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雖然表面上滿足林寒提出的條件,打開城門,不對出城之人進行盤查,但他怎么可能完全不管林寒去向,放任他帶走無雙。 四個城門皆早有斥候潛伏,暗中跟蹤。 楚曜得知林寒帶無雙出海,立刻調動了戰船前來追捕。 此時,在他心中,平安救回無雙遠比捉到林寒更重要。 犯事之人逃走這次,還有下一次可以圍捕。無雙的小命卻只有一條,若有閃失,便不可能重新來過。 是他一時興起,硬將她帶了來,若是她出事了,他賠上命也不能挽回。 楚曜手握千里鏡,在甲板上來回走動,試圖從一望無際的海面上找出無雙小小的身影。 天光漸亮,薄霧越淡,視野跟著開闊起來。 rou眼可見南邊海面上漂著一件大紅色的事物。 楚曜調整千里鏡倍數至最大,清晰地看到那是離京第二日,在投宿的城鎮他買給無雙的新斗篷。 “吩咐下去,往南開?!背椎?。 掌舵的海軍將領很快傳話回來:“那一帶暗礁密集,戰船不能靠近?!?/br> “既然大船不能靠近,就把小船放下去?!背滓贿呎f,一邊沖下上層甲板,來到放置救生船的下層,“五十個陵光衛,隨我來,其余人繼續追捕林寒?!?/br> 說罷,一馬當先跳上小舟。 無雙努力憋氣,但一個人能憋氣的時間到底有限,她漸漸有些支持不住。泡在冰冷海水中的身體也開始麻木至失去知覺,完全感覺不到海水冰冷。 所以,她最后究竟是溺水而亡,還是被凍死? 因為太過絕望,無雙已不覺難過,甚至自娛自樂,在心中自嘲起來。 白色的身影忽然從她身后游出。 “楚曜?”無雙驚喜下喊出聲,腥咸的海水立刻灌進口腔。 纖長的手臂托住無雙脖頸,帶動她向上游。 那人雖然很有力氣,可是肌rou柔軟,應該是個女人。 無雙不知為何有些失望。 那女子水性極好,兩人很快浮上水面。 毫無預兆地,無雙對上一張刀疤縱橫交錯的面孔。 “啊……”她短促地驚叫一聲,隨即醒悟如此對待救命恩人實在太不禮貌,立刻強制自己住口。 “娘,在這兒!”男孩子清亮的喊聲從他們背后傳來。 女子返身游到一條漁船旁,先將無雙舉起送至船上。 一個七八歲大的男童俯身來接,無雙認得他是賣早點的陸安。 那個刀疤臉的女子是老板娘? 難怪她會以白紗蒙面。 無雙伏在陸安膝頭吐出嗆入腹中海水的短暫功夫,老板娘已穿回外衫,戴好面紗,將她接過來抱在懷里,柔聲問:“剛才嚇著你了?”她聲音溫潤宛轉,分外動聽,與可怖的面孔形成極大差異。 無雙顧慮對方心情,盡量表現得自然些,道:“爹爹教過我,觀人觀其言談行止,最忌以貌取人。您剛才救我于危難,自是懷德濟世的善人,我不怕?!?/br> “小小家伙懂得那么多,跟陸安一樣人小鬼大?!崩习迥锩碱^輕揚,應是在笑。 無雙也想回以微笑,可是她全身衣衫濕透,再被寒風一吹,冰冷直入骨髓,全身發抖,連牙關都咯咯打顫,笑容自然說不出的古怪。 老板娘看著那扭曲的笑臉,歉意道:“我們母子兩個多年來就是這樣出海,習慣了,船上實在沒什么能給你御寒的東西。你且忍一忍,很快就靠岸,屆時到我們家里去,給你洗熱水澡喝姜湯怯寒?!?/br> 陸安十分機靈,聽著話音,也不用母親吩咐,自動自覺開始搖槳。 大家同是孩童,可常年出海人的就是不一樣,別看陸安個子小,力氣卻堪比成年人,劃船技術又熟練精巧,原本看著似乎遙不可及的岸邊,竟然很快抵達。 老板娘抱起無雙上岸。 只聽身后號角聲聲,轉身去看,十余艘小船破浪而來,船上人人身穿官服,要配彎刀,威風凜凜,好不嚇人。 陸安何曾見過如此陣仗 “楚曜!”無雙看到為首那船上身穿湛藍曳撒的男子,拍著小手歡呼起來,活了兩輩子,她沒有一次聽到、想起或是見到楚曜時如目下這般興奮。 她從老板娘懷里掙扎下地,不顧陸安的阻攔,踩著淺灘的海水沖上去迎接楚曜。 楚曜俯身抱起無雙,也不嫌棄她全身濕漉漉的,揚起大氅便將那打著哆嗦的小圓身嚴嚴實實地裹起來。 無雙抱著他的脖子,嬌聲嬌氣地訴說心聲:“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劫后余生,見到故人自然欣喜,全然不記得當初曾發愿再不想見到他。 