們,這些年來我朝邊境戰事不斷,若那些當真是墨家之人,他們得知你是當今公主,保不準——” 李宸聞言,笑著打斷了宋璟的話,“廣平,我既不是笨蛋也不是蠢材,我此行回長安,自然是暗中私服回去?!闭l沒事干大張旗鼓說她要回去長安,又不是母親和四兄。她隨意一點就好,公主儀仗什么的,是絕對不會擺的。 她上前一步,仰頭跟宋璟對視著,然后伸手刮了一下他的下顎,放柔了聲音,“你放心,我不會親自去見他們的。聽說悟云大師從前裝成得道高僧在外頭游歷的時候,曾經救下一名劍客,那名劍客對墨家的事情也知之甚詳,舒曄說出現在長安附近的一行人有可能是墨家弟子之事,便是那名劍客告知。我不想做什么,不過看看悟云大師和舒曄是否有能耐,說動墨家鉅子見我一見而已?!?/br> 宋璟板著臉,不吭聲。 李宸見狀,挑了挑眉。她覺得自己是不是太慣著宋璟了,薛紹表兄可是不敢這么在阿姐跟前耍脾氣的。李宸揉了揉額頭,真是慣得他毛病,很想甩手就走不跟他多說。 但想了想,還是猶豫了。 公主心里頭是裝了許多東西,但也并非是沒有七情六欲,她一腔心血大半放在了父親給她的叮囑上,剩下的幾分,全都牽在了一個宋璟身上。 李宸覺得自己可以退一步,于是她說:“若是你不放心,你大可陪我一起回去?!?/br> 宋璟被氣笑了,他如今是御史臺的御史中丞,長安又沒什么大事情發生,太后和圣人也沒有下詔要他回去,他怎么可能走得掉? 李宸看著宋璟好像不怎么高興的笑容,有些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樣?” 宋璟十分頭疼地抬手掐了掐眉心,只覺得這句話應該是他問公主才對,如今被公主惡人先告狀,他也沒法子,又不能跟公主疾言厲色,只好悶聲不吭地往前走。 李宸看著宋璟走在前頭的背影,也不急,就是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過了廊道的拐角,又看到宋璟長身玉立地站在廊道前,既不回頭也不說話,好像是后腦勺有眼睛似的看到她跟了上來,又往前走。 李宸見狀心頭一軟,上前兩步跟他并肩而行,“我明白你擔心什么,但不會有事,我保證?!?/br> 宋璟沒有搭腔。 “我聽你所言,既然墨家的入室弟子個個滿腹經綸,自然不會是什么不講道理之人。更何況還有悟云大師在其中穿針引線,即便是他們曉得我的身份,也不會如何。我只是想弄明白,他們的出現是偶然還是謀劃已久?!?/br> 宋璟停下腳步,轉身跟李宸相對而立,“永昌,你想要做什么,我從未阻止你。我明白你求賢的心情,可墨家蟄伏幾百年,即便當真出現,也不見得能成氣候?!?/br> 李宸卻微微一笑,“我不需要他們成什么氣候,可我想要墨家機關鳥?!?/br> 宋璟:“……” 李宸:“墨家弟子若當真出現,只會為了推行他們的主張。如今天下,他們兼愛非攻的信念是好,可我母親不會用的?!?/br> 宋璟若有所思地看向她。 李宸站在他跟前,十分坦蕩的模樣,“可我卻覺得也并非是每個墨家的弟子,都希望長年累月在深山野嶺里伐木種田,總會有人不甘寂寞,出來嘗一嘗這世間的柴米油鹽醬油醋,你說呢?” 宋璟冷笑:“總之你怎么說,都是有理——” 他話還沒說完,眼前就出現了一只小拳頭。 他也不避開,目光徐徐看向李宸。 李宸跟他對視著,將拳頭放至兩人之間,“你知道這里面有什么?” 宋璟不知道李宸在打什么啞謎,干脆不說話。 李宸笑了笑,拳頭緩緩松開,在她的掌心中,一個血紅色的玉石躺在其中,定睛一看,竟是一個印章。 李宸將印章遞給宋璟,宋璟接過來一看,以為自己眼花了。那個私章上的兩個字正是先帝的名字。 李宸將玉石拿了回來,“廣平,我幼時父親曾跟我說,一個人的身份便決定了她此生該盡的責任和要做的事情。當初你入仕之時,跟我父親說愿為民請命,愿為圣主開太平盛世,這便是你身為臣子,該要盡的責任。