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節
聽到這兒,裴羽不由挑眉,覺著這事情蹊蹺——蕭錯是崔家的仇家,韓越霖卻是蕭錯的好友,崔夫人不可能忽然癡傻瘋癲,為何要與仇家好友的妻子說這些? 自曝其短? 為著私怨連整個家族都不顧了? 怎么可能?這種事,只能是崔儷娘、崔容娘才做得出的,崔夫人么,不可能。 沒可能發生的事情,卻發生了,緣何而起?一定還有后招。 后招又會是什么呢? 裴羽斂目沉思。 昭華長公主也覺得事情蹊蹺,反倒笑了,“旁人危言聳聽罷了。貶為庶民,便是千帆過盡,功過相抵,旁的再不需計較。你若只為此擔憂,大可不必。至于有夫之婦一說,待人和離不就得了?”她又何嘗不明白夫君等同于是崔家的一個敵人,好聽的話是給親近的人聽的,對崔夫人,她犯不著以禮相待。 崔夫人沉默片刻,隨后語聲略略拔高,語出驚人:“即便如此,那藍氏亦是為王法不容之人!她嫁人本是假象,所謂纏綿病榻的夫君,原本是女兒身,并且,那女子可是真正的罪臣之女!如此行徑的女子,有何資格嫁入京城任何一個官員府中?看中了這般的女子,妾身四兒不是鬼迷心竅是什么?” 裴羽聽到這番話,此刻之前懸在心里的一塊石頭落地了——藍氏所謂的已經嫁人,是假的,與她裝作夫妻的,原來是一女子。藍氏與崔振的情緣中,從來未曾有男子介入,崔夫人所言,足證其清白。 至于什么罪臣之女,裴羽才不會相信,聽聽就算了——藍氏上有母親要服侍,心里有著意中人——若是移情別戀,何苦用這方式苦守到現在?她是看重親情的人,所以特別能理解藍氏,便愈發篤定,藍氏根本不可能冒險行事,那女子至多是與她境遇相仿的苦命人。 但是……等等。 裴羽腦筋飛快地轉動起來。崔夫人為何要跟昭華長公主說這些本不該提的事?甚至于,方才所說每字每句,都該是關起門來都怕人聽到的崔府密辛,可她并未壓低語聲,甚至于還拔高聲線——這還是那個以前人人稱贊端方穩重的崔夫人么? 崔夫人是故意的。 崔夫人并不知道她已有喜,在這前提下,篤定她今日會前來參加韓府的洗三禮,要知道她何時出門、何時進到韓府,很容易——她是來道喜的,怎么會輕車簡行?不要說崔家的人,便是一些街頭百姓,都知道她幾時離府去往何處。 崔夫人那番話,是說給長公主的,亦是說給她的。本意呢?要借她們之口宣揚出去,讓人們都知道崔振鬼迷心竅看中了一個下賤且有罪的女子。 不,不應該是這么簡單……裴羽按了按眉心,直覺告訴她,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由,只是,她想不出。 這是應了一孕傻三年的俗話么?她無聲嘆息,愁煞人了。沮喪之時,有清脆的充斥著歡悅的女子聲音入耳:“jiejie,jiejie!我來看你和小外甥了!” 是舞陽公主。 昭華長公主悠然笑道:“快進來?!?/br> 裴羽在這頃刻間,想通了一切,唇角緩緩上揚,形成了至為愉悅的弧度。 昭華長公主喜得貴子,洗三禮這日,她與舞陽公主都是不論早晚一定會前來道賀的人。 崔夫人了解到她們的行程之后,選了一個最恰當的時機面見長公主。此刻看來,是完全相信舞陽公主傾心于崔振的說辭。 這才是關鍵。 唯有篤定這一點,崔夫人才敢冒著對長公主不敬的罪名急急趕來,例圖得到一個她濟寧侯夫人未走、舞陽公主到來的看似最恰當的時機。 很明顯,她得到了。 在崔夫人看來,這一步險招,是進退皆可達到目的的天賜良機,不過時間長短的差別而已——舞陽若是為意中人斡旋,當即就會給出承諾、搭救意中人;若是舞陽優柔寡斷,還有昭華與濟寧侯夫人散播出自崔家人口中的流言蜚語。 舞陽若伸出援手,定會有激進之舉,讓崔振尚公主。相反,還有蕭家、韓家落井下石——并不能造成多大的影響,不過是逼著崔振在流言重壓下對藍氏頹然放手。 若非不知其中最重要的環節,處在局外人的位置來看待崔夫人今日謀算,勉強稱得上是算無遺漏了。 只是可惜,她將別人視為掌中棋子的時候,卻漏算了人心,并且,不知自己那點兒格局,在外人看來,唯方寸天地而已。 