這話楚曜非常受用,肅板的面孔露出淺笑,緊蹙的眉頭也舒展開來,低首以臉頰與無雙小臉相貼,輕輕磨蹭。 小船一直沖上沙灘才停下。 楚曜手中有千里鏡,自是將之前情形全看在眼里。 他徑直走到老板娘身前,致意道:“老板娘,多謝你救了……她,送上小小謝禮,不成敬意?!?/br> 身為侍衛,盧鵬永遠不離楚曜身后,聞言適時遞上裝滿銀錠的荷包。 “不不不,我不能要?!崩习迥飻[手道,“我們母子兩個天天出海,今日不過碰巧撞見她,當然不能見死不救,沒什么大不了,當不起你們大禮?!?/br> “天寒地凍,海深浪大,您不顧自身犯難涉險,”楚曜堅持,“得人恩果千年記,不過是一點銀兩,與性命相比,才真是不值一提?!?/br> 誰知老板娘看起來纖柔瘦弱,脾性卻比楚曜更固執:“我自幼靠海為生,下海潛水對我來說比常人在地上行走還容易??傊?,我救人時沒想過要什么報酬,現在自然不能拿你們的銀錢,否則不是成了狹恩圖報,我不做這種事?!?/br> 楚曜見她堅決推拒,便使了個眼色叫盧鵬將荷包收起。 既是欠下人情,自當設法償還,明面上的銀錢謝禮不肯收,他還可以想辦法暗中幫助這母子倆。他們生活拮據,又經營小本生意,可以插手的地方很多,不愁不能還報。 “既是如此,我也不勉強你?!背椎?,“我姓楚,單名一個曜字,家住上京青龍大街,將來如有任何事情需人援助,不論是您親自前來,還是差人送信,我必然鼎力相助?!?/br> 老板娘眼中閃過一絲驚詫,但她很快收斂眼波,并未被人察覺:“多謝楚大人,我會記下的?!庇值?,“小女子隨夫姓陸,小字珍娘?!?/br> 楚曜頷首告辭道:“陸娘子,幸會。她急需沐浴更衣,我們先告辭了,改日咱們再見?!?/br> “且慢?!标懻淠锍鲅宰钄r,“我家就在前面,雖然簡陋逼仄,但洗個熱水澡,煮碗姜湯,再烘干衣服還是能夠的,總好過如此濕漉漉地一路回城里去?!?/br> 她邊說邊側身指向不遠處房屋錯落的漁村示意。 楚曜看看懷中牙關打架的小姑娘,稍一沉吟便答應下來:“如此便叨擾了,煩請陸娘子帶路?!?/br> 海邊漁村,條件艱苦。 眾人一路走來,只見一家一間小屋,連院落也無。 陸家茅舍外用樹枝做成的籬笆圈出一個三尺見方的雞舍,里面養著兩只蘆花雞,北邊靠墻用磚砌成大灶,灶臺對面立著石磨,想來無雙喝過的甜豆漿便是在此制作。 盧鵬與跟隨而至的陵光衛都守在屋外,只有無雙與楚曜隨陸珍娘進屋。 屋內是一間沒有隔斷的大敞間。對門擺著櫸木方桌,桌前一橫一豎兩條板凳,桌上堆有碗碟。右手靠墻砌起土炕,左手靠墻則立著木柜,旁邊木箱上倒扣著豁口的澡盆。 家具簡陋破舊,但收拾得十分整潔,顯然陸珍娘勤快又手巧。 陸安快手快腳地燒好熱水提進屋來,陸珍娘放下澡盆,在木柜前三步遠的地方拉起一道簾子,形成一個雖然狹小卻有遮擋的獨立空間,使得無雙不必當眾泡澡那么丟臉。 既有女子在,自然不需要楚曜出面幫忙洗。 他大馬金刀的在板凳上坐下,回身看,注意到門邊窗下,還有一張竹制邊桌,桌上擺著與小小漁家全不相稱的文房四寶和數本書冊。 楚曜還記得前一日與陸安對話時,小小少年用詞文雅,此時回想,顯然因為讀書識字的緣故。 他招手叫來陸安,問道:“你已經上學堂了?上了多久了?” 陸安道:“五歲上開始到城里私塾讀書,今年正好滿三年?!?/br> “你喜歡讀書識字嗎?”楚曜又問。 陸安先是點了點頭,然后猛地大力搖頭,像是下了什么決心似的道:“我不喜歡,束脩特別貴,如果不是為了攢束脩,娘也不用起早貪黑的捕魚蝦磨豆漿,挑著擔子進城去賣早點?!?/br> 布簾不能隔音,他們對答自然全傳入陸珍娘耳中,只聽她微有些不悅的聲音從簾后傳來:“和你說過許多回,做人不能目光短淺。你只看到我們現在辛苦,卻不想想你讀好了書,考上秀才有功名在身后,咱們家能免苛捐雜稅與徭役,做官那么大想頭我不提也罷,但那時你還能在城里受雇做私塾左先生,或去富戶人家當西席。