我身為父親的女兒,也該要為他做些事情?!?/br> 宋璟覺得自己有些胸悶,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剛才盡然屏住了呼吸。 他啞聲問道:“永昌,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他萬萬沒想到,先帝竟然將自己的私印給了李宸,這說明先帝生前不論是對太后還是他的兩個兒子,都并不信任。 可宋璟也想不明白,先帝連太后和當時的太子和相王都不信任,為何獨獨要信任李宸? 李宸微微一笑,伸手過去牽著宋璟的手再度回了書閣,宋璟此時已經被驚呆了,三魂七魄一時間全都不在家,只好任李宸擺布。 李宸將他拉回書閣之后,自己親自磨墨寫字,跟宋璟解釋了一下為什么李治會將私印交給她,隨寫隨燒。 宋璟看著已經化作一堆灰的紙張,半天沒緩過神來。 李宸見狀,又拿起筆繼續寫。 “母親野心勃勃,父親生前已經有所察覺,可牽一發而動全身,他怕動了母親便激起三尺浪,新皇無法收拾殘局,只好聽之任之,他將私印交給我,讓我若是遇到解決不了的難題,便去找朝中的元老忠臣??赡阋部吹搅?,從前對父親忠心耿耿的大臣全數被母親晾了起來。朝廷諸事我無法控制,但一些旁門左道的事情,我卻還是弄得來的?!?/br> 宋璟的目光從紙張上移開,定在她精致的五官上,“為何要跟我說這些?” 李宸笑了笑,擱筆,將案桌上的那張紙扔進了火盆當中,“因為你是宋璟?!?/br> 宋璟:“……” “廣平,邊境未定,政局不穩,父親希望我做的事情我一件都還沒做到……身負重任,便時刻不敢輕賤其身。如今你也知道這事兒了,你對我有什么想法嗎?“宋璟神色木然地看了李宸一眼,“我可以有想法嗎?”無論她做什么,無論他是否知情,她在決定的時候已經不由分說地將兩人綁在了同一艘船上,哪里還有他想的余地? 李宸自知理虧,垂下眼不說話。 宋璟覺得自己心中的火氣是一下下地蹭蹭蹭往上冒,他一方面覺得李宸心里藏著這么一件事從未提過一句,城府深得可怕,一方面又想到從李敬業開始到靈隱寺諸事,事事都是她從中安排,而他竟也信她真假參半的花言巧語! 李宸望著宋璟鐵青的臉色,心里終究是忐忑:“廣平,其實我……” 宋璟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你什么?” 李宸迎著他冰冷的視線,心里微微一沉,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到底是對還是錯??墒遣荒茉偻狭?,就算是宋璟愿意教她朝廷里的事情,母親也不會讓她參政。 她從前相中宋璟當駙馬,為的不就是他在治國上的天賦嗎? 不管宋璟的想法怎樣,他們都是同一條船上的人,如今這條船在宋璟不知情的情況下已經開了,不管他愿意還是不愿意,他都不能回頭了。 李宸沉默了許久,后來干脆破罐子摔破,“我沒有想過如今便讓母親還政四兄,我要趁著母親在位的時候,試探一下朝中的貴族世家到底是不是一塊鐵板。母親野心勃勃,她擔心李家宗親反撲,必然就會放棄李家宗親,武家終究是小門小戶出身,子弟沒有一個足以頂門立戶,屆時她必然要大量提拔寒門子弟,那些她提拔的寒門子弟終究會成為朝中新貴與舊的貴族世家對持,只要舊的貴族世家不是鐵板一塊,就有可能推行新政?!?/br> 宋璟一愣,新政? 李宸握了握拳頭,一不做二不休,不說個痛快她心里還憋得難過,牙一咬更難聽的話都說出來了:“母親愛怎么樣便怎么樣,我才不管她,她將李家人和舊的貴族世家殺光了我更高興!” ☆、152.152:小試牛刀(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