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你們果然不知道啊,”莫瀾冷笑,“王老這回骨折不是偶然的,十五年前就摔斷過鎖骨。只不過那時候老太太還在,有人照顧他,你們就不聞不問。老太太就是那之后才病倒去世的吧?” 王老悲從中來:“貞儀那時候不讓我告訴他們,過了這么久,我以為沒事了……” “不關您的事,您這個年紀骨折后本來就很難完全復原了?!蹦獮懓参克?,“說白了,這回骨折也有意外的成分?!?/br> “你說意外就是意外啊,你能保證拿到賠償嗎?就算我爸以前摔過,但這回入院是因為縱膈腫瘤,鎖骨又骨折一回就是醫院的責任!我們花錢不是讓你找對我們不利的證據的,要是你沒本事打贏我們就請其他律師!” “好啊,你們盡管換人好了,我反正前期該收的費用已經收了,你看看接手的律師有沒有本事幫你們把賠償要回來!”莫瀾把長發甩到身后,“我告訴你們,除了我,你換其他人來連坐下面對面好好談的機會都沒有!你們就等著上法庭好了,等著對方律師把你們隱瞞的病史當作證據提交上去,你們一分錢都拿不到。然后訴訟費用自理,誤工費用自理,欠醫院的幾萬塊住院費結清,再落個不孝順老人的惡名。這樣的風險你們愿意擔,ok,解雇我好了,你們另請高明!” 幾個人沒聲兒了,王老在一旁說:“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我沒說換律師,你們誰都別自作主張?!?/br> “爸,我們也是為你好……” “你們要真為他好,就多回家看看他。你們以為王老為什么打官司?他感激這里的醫生和護士都來不及,為什么非追究到底不可?”莫瀾接話道,“他是為了多見見你們,只有順著你們的意思才能跟你們有多一點相處的時間!子女當成這樣也是沒誰了,就算鬧到法院,法官也不會同情你們的?!?/br> 王家人都是一怔,心里大概各有滋味,已年過花甲的大女兒先低聲啜泣起來。 莫瀾吁了口氣,會議室的門從外面被推開,程東跟在科主任林忠德和醫務處張處長后面走了進來。 氣氛有種說不上來的尷尬,程東看了莫瀾一眼,像是問她又在搞什么花樣。 她此時此境收斂起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模樣,往幾位穿白大褂的人對面一坐,翻開筆記本道:“幾位領導想好和解的方案了嗎?趁今天大家都在這里,好好商量一下?!?/br> ☆、第5章 枉念舊時 她有凌厲的一面,程東并非不了解,但在這種情況下展露出來,總讓他想起很多不愉快的往事。 在手術臺上他可以獨當一面,唇槍舌劍卻不是他的強項,在談判桌上擅長做主導的人是莫瀾,因此他的注意力很難不集中到她的身上。 當事人一家的態度其實他是早有預料的,反倒是她的情緒,有點不太對勁。 幾番你來我往,和解還是達成了。為了避免夜長夢多,醫務處的處長立馬就回辦公室去打印和解書來讓雙方簽字,林忠德下午還有手術,意味深長地拍了拍程東的肩膀,也先離開了。 會議室里又只剩下王家人,莫瀾覺得悶,走到外面樓梯間去透氣。她用手掌把垂下的頭發往后理,心里有種說不上來的煩躁,從包里拿出一個小瓶,嘩啦嘩啦往手里倒白色藥片樣的東西。 “你吃什么藥?”程東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她身后的,眼睛盯著她手里的小瓶。 “嚇我一跳?!