韓越霖、蕭錯都是這京城消息最靈通的人之一,且都是年紀輕輕卻已老謀深算之人,若是看不出崔夫人那點兒盤算,他們在朝堂行走豈非是笑話?明明知道,卻并未阻攔崔夫人,意味的不過是篤定各自的發妻不會受到影響。 最關鍵的是,皇后就在外院書房。 ☆、81|081@ 081 舞陽公主走進室內,看到跪在地上的崔夫人,微愣之后笑問:“這是怎么回事?” 崔夫人已是淚眼婆娑,不等昭華長公主出聲,便膝行到舞陽公主跟前,言簡意賅地說了說崔振的。 用意已是再清楚不過。 昭華長公主微揚了唇角,指了指近前的座椅,示意舞陽公主落座。 舞陽公主唇畔的笑容并未消減,只是望向jiejie的時候,神色有點兒窘迫。這是她自己折騰出來的后續麻煩。 崔夫人垂淚道:“公主殿下,您救救妾身那個不成器的兒子,好不好?” 昭華長公主則吩咐貼身丫鬟到近前,微聲交代一句,又喚人給舞陽上茶點。 舞陽公主斂目沉思,從丫鬟手里接過茶盞的時候才出聲道:“要我救崔振?” “他只是被那賤人使手段迷了心智……” “這種話,別在我跟前說?!蔽桕柟魑⒉豢梢姷仵玖缩久?,“招人煩?!睆埧陂]口喚人賤人的貴婦,她還真是沒見過幾個。 “是是是,公主殿下教訓的是……” 舞陽公主再度打斷了崔夫人的話:“我只是一個外人,焉能管你崔家的家事?!彼S刺地笑了笑,“即便是我曾求太后賜婚,可那已成過去,并且崔四公子已經當眾回絕。我便是再不懂事,也要顧著太后娘娘與皇兄皇嫂的體面,再不會重提舊事。你也如此,日后再不要提及。說心里話,我不能將崔振怎樣,想要刁難你,卻是易如反掌?!?/br> “……”所聽聞的言語,與自己所想象的大相徑庭。舞陽話里話外,是一點兒為崔振心焦的意思都沒有。 “你那個兒子,想來著實叫人心生寒意?!蔽桕柟髡Z氣不冷不熱的,“當眾賜婚這等榮耀他不屑,卻利用這件事促成了手足三樁親事。不論怎樣,他可是一點兒虧都沒吃,得到了諸多好處。這樣的人,也罷了?!边@一點,是讓她最為沮喪的:本意是要難為崔振,結果呢?人家里子面子都賺到了。 有丫鬟腳步輕微地走進門來,對昭華長公主輕輕點頭示意。 昭華長公主抿唇微笑,“崔夫人,你去外院書房一趟吧。這些不是我們可以多說的,你終究是要皇后娘娘知曉這些事情,恰好,皇后娘娘今日得閑?!?/br> 崔夫人聞言稱是,臉色卻更加蒼白。 ** 皇后坐在韓越霖的書房里,手邊一杯白開水,正凝神看著手里的書卷。 韓越霖走進門來,瞧見她便冷了臉,“誰準你跑出來的?” 皇后答非所問:“悶?!辈贿^是打了一天的噴嚏,皇帝就把吉祥氣得跑去了蕭府,又不準她如常哄著太子,太后呢?將她手里打理的宮中事宜全部接了過去。日子太清閑了,便只剩了無聊枯燥。 “快回去?!表n越霖道,“我命人送你?!?/br> 皇后睨了他一眼,“真有意思。我是來看你的么?走到外院累了而已,在你這間破書房歇歇腳?!?/br> “……” 皇后道:“昭華生子,我是那個最高興的人,知不知道?” 韓越霖嘴角一抽,“我們家開枝散葉,關你什么事兒?” 皇后微笑,“這話可就沒良心了?!币蛑c韓越霖的異姓兄妹情,與昭華不一般的姑嫂情,最早是她請顧大夫著手慢慢調理昭華的身子,最怕他們過得不完滿,只盼著這一日。 韓越霖懶得理她,“你去看看昭華,跟她說完話,趕緊滾回去好生歇著?!?/br> “這事兒你說了可不算?!被屎蠓畔率掷锏臅?,將坐姿調整得愈發閑適,“我等會兒還有事呢,要借你這書房一用?!?/br> 韓越霖無奈,走到她對面,在太師椅上落座,“知道崔夫人來了?” “嗯?!被屎竽闷鸢干弦槐笱啦眉埖?,閑閑把玩,“她如何都不能利用你和蕭錯兩家達到目的,舞陽更不會理會,遲早還是要找借口進宮見我。橫豎我也沒什么事兒,快些給她個了斷就好?!?/br> “你便是始終不見她,又能怎樣?” “不能怎樣?!被屎笪⑿?,“只是看不慣這種人這種事。一碼歸一碼?!笔掑e與崔振,她自然只盼著前者好,但是,如今的崔振,何嘗不與當初的她相似,只是男女之別而已。她曾被自己的祖母刁難、家族漠視,姻緣路斷,背井離鄉。而崔振呢?與意中人本是良緣,卻被他的生身母親、手足生生拆散,所受打擊、殤痛更重,只因從來是手段狠辣的男子,局外人不能同情罷了。 