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第37章 皇帝下罪己詔后的第七天,于寰丘祭天,民心大定,自日食后傳于街頭巷尾的各種流言終于慢慢止息。次日召見入京等待多日了的盧嵩。半日后盧嵩回來,正在平郡王府里忐忑等著消息的雙魚得知,她不日便可隨盧嵩離開京城了。 在王府里住的這幾天,不但王妃待她親厚,郡主與雙魚處的也很好。 郡主杏眼圓臉,模樣很是可愛。年后滿十六,比雙魚才小了一歲,但論性情嬌憨,雙魚遠不及她了?;实圪n婚有些時候了,盧歸璞這小半年也在京,但她卻一直沒見過未婚夫婿的樣子,只從王妃口中得知盧家的這個兒子儀表堂堂很是勇猛,心里有些歡喜。后來又聽說鹿苑狩獵時他在皇上跟前露了臉,但卻受傷的事,當時擔心了好一陣子,苦于以自己現在的身份,也不好去探望。這幾天雙魚被接到王府里小住后,郡主對她自然刻意接近。 雙魚瞧出了郡主的女孩兒家心思,知她臉皮薄,心里明明想知道,卻不好意思問出口,便主動告訴她許多關于表兄的事,兩人關系很快便親密了。正好也是前幾天,郡王邀盧嵩到王府賞析文玩,盧歸璞送父親過來,順道來探望表妹雙魚??ぶ鞒眠@機會躲在一旁,終于遠遠地窺到了未婚郡馬的廬山真面目,見他笑容明朗,英氣勃勃,心里十分歡喜,一顆芳心立時便系到了未婚夫婿的身上。 …… 雙魚離京的前一日,被允回宮,去向皇帝拜辭。 她等了一個下午,遠遠地看著大臣進進出出,然后是太醫,最后終于見著皇帝的時候,日已將暮?;实郯肟吭陂缴?,眼皮闔著,仿佛瞌睡了過去,神色萎靡。 等著的時候,六福悄悄告訴她,皇帝祭天回來后便再次病倒了。這兩日的早朝也停了。說著這話時,他那張無時不刻看起來總帶了點笑勁的臉,也顯出了憂心忡忡的樣子。 雙魚在龍榻前跪了片刻,皇帝才仿似突然從瞌睡里醒了過來,睜開眼睛,動了動身子,說,來了?聽說你明兒就要離京了? 雙魚磕了個頭,說,是,是故求見,想給皇上磕幾個頭,拜謝皇上此前對臣女的諸多照拂。 宮里娘娘們那里去過了?都給你備置了帶回去的東西了吧?哪個小氣的,你跟朕講,朕說她們。朕知道她們手頭上有的是好東西,這會兒還不拿出來,藏著掖著就不像話了?;实坌呛堑卣f,語氣聽起來甚至帶了點頑皮。 雙魚笑道:各宮都去過了。娘娘們先前對臣女就諸多愛護,賞賜更是豐厚,臣女愧不敢受。 有什么不敢受的?;实壅f。朝徐令招了招手,徐令便端來一個鋪了黃緞的托盤,盤里放了面打著瓔珞的玉佩。 朕也幫元琛的母親給你點東西吧,皇帝說,這是她從前很喜愛的一面玉佩,上頭的瓔珞還是她自己親手打的,常年戴著。她去了后,朕留了下來做個念想,如今就送了你吧。 雙魚急忙磕頭,說不敢受。 皇上既然賞你,你就收下。徐令說。 雙魚不敢再辭,雙手接過了。瓔珞年深日久,顯出陳舊之色,玉佩卻細膩潤滑,通體透亮,觸手溫潤,猶如美人之膚。正面兩童子笑顏相對,背面鏤刻了喜相逢三字。 雙魚叩頭拜謝。 皇帝嘆了口氣,說,上回咱們那盤棋還沒下完,朕讓徐令留著。你明日要走,原本這會兒和你下完最好。只是朕這身體不頂用了,你這丫頭又不肯讓朕,朕沒精力再和你斗。先放著吧,等下回什么時候有機會,朕精神好了點,再和你走完它吧。 雙魚心里忽地涌出一絲酸楚,卻微笑道:臣女必定恭候,隨叫隨叫。 皇帝點了點頭:那就這樣說好了。其余事也沒了。朕有些累,想瞇一會兒。你走吧。 他在徐令的扶持下,慢慢地躺了回去。 雙魚深深叩拜,從跪墊上要起身時,聽見榻上的皇帝忽又悠悠地道:“丫頭,你是不是一直還在等朕做一件事?” 雙魚心一跳,悄悄抬眼看了過去。 皇帝躺在那里,眼皮依舊合著,神色平淡,仿佛方才那句話,不過是隨口而發。 雙魚的心里,確實一直還在等著一件事。 