彼那椴缓?,回頭看了他一眼,硬邦邦地說,“不要你管?!?/br> 身后的人沒動也沒說話,莫瀾即使背對著他也能感覺到他冷冷看著她的眼神。 以前她耍小性子,他有的是辦法把她治得服服帖帖,但現在不過是這樣冷淡的對峙,她自己就先繃不住了,回頭又恢復了嬉皮笑臉的模樣,拿著瓶子在他跟前晃了晃,“那你覺得是什么?降壓藥,抗抑郁藥,還是……避/孕/藥?” 程東不理會她,走近兩步,抬手要奪過來,被她躲過。 “咦,你也想要啊,那你來追我,追到我就還給你?!?/br> 就像他們上學的時候那樣,她抽走了他的錯題本,夸張地叫道:“原來你連這個題都會做錯呀,不就書上的例題換了個形式嗎?嘖嘖嘖,咱們的學習委員徒有虛名……喂,別搶,想要回去就來追我,追到就還你!” 她似乎熱衷于你追我趕的幼稚游戲,但他反應敏捷,還沒等她跑,就上前兩步拎著她的校服領子把她給揪了回來。 他個子高,手長腿長,輕而易舉就奪下她手里的東西,只是兩個人挨得近,他的手臂和身體圈住她,隱隱就像擁抱。 教室里沒有其他人,他是留下來一邊做題一邊幫老師批改試卷的好學生,她是被罰打掃教室的頑劣分子,嘻嘻哈哈這樣鬧一場,時光的沙漏仿佛就走得更慢一些。 他現在沒有耐心陪她鬧了,直接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出國深造三年,就為了回來幫這些人打官司?” “這些人,什么人?”莫瀾瞥一眼不遠處的會議室,“噢,你說王家這幾個啊,不孝子孫嘛,但至少現在問題解決了啊,你應該感謝我才對?!?/br> 程東冷笑道:“你還真是一點都沒變?!?/br> 他手上加了力道,莫瀾感覺到手腕處的鈍痛,卻好像還是很享受這片刻的肌膚之親,湊近他道:“其實你是關心我,怕我吃虧吧?” “你自作多情的毛病也沒變?!?/br> “你不喜歡嗎?” 她踮起腳,額頭到他鼻尖,他微微別開臉把她推開。莫瀾揉了揉手腕,把瓶子里倒出來的東西放進嘴里:“別緊張,就是檸檬片而已,很酸很酸,用來提神醒腦,不是藥物依賴?!?/br> 那種酸酸甜甜的淡淡香氣,也是回憶里曾有的味道。 程東蹙著眉:“我看完了王老那本書,原來他十五年前鎖骨就骨折過?!彼贿呎f一邊留意莫瀾的反應,“看樣子你已經知道了?!?/br> “當然,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嘛!” “你是因為這樣才肯和解?” “不完全是,不過也差不多?!彼滢o,也瞪大了眼睛觀察他的表情,“你既然知道了,為什么剛才沒提出來?” “假如談不攏,我當然會提出來?!辈贿^難得大家達成一致,就沒必要再進一步扯破臉了。 他只是不忿,她不會看不出來王家三個子女是為什么糾纏不休,這么不孝的一家門,她竟然也肯為之爭取到底。 莫瀾嚼著檸檬片,斂起笑容:“我爸媽死的早,我想孝順他們都沒辦法孝順,現在竟然肯幫這種不忠不孝的東西爭取利益,你是想說這個吧?其實這個問題我覺得沒必要再爭論了,我就問一句,假如他們當中一個現在突發急病倒在你腳邊,你救還是不救?” 程東沉默了片刻,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出聲,莫瀾就打斷他,自嘲般笑了笑:“你不說我也明白,你肯定會說這不一樣,你沒得選擇,而我可以選擇。但實際上真的不一樣嗎?程東,你應該知道的,我從來就沒有選擇?!?