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皇帝、皇后先后舉杯,引領在場男子、女子恭賀太后壽辰。 隨后,便是重臣、命婦逐一向帝后、太后敬酒,隨后又相互敬酒,誰都不能踏踏實實地用飯。 宮里的筵席,根本就是受罪的代名詞。 幸好午間筵席過后,能緩口氣——皇帝、皇后攜兩位王妃、兩位公主、年齡稍長的臣子命婦陪太后看戲,年紀輕的命婦、閨秀和各家子弟,則由宮人服侍著去御花園賞梅。 王四小姐、魏大小姐、趙三小姐先后找到裴羽跟前,好一番契闊。她們三個,都是與裴羽交情深厚之人。 四個人說笑著,結伴徜徉在御花園的美景之中,累了就去御花園里專門為女眷準備的暖閣歇腳、飲茶。 蕭錯與韓越霖沒有觀景的興致,尋了個位置偏僻的涼亭,整個下午都用來對弈——看戲于他們不亞于受刑,皇帝知曉這一點,沒有強人所難讓他們陪著自己一起受罪——他也是從沒有看戲這雅興的人,今日只是想讓太后更舒心一些,不介意勉強自己一次。 崔振與一干舊識寒暄之后,也無意在人前晃來晃去,要與三兩友人到僻靜之處閑話、對弈,五城兵馬司指揮使陸君濤卻找到了他面前,笑道: “崔四公子,能否借一步說話?” 崔振知道此人的底細:楚王的親信,才學武功都算得出眾,是以,幾年前就到了五城兵馬司當差,一步步熬出了頭。他頷首一笑,知會了友人一聲,與陸君濤緩步走向就近的涼亭。 陸君濤了解崔振這種人的脾性,凡事不繞彎子最好,繞彎子坑的就是自己,是以低聲道明來意:“我是得了楚王的吩咐,不管你愿不愿意,大事小情上都要鼎力幫襯。四公子日后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吩咐一聲便可?!?/br> 崔振似笑非笑地凝了說話的人一眼。 楚王那種想要利用女子得到益處的行徑,是皇帝深惡痛絕的——皇帝一母同胞的兄長,就是因為一再利用女子的下作行徑,引得先帝不容、皇帝忍無可忍,最終走到了失去唾手可得的帝位、莫名其妙地死去。 楚王比起那位受封多年的太子,能好到哪兒去?這是遇到了當今皇上,軟硬兼施地把人發落到了冰天雪地的漠北,要是換個稍稍優柔寡斷的,不知還有多少人要遭殃。 楚王自身難保,還想讓他陪葬?——問題是,不論怎么看,楚王都不像有這般膽色的人。 是以,崔振搖頭,“不必?!?/br> 陸君濤一愣,“不必?” 崔振頷首,隨即拱手一禮,“失陪?!?/br> “四公子稍等?!标懢凉龜r下了崔振的去路,“實不相瞞,在下……在下是想用楚王的名頭讓四公子高看一眼,此時才知,是糊涂心思?!?/br> “以為你是個言語爽利的,方才卻是虛晃一槍?!贝拚窨粗媲叭说难凵裼辛它c兒笑意,“說實話,怎么回事?” 陸君濤低聲道:“不瞞四公子,在下年少時曾得過大公子的救助,從那之后才脫離每日為著一餐飯掙扎的處境。若是沒有大公子,就不會有我的今日。大公子出了事,我隱約猜得出是遭了誰的毒手——只有那一個人,別人或是沒時間,或是沒理由。在您回京之前,我不知如何為大公子報仇,眼下您終于回京,又與那人有著深仇,我便想著,您遲早都會找他清算那些舊賬,這才到了您面前毛遂自薦,唯求略盡綿薄之力?!?/br> 崔振再次細細地打量著陸君濤,片刻后道:“我記住你了。待我查實你所說是真是假,再談其他?!?/br> “是?!标懢凉讶恢?,行禮道辭,“不耽擱四公子了?!?/br> 崔振舉步走進涼亭,喚小太監備了熱茶、棋局,自己與自己博弈。 棋局,在帝王手里,是萬里山河;在將帥手里,是沙場勝??;在謀士手里,是朝堂格局。 在他與蕭錯這種人手里,又是什么呢? 有時是沙場爭鋒,有時是親手布下的一個迷陣,有時則是自落子就要將對方趕盡殺絕的不可更改的勝局。 這樣的兩個人對弈的話,又該是怎樣的情形? 應該是很有意思、很有看頭。 蕭錯是他不論站在哪個立場都要除掉的人,但是,他無法厭惡、輕視,即便是在那樣深重的仇恨的前提下。 相信蕭錯亦如此。 男子一生,知己難求,勢均力敵的對手比知己更難求。 能成為敵人的人,為人處世其實有著種種相似甚至相同之處。 不論最終誰勝誰敗,蕭錯都是他此生最尊重的人之一。 或許,這是宿命。 一開始,他們便如棋盤上的黑子、白子,立于對峙的位置。 無從更改。 分出勝負那一日,于他們而言,都是真正的解脫。 ** 晚間宴席期間,笙歌燕舞,又有小有才名的閨秀逐個獻藝,是很祥和喜樂的氛圍。 只是,裴羽留意到,皇帝、韓國公、蕭錯甚至還有崔振,偶爾都會流露出不耐煩的神色。 一個個的,都沒閑情享受這等尋常男子趨之若鶩的消遣、樂趣。 裴羽與皇后、昭華長公主一樣,因著夫君的反應,眉宇間有著藏也藏不住的笑意。 崔儷娘、崔容娘始終是頹然、不耐的樣子——再次著了張旭顏的道,崔夫人恨不得在宮里挖個地縫讓她們鉆進去,根本不允許她們四處走動,始終把兩個人帶在身邊,整個下午,是在人跡罕至的湖邊枯坐中過去的。