從皇帝發罪己詔,太子被廢遷離宮之后,那個多年來一直縈繞在她心頭、但她原本連設想都覺得是種不可能奢望的期盼,忽然如同被三月春雷喚醒了的驚蟄,一夜之間便蘇醒過來。 但這個希望,依然很快便破滅了。 太子是倒了。但皇帝似乎已經徹底忘記了,直到這一刻,她父親的身上依然還背著那個本不該由他來承擔的罪名。 遲遲未至的那個公義,她已經等待了十年。 雙魚沉默著。 “這件事,你再等等吧……” 皇帝翕動嘴唇,用喉嚨里發出的含糊不清的聲音喃喃地說道。 雙魚最后拜了一拜,站了起來,朝外退去。退到門檻前,她停了下來,慢慢轉過頭,朝里望了一眼。 暮色從那面西窗里斜射而入,透過一面深重屏風,光線便黯淡的近乎影影綽綽了。燈卻還未掌起,于是最里的那個角落,顯得便朦朧了起來。 皇帝便安靜地臥在那里,一只手沒有放進被衾,搭在了床沿上。分明已經枯瘦,手背觸的分明的青色縱橫經絡,還有凜冽如同刀斧削鑿的骨節。 這便是這位大興朝在位了三十四年的武帝留給雙魚的最后一個印象。 …… 次日,還彌著淡淡薄霧的深秋清早,雙魚和舅父同坐一輛馬車,不疾不徐地出了神華門。 舅父在荔縣的任期已滿,皇帝也準了他的告老。 這一趟離京,雙魚將隨舅父一道回范陽老家定居。 范陽是舅父祖籍。范陽盧氏,幾百年來,本就曾是名滿天下的高華之門。從此種菊東籬,田家桑麻。 朝中許多人都來送盧嵩出京。除了平郡王,還有從前舅父在朝中的許多故交,包括劉伯玉,當然,還有雙魚的伯父沈鈺。 沈鈺對雙魚的去處有些訕訕,曾提出讓雙魚回歸沈家。舅父問了聲她,見她不語,便婉拒了沈鈺的提議。理由是自己身邊無女,早將雙魚視為親女,如今已經舍不得放她回去了。沈鈺當年理虧,提出這話,本也沒抱指望,不過就是出于套近乎的目的,自然也勉強,今日前來相送,滿臉帶笑,十分客套,也虧的他臉皮夠厚才能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盧嵩立于道旁作揖致謝,再三請眾人止步歸去。挑擔進城趕早市的菜農行經,見一群紫袍綬帶的達官們圍著一個清瘦的青袍老者作揖道別,未免好奇,忍不住也多看了兩眼。 送行之人漸漸終于散去。盧嵩上了馬車,盧歸璞和隨行繼續相送,行出十余里時,忽聽道旁一個聲音大喊:“盧大人,暫留步!” 雙魚立刻便辨了出來,這是六福的聲音。急忙讓車夫停下來,卷起簾子往外張望看去。 他們出行趕早,太陽此時方初升到了樹梢。秋日的晨光中,田野上的白霧漸漸散去。路旁一座殘破石亭,有兩匹馬系在了近旁一棵枝杈掛了幾枚紅彤彤殘果的老柿子樹上。 一個年輕男子正立在路邊。六福跟在側旁。 那個人,分明竟然就是段元??! 雙魚呆住了。怔怔望著他朝聞聲下了馬車、朝他迎過去的盧嵩走來。 他面上帶著微笑,目光明亮,迎著猶帶深秋露意的晨風快步而來。漸漸走的近了,雙魚看的分明,他的發鬢眉梢處仿佛沾了些被晨霧所潤的濕意。也不知道在這里,已經等了多久了。 第38章 段元琛箭步到了近前,雙手托起正要向自己下拜的盧嵩,說,聽聞老大人今日離京,故來相送,豈敢受老大人的禮。樂文小說網盧嵩被他雙手穩穩托住,行不了禮,只好作罷。 老朽致仕歸田,不過一田舍翁耳,豈敢勞煩殿下遠步至此。盧嵩說。 老大人名重天下,在朝廷為國之重器,在地方為民之所望,一身傲骨,兩袖清風,元琛早存敬于心。前些天在郡王府偶遇,惜乎錯過當面承聽老大人教誨的時機,今日老大人歸鄉,元琛前來相送,乃是理所當然。 段元琛恭恭敬敬地說道,反而向他一揖至底。 盧嵩忙反手相扶。 這是十年之后,盧嵩終于再次見到了段元琛的面。他的心里生出了許多的唏噓。他說道:“多謝殿下有心了。說起來,離京之前,老朽也曾想過先向殿下致一聲謝。只是唯恐擾到殿下,思前顧后,還是作罷。機緣巧合,既然在此得遇殿下,便請殿下先受老朽一拜?!