/br> … 糾紛終于有了不錯的結果,兩人卻還是不歡而散。 唐小優問:“王老能拿到多少賠償?” 莫瀾掰著手指算道:“去掉滯留醫院病房兩個月的費用,大概還有個兩萬塊錢。醫院信譽很好,不會賴賬,還送了些藥給他,比起上了法庭打贏官司最后還得等強制執行的那些好多了?!?/br> “我是指能到他手里,不會被子女瓜分占用的,能有多少?” “這就不知道了,畢竟不是所有的故事我們都能看到結局?!?/br> 莫瀾趴在spa床上,舒服得忍不住哼唧。熟悉的按摩師問她:“您好久沒來了哦,最近很忙嗎?要不要試試我們最近剛推出的能量熱石療法?可以排毒養顏,疏通經絡的?!?/br> 莫瀾是來者不拒的,什么都愿意嘗試。跟她并排躺著的唐小優來不及阻止,而且聞不慣她新換的精油,問道:“原來的玫瑰用的好好的,干嗎換成迷迭香?從功效到氣味都完全兩個樣。 莫瀾卻很享受,背上壓著幾塊溫熱的礦石,被香氛包圍著,懶洋洋地說:“不懂了吧?迷迭香有塑身豐胸的功效,雖然我現在這樣已經很好啦,但是再有女人味一點也不嫌多?!?/br> 唐小優失笑:“你最近真的有情況啊,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她比莫瀾小好幾歲,不太能想象她會找個什么樣的男人,或者說什么樣的男人才能配得起她。 “女為悅己者容,但也不完全是為悅己者容。我要參加同學聚會,百年校慶哎,當然要拿出最佳狀態了?!?/br> 唐小優問:“不是說不去嗎,怎么又改變主意了?” 莫瀾一笑:“本來是不想去的,不過前幾天遇見個老同學,發現他還是那么有意思,就想著大家那么久沒見了,聚一聚說不定會有驚喜?!?/br> “可我都告訴打電話來的人說你不能參加了?!?/br> “沒關系,我自己打電話再跟他們聯系?!?/br> 負責組織聚會的人是當年班里的團支書吳為,莫瀾跟他只同班過一年就去了文科班,連他長什么樣子都不太能記得起,以至于看到一個白白胖胖、發際線后移卻沒剃干凈胡茬的中年人形象時差點誤以為是當年的班主任。 吳為對她倒是很熱情,先是初見大大驚艷了一番,握著她的手就不想松開,然后邊引她上樓邊說:“做律師很辛苦吧?咱們同學里做律師的人可真不多,你助手說你要出差的時候,我還以為你來不了了……” 莫瀾說些言不由衷的話敷衍他,到了飯店的二樓目光就在人群中巡脧。聚會的重頭戲當然是晚餐,這里今晚被他們這一屆包了場,但看來看去都沒幾張熟悉的面孔。 歲月是把殺豬刀不假,她也根本沒把當年那些青澀面孔牢牢印在腦海里。也許因為她也荒唐過青春,也許是十幾歲就遭逢人世的不幸讓她刻意想要遺忘,她中學階段的回憶永遠是模糊一片,歷歷在目的情景都只跟一個人有關。 這個人卻沒來,至少在這三三兩兩圍一起互相說著漂亮話的人群里沒有程東的影子。 大概其他人也認不出她是誰了。同學聚會時你會發現能大家最記得的永遠是品學兼優的優等生和曾經最讓老師頭疼的搗蛋鬼,她兩種都不是——她頑劣叛逆,在以學習成績定乾坤的簡單世界里卻總能保持一個中不溜丟的分數,老師也就不怎么管她;她家庭情況特殊,發生了那場變故之后更是關閉心門,所有的管教和關心一時都近不得身。 至于高考突然發力,考進全國頂尖大學的法學院那都是后話了,除了班主任老師大概也沒什么人關心。 看了一圈沒見程東,失望幾乎要寫在臉上,這時身后有人拍她肩膀,“咦,莫瀾,你是莫瀾吧?” 