到了晚間的筵席,更是不允許她們當眾獻藝與別人爭風頭。 窘迫、難堪、憤懣,種種情緒交織,不要說她們姐妹兩個本就沉不住氣,就算是再冷靜的人站在她們這個位置,心里也一定是不得平寧。 樂聲停,舞姬退下。 大殿內陷入片刻的沉寂。 是在這時候,舞陽公主離席,走到皇帝、皇后、太后面前盈盈拜倒,繼而道:“母后,兒臣想在這大喜的日子跟您討個恩典?!?/br> “哦?你先說說看?!碧笳f著,卻看向一旁的皇后。 皇后汗顏。她是舞陽公主的嫂嫂不假,也了解這個小姑子的大事小情,但是,她們之間并不熟稔,相見只是守著規矩禮數,待彼此始終都是淡淡的態度,維持著一種距離,近不了,也不會更遠。 “兒臣……”舞陽公主揚起娟秀的小臉兒,望向太后,“兒臣對一個男子一見傾心,想請母后賜婚,成全兒臣?!?/br> “胡鬧!”皇帝、皇后竟是異口同聲的輕斥,神色很是復雜。 “皇兄、皇嫂,我此生只求你們這一件事?!蔽桕柟骺念^祈求,饒是在這樣的情形下,依舊是儀態萬方。 明晃晃地宮燈映照下,裴羽遙遙地望向皇帝、皇后。 皇帝不動聲色,神色看不出絲毫端倪。 皇后喚著舞陽公主,卻是欲言又止。 這是怎么回事呢? 裴羽看不明白。 別人亦然。 舞陽公主向太后道:“兒臣想在這樣的吉日,求母后給兒臣賜婚?!?/br> 太后又看了皇帝、皇后一眼,見兩個人都只顧凝望著舞陽公主,只得接話:“那你說來聽聽,是哪一家的公子入了你的眼?要是八字匹配還好,若是不合,哀家也不能幫你?!?/br> 舞陽公主沉默片刻,繼而語氣堅定地道:“兒臣想嫁給崔家四公子,求母后隆恩?!?/br> 全場嘩然,絕大多數的人,不自主地將視線投注到崔振臉上。 崔振神色平靜。 裴羽的視線略過他,看向崔耀祖、崔夫人和崔家姐妹二人。 崔耀祖只是顯得有些驚訝。 崔夫人母女三個卻是流露出了喜色、得意之色。 有些門第是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崔家的情形卻是不同:分明不是一路人,卻要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裴羽得出這結論,斂目看著手里的茶盅,靜待太后的下文。 太后從來就是個沒主意的,到了這個時候,是如何都不肯做決定的,轉頭對兒子、兒媳道:“這件事,你們看著辦吧,哀家禮佛時日已久,不想理會這些俗事?!币痪湓捑桶咽虑橥频搅藘鹤觾合鳖^上。 皇后沒可能搶在皇帝前面表態,沉默不語。 皇帝溫聲道:“姻緣一事,要講究門當戶對或你情我愿,待朕問過崔四公子再說?!?/br> 舞陽公主恭聲稱是。 皇帝喚崔振到近前說話。 裴羽卻是望向崔夫人母女三個,發現三個人的得意之色更濃。 是啊,若是崔振能得到尚公主的殊榮成為駙馬爺,對于崔家來說,自然是事半功倍。 可是——裴羽不認為崔振會接受這塊憑空掉下來的金元寶。 沒有緣由,只是覺得崔振不可能接受與韓越霖成為連襟的可能——韓越霖是與蕭錯私交甚密之人。 再說了,成為駙馬爺,哪里是那么輕松的事兒? 都像韓越霖一樣還好,他是先建功立業在朝堂站穩腳跟再尚公主,別人與他的情形不同。做了駙馬爺之后,多數情形是得個殊榮而無實權,想要家族揚眉吐氣,大抵要指望下一輩人。 崔振哪有耐心等那么久。 而最關鍵的是……裴羽總覺得皇后的態度透著蹊蹺,那意味的興許就是舞陽公主請求賜婚一事有蹊蹺。 她都看得出,崔振又怎么看不出。 要是看不出就好了,那就證明他是個沒腦子的,蕭錯固然會因為看錯人惱火一陣子,卻再不需要忌憚崔家。 崔振上前行禮。 皇帝問道:“你意下如何?” 崔振道:“微臣惶恐?!?/br> 皇帝哂笑,“有話直說?!?/br> “微臣與舞陽公主有緣無分,不論今日之事是真是假,都不能作數?!?/br> “嗯,這又怎么說?” 崔振解釋道:“微臣如今無心娶妻,不覺得與舞陽公主有緣,如何都不能答應?!?/br> “原來如此?!被实垲h首一笑,看向舞陽公主,“你也聽到了,這般的姻緣,不可強求。再說了,你們的八字不合——朕方才算了算,本就不能成?!?/br> 三言兩語,便駁回了舞陽公主的請求。 舞陽公主沉默許久,再度語出驚人:“既然如此,臣妹有個不情之請,還請皇兄成全?!?/br> “說來聽聽?!?/br> “臣妹此生只想嫁一人,若是不能如愿,亦會遵從皇兄吩咐,不會暗中請人周旋,只求余生落得個清凈自在——終身不嫁。若是皇兄不肯成全,那么,不妨將臣妹發落到寺廟清修,為皇兄、皇嫂、母后、大皇子日夜祈福?!?/br> “……”皇帝語凝,定定地凝望著舞陽公主。 全場默然。 崔夫人與崔儷娘、崔容娘神色變幻不定,焦慮、惱恨、遺憾俱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