就算你本事不濟,考不到秀才,識字會算數,還能去做賬房??傊还茏詈筮_成哪一樣,都比如今要強,還能益及妻子兒女,難道不好?是辛苦幾年,之后小有所成,生活相對安穩輕松,還是一輩子靠天吃飯,三餐不濟,該怎么選,你都八歲了,難道還不明白?” 想不到一個漁家貧女,見識倒是不俗。 楚曜心念轉動,投其所好道:“陸娘子,家父與京城西山書院許山長有些淵源,早年曾得對方許諾,書院內永遠為我家中子弟留一席位,免去束脩與雜費。我已入仕途,家中又無兄弟,那席位空在那兒也是白白浪費,不如送給陸安小兄弟?!?/br> 這番話說得半真半假,免束脩只是對陸家母子而言,楚曜打算替陸安繳納費用,資助其學業,既是回報陸珍娘今日對無雙的救命之恩,亦是助人善事。 陸安聽到能讀書又不需交束脩,本就生得漂亮的一對鳳眼瞬間明亮幾分,將信將疑地確認道:“大人,真的……真的一文錢都不用交?” 陸珍娘抱著洗得白白凈凈、軟軟綿綿的無雙從簾后走出,經過陸安時順手在他腦后拍了一掌:“男人大丈夫豈能為幾文錢折腰?” “束脩可不是幾文,是好幾兩呢!”陸安一邊揉著被打疼的后腦,一邊撇嘴嘟囔。 陸珍娘不再理他,放無雙在榻上,又拉過棉被給她蓋好,才對楚曜道:“楚大人,您的一番好意我們娘倆心領了。畢竟咱們非親非故,不能這樣厚著臉皮占您的便宜。況且,就算我們能厚下臉皮來,書院是做大學問的地方,可不是陸安這樣的娃娃能去的?!?/br> 楚曜等得就是這句話,不由微笑道:“許山長德高望重,京西有間私塾也是他所創建,他許與我家的免費席位,自是包含啟蒙的?!?/br> 陸珍娘哪算得到他還留著這么一句,一時不知如何往下接,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 無雙先前凍壞了,什么都顧不上,熱水盆里泡過一遭,恢復了精神,也有心情插話了。 “陸嬸嬸,不是非親非故,你是無雙的救命恩人。帶著陸安哥哥去上京吧,他讀書,你……你可以去我娘的嫁妝鋪子做大廚?!睙o雙踢蹬著小腳探起半身,小手攀住陸珍娘的肩頭,十分親熱道,“那我們大家就可以經常見面啦?!?/br> 小沒良心的什么時候變得有良心了? 他也救過她命,還不止一次,怎么不見她對他這般親熱,哥哥哥哥的叫個不停。 不是叔叔舅舅氣到人吐血,就是直呼大名半點禮貌也無。 楚曜心中酸溜溜地,嘴上不著邊際地接道:“咳,對,鴻運來馳名大江南北,在許多地界都有分店,生意極好?!本故乔笆罒o雙說過的話語。 “鴻運來……”陸珍娘瞬間失神,喃喃自語般念了兩遍食肆名號,忽然醒過味來,“哦,鴻運來,我聽說過的,那么高級的食肆,掌勺必定得是能人,我不過會磨個豆漿,煮碗云吞,都是家常小食,上不得臺面?!?/br> “可是陸嬸嬸做得味道很好啊,而且鴻運來以后也會賣早點的?!睙o雙歪著小腦袋,努力撒嬌道,“來嘛來嘛,回上京以后吃不到陸嬸嬸的云吞,我會想念的。要不然到我家,掌管我的小廚房也行?!彼闹∈值?,“每天專門給我一個人做,想想都流口水呢!” 無雙看得出陸家母子對讀書的事更動心,可那是楚曜提供的機會,她的救命恩人,她自有辦法報答,才不要楚曜越俎代庖。 陸珍娘似乎有些心動,神色不定地沉吟半晌,忽地搖頭道:“還是不要了。我一輩子生長在這兒,從來沒去過旁的地方,聽人說到上京得車馬不停地走上小半年,不行不行,我害怕,我不去?!?/br> 楚曜面色微沉。 漁家女到底還是漁家女,終究見識有限。陸珍娘想得到督促兒子讀書改進將來生活,卻想不到陸安隨他們進京,或許會有大造化,竟然因為不愿遠離故土而拒絕。 “既是如此,我們也不勉強陸娘子,將來若是你們改變主意,隨時可以到上京找我?!背椎?。 無雙本想再說點什么,卻因為楚曜一番結語而不得不作罷,不由失望地垂下小腦袋,鼻中微微發癢,控制不住地連續打了兩個小噴嚏。 “哎呀,別是受涼了?!标懻淠镙p聲道,“都怪我,光顧著說話,忘了給你煮姜湯,我這就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