闭f完便要向他行禮。 段元琛再次阻攔,露出不解之色,問所為何事。 盧嵩回望了一眼身后不遠處停著的那輛馬車。 方才那面被撩開了的車簾已經低垂了下去。 段元琛的目光越過盧嵩,投在了那面青色的車簾之上。清風拂過,簾子晃出了水波樣的幾道褶皺。他微微出神之時,聽盧嵩已經在說當日他于戈壁里救回雙魚的事,立刻回過了神,道:“當日原本就是我不是在先,才會令她身處險境,僥幸挽回。老大人不加怪罪,便是元琛之幸,還談何致謝!慚愧!” 盧嵩搖頭:“殿下此說,更見仁厚。恩德無以為報,往后唯愿殿下諸事順遂,福澤深厚?!?/br> 段元琛微微一笑,回望了一眼,六福便跑到那匹棗紅馬的近旁,從馬鞍上解下一雙黃泥封口酒壇,飛快地送了過來。 段元琛道:“我聽聞老大人好一口青曲米釀,今日老大人離京歸田,往后再見亦恐遙遙無期,別無可贈,附上一對薄酒,稍助老大人解路上風塵,愿早日抵鄉?!?/br> 一旁盧歸璞代父親接了,向段元琛連聲道謝。 段元琛向盧嵩最后一揖,便退到了路旁,等著盧嵩返身上車。 盧嵩望著面前這個有著劍般神采的青年皇子那雙清明而沉靜的眼睛,不禁又想起了那日外甥女被自己提點到最后,終于顯得有些失去光華的眼睛,一時沉默了。 他猶疑了片刻,終于還是狠心說道:“如此老朽恭敬不如從命,收下殿下的一番心意。老朽這就上路了。殿下保重!” 他轉過身,大步往馬車走去,須髯飄飄,最后在兒子的扶持下,上了馬車。 外甥女安靜地坐在車廂簾后,見他上來了,起身扶持。 盧歸璞向仍立于道旁的段元琛作了個揖,便命車夫繼續前行。 馬車越駛越快,漸漸地將那座有著巍峨城墻的皇城拋在了身后。 盧嵩暗暗地嘆息,道:“小魚,你心里可怪舅父?” 雙魚搖頭,微微笑道:“怎會?我知舅父一切都是為了我好?!?/br> 她說著這句話,思緒卻有些恍惚,慢慢地飄回到了方才靜靜立于石亭道旁的那個天青色的身影上。 …… “殿下,真的不留下她?殿下要是說不出口,奴婢替殿下追上去!反正皇上原本也是——” 六福望著視線里越來越小,最后在官道上縮的快要成了一個黑點的馬車,倒是一臉的焦急,終于忍不住催促。話說了一半,忽然意識到這似乎不妥,慌忙抬手捂住自己嘴巴,略微不安地飛快看了一眼身旁的人。 他實在是不解。 天未全亮,田野里還霧重露深時,七殿下便已來到這里,等著盧老大人馬車的到來。 七殿下的心里是喜歡沈家小姐的。這一點,在六福那日于鹿苑楓林邊偶撞到他二人相對立于湖畔時的那一刻,便分明了。 六福雖是太監,但并非完全不知人事。 七殿下既然喜歡她,皇帝也曾有過賜婚之意,現在她人都要走了,他原本以為,七殿下這會兒至少應該會有所表示。 怎么也沒想到,在露霧里等了這么久,等到了人,最后竟然真的僅僅只是為了送走盧嵩盧老大人? 段元琛一語不發,慢慢地收回了遠眺的目光,轉身回到那棵老柿樹旁,撫了撫馬鬃,解開馬韁翻身上馬,迎著朝陽,回頭便往城內方向疾馳而去。 …… 這個冬天,皇帝一直纏綿于病榻,病情反反復復,終于熬過了冬天,太醫和朝臣們才剛剛松了一口氣,一場倒春寒,打蔫了御花園里剛剛盛開的桃花,也令皇帝再次倒了下去。 接連幾日,皇帝睡睡醒醒,醒醒睡睡,意識仿佛也有些渙散。 太醫的口風,皇帝應該是熬不過這個春天了。 …… 傍晚,城北下了一場淅淅瀝瀝的冷雨。到了這會兒,將近半夜,雨終于停了。 劉伯玉解去身上的雨笠蓑衣,頓了頓腳上沾的泥水,隨即跟隨前頭那個提著燈籠的太監,快步往里走去。 百官和諸多皇子以及皇子身后的那些人,現在最關切的,除了皇帝的病體之外,無疑,就是皇位可能的繼承者了。昭德宮外,每天從早到晚,跪滿了一臉憂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