可不管是怎樣的人,心都有著柔軟的一面。 她受不了這種事,想想就膈應。關乎朝政的事,她都盡量不管,而命婦失德挑事,介入理會是她分內事。 韓越霖沉吟道:“誰都料定你會如此?!?/br> “這是自然,催著也料定我會出手。不然的話,他怎么會容著崔夫人來你韓府?” 她什么都清楚,那么別人就只有尊重她的意愿。韓越霖起身,語氣很有些無奈,“那我命人給你備點兒點心,不準為這等閑事動怒?!?/br> 皇后展顏笑道:“要吃小酥魚、雙鳳樓的燒餅。昭華一定給我備下了,你快命人去內院取來?!?/br> 韓越霖笑開來,“吃了多少年,你也不膩?!?/br> “死心眼兒的人,都這樣?!?/br> 韓越霖出門沒多久,崔夫人來到書房院。 皇后讓她在外面等著,直到自己享用完燒餅和小酥魚,方才命紅蘺將人喚進來。 崔夫人神色變得分外恭敬、謹慎,行禮之后不敢再如之前的貿貿然說話,等著皇后發問。 芳菲走進門來,恭敬行禮,隨后將崔夫人對昭華長公主說過的話娓娓道來。 皇后聽罷,詢問崔夫人:“藍氏嫁人本是假象?”嫁人二字咬得有些重,“你親眼看到她與那個女子拜堂成親了么?” 崔夫人不敢有絲毫隱瞞:“回皇后娘娘的話,臣妾不曾親眼得見,卻親眼看過她與人私定終身的婚書?!?/br> “哦?!被屎竺嗣掳?,“你把一個弱女子逼迫得找人寫下私定終身的婚書,且親眼看過婚書——是這意思吧?” “……”崔夫人額頭險些沁出冷汗。這言語間,意味的是皇后對她以前刁難藍月宸的事情一清二楚。 皇后緩聲詢問:“是不是?” 崔夫人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語氣分外艱澀:“……是……” 皇后卻是忽然話鋒一轉:“可有人證?你膝下那些兒女,就別跟我提了?!?/br> 人證?除去崔家人的人證?眼下怕是只有皇后一個,意味的也就是——“……沒有?!?/br> “既無人證,你怎能咬定藍氏已然成婚?” 崔夫人一定這話,預感大為不妙,慌忙道:“可是在藍氏開的茶樓所在的街上,街坊四鄰都知她已成婚,她親口與人說過的,并且說夫君病重,見不得人?!?/br> “哦?!被屎笥帜四ㄏ掳?,目光涼涼地審視著崔夫人,“你是要告訴我,人在不得已的情形下,也不能撒謊保全自己。那可糟了,我成婚之前,也曾撒過彌天大謊,一再跟人說起自己病重,不知何時這條小命就沒了——這可如何是好?我是不是要請太后娘娘和圣上治我的罪?” “……這……”崔夫人心里又急又怒,心說你這不是胡攪蠻纏么?已經貴為皇后,怎么好意思跟她一個命婦明打明耍無賴的?但心里再怨,面上也不敢顯露分毫,“那藍氏如何與皇后娘娘比得?況且,皇后娘娘當初必然是有著天大的苦衷……” “那倒沒有?!被屎笠恍?,“我也不怕告訴你,那時只是鉆了牛角尖,不想出嫁,便用病重為由擱置了長輩做主姻緣的心意。后來想通了,我的病就好了。那么藍氏呢?她的苦衷,該比我更拿得出手吧?她的娘親久病在床,可有此事?”又委婉地點出了自己所知的一些是非。 “……是?!贝薹蛉诵睦镆寻褜Ψ胶薜搅藰O點,心說怪不得人們都說,這妖孽與不相熟的人話多的時候,一準兒沒好事。此刻可不就實打實地驗證了這一點? “這件事我記下了?!被屎笠矐械瞄L久對著一個面慈心苦的貨色,說出了自己的決定,“若是得空,會命人查一查幫藍氏做戲的女子的身份?!鳖D了頓,語氣轉為寒涼,“不要動歪心思,兩女子若是出事,你就跪死在宮門口謝罪?!?/br> “……是?!贝薹蛉说刮豢跊鰵?,面上已經沒有人色。她先是因為皇后流露出成全崔振、藍氏的心意恐懼,繼而心驚的則是皇后有喜之后仍是百無禁忌,動輒口出殺伐之語。 這樣一個妖孽,老天為何不當即收了她?崔夫人冰冷發顫的手緩緩握成拳。 “再有,舞陽公主的事,從未發生。往自己臉上貼金也不是你這個法子?!被屎蟪谅暤?,“詆毀皇室金枝玉葉名譽的罪過,十個你也受不起?!蹦┝?,望向門口,“走吧。昭華長公主的好日子,留不得你這般晦氣的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