回頭看到一張還算清秀的臉,上了淡妝,齊耳卷發,莫瀾在記憶里搜索半天不得要領,還是吳為給她介紹:“這是班長張欣欣啊,你忘了?” 真的是忘了,就同班一年,文理分科后這都是理科班的同學了她哪里還記得。但莫瀾早已不是當年的莫瀾,立馬換上八面玲瓏的笑臉:“啊,班長……你好你好,真是好久不見了?!?/br> 寒暄幾句,對方就問她:“程東呢,怎么沒見他人,你們不是一起過來的嗎?” 莫瀾心里咯噔一下,她跟程東的事兒他們全都知道? ☆、第6章 同學少年 他們結婚的時候很低調,事實上因為隔著家庭的阻撓,他們是想高調也高調不起來。除了彼此的同事和程東家里的近親屬之外,沒請其他賓客,婚禮筵席還擺不滿一個小禮堂,甚至他們有些朋友過了很久都不知道他們已經結婚了。高中同學她向來是沒什么來往的,程東可能跟他們還有聯系,就是不知道他們了解多少。 吳為見她明顯愣了一下,補充道:“聯系上程東之后我才想起你們是夫妻啊,應該直接問他你能不能來,后來想想為了表示尊重還是另外打電話給你比較好?!?/br> 張欣欣笑著說:“是啊,我也跟他講,你們倆工作性質都那么忙,未必完全清楚對方的安排,還是分別聯系比較好。不過你跟程東走到一起還真是……挺意外的,我們都沒想到呢!上學那會兒你們好像沒什么交集??!” 女人之間即使隔了那么多年,即使當年也談不上熟稔,乍一相見竟然還是能感覺到這種莫名嫉妒的情緒。莫瀾笑了笑,內心卻不知怎么的有種惡作劇般的開懷。 是啊,程東是最好的,可他眼里沒有別人。他們一直都屬于彼此,其他人感覺不到,這是獨屬于他們倆的秘密。 “他人呢,怎么沒看見?”張欣欣還在左顧右盼。 “噢,他去找停車位了,樓下和學校里的車位都滿了,他要到其他地方找,找不到……說不定就直接回去了?!蹦獮懓腴_玩笑地撒了個謊。 程東喜歡駕車的快感,但不喜歡繞著城市里總是滿滿當當的停車場到處找停車位,太浪費時間,而他是一個習慣了跟時間賽跑、分秒必爭搶救生命的外科醫生,最討厭的就是浪費時間。 “噢,那就好,我就怕是我們這里出了什么差錯就不好了?!?/br> 張欣欣跟吳為相視而笑。那種笑容里的涵義莫瀾很清楚,聚會總有一天會變成人在不在比來不來重要,離婚沒有比結婚沒有更容易激起他人八卦的好奇心。 假如大家都是同學,結婚了過得好也就罷了,萬一離婚了再在這種場合相遇,那就很尷尬了。 看來高中同學的資訊也就更新到他們結婚時為止,離婚的事他們是不知道的。 其實莫瀾不怕尷尬,跟程東在一起她從來不會覺得不自在,她就是想見他而已,冒著被舊時同窗恥笑的風險到這里來見他。她對其他人的寒暄敘舊都提不起興趣,但有人問起還是會報上律所的大名,順帶遞上自己的名片。 術業有專攻,說不定哪一天,他們當中的某某某會需要她的服務。 程東不來她連晚飯也不想留下來吃,正打算背上包走人,卻見程東從樓梯口進來了。 吳為他們立刻把他拉過來:“哎呀程東,好久不見,咱們班是這桌和那桌,莫瀾是你家屬,跟咱們坐一塊兒??!” 張欣欣笑道:“程醫生是大忙人,我們多怕你今天不來??!” “不會,說好了要來的,剛剛去停車了?!?/br> 程東看了莫瀾一眼,見她彎起唇角,正邊喝果汁邊抿著嘴笑。 程東被拉到她身旁的位子坐下,兩人還來不及說話,起哄的人就先圍過來了,你一言我一語地打趣這對看似不可能的夫妻組合:“我記得莫瀾當初很叛逆的,程東你怎么搞定人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