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她仰臉的時候眉心一坨紅紅格外耀眼,晏和抬手半遮眼不忍心看,終于還是沒忍住,用絹子給她擦了眉心,從她懷里的一堆水粉里選了顏色淡雅的胭脂,用畫花鈿的筆,一筆一劃,精心勾勒。 重嵐眉心被掃的有些癢,此時又離他極近,鼻尖只隔了幾寸的距離,他身上的淡香立刻盈盈而至,讓人想忽視都難,她不自在地想退,沒想到他先撤了手,一朵紅蓮冉冉浮于她眉心,每一片花瓣都透著精心,襯得鮮膚越發粉白。 晏和這才覺得沒那么不忍直視,頷首道:“尚可?!?/br> 何長樂瞧了瞧重嵐,心里竟有些嫉羨,恨不能那精心被畫花鈿的是自己,又暗啐自己連小女孩的醋都吃。 何老笑著揶挪:“這么多年過去,想不到你于書畫之道上又精進了幾分?!?/br> 晏和帶著重嵐起身:“天色不早,我先告辭了?!?/br> 何老看著明晃晃的日頭,無言搖頭道:“罷了,想走的留不住,你回家留心著些吧?!?/br> 第15章 重嵐一上馬車就立刻就要換衣裳,晏和揚了揚眉梢:“你不喜歡這么打扮?” 重嵐鄙夷道:“何家小姐硬逼的,誰會喜歡自己穿的跟個茄子似的?”她右衽解到一半才反應過來晏和也在車上,她扭捏了下,小聲道:“大人,我要換衣服...男女授受不親?!彪m然她身子是個小姑娘沒錯,可內壤可不是啊。 晏和默然地看著她,也不知道上回是誰撲過來硬是親了他一下,現在倒講究起規矩來了。他想歸想,倒也沒有和個毛孩子較真的意思,掀起車簾就下了馬車。 重嵐三下五除二換上自己的緞面襖子,又動手把嘴上的口脂,兩頰涂的跟猴屁股似的胭脂細細凈了,等干完這些,雙鯉瓷盆里的水都膩成了胭紅色,她擦到額頭的時候猶豫了片刻,鬼使神差地把那朵蓮花留了下來。 晏和再進來的時候,她正用象牙梳子給自己重新梳頭,她現在頭發已經長出來些,但連肩膀都沒到,女孩子的發式都梳不了,只能勉強梳個垂髫髻。 她兩只手短,夠不著腦后的碎發,見晏和進來,忙把梳子遞給他:“大人,你幫幫我?!?/br> 晏和捏了捏眉心,擰著眉瞧了她一眼,輕哼一聲:“多事?!比允前严笱朗嶙咏恿诉^來,垂眸給她把碎發抿了上去:“你留這般長的頭發也無用,不如再剃了吧?!彼f完摸了摸她額前的劉海:“不過額前倒是可以留下,取守護元氣之意?!?/br> 重嵐想象了一下那場景,抬頭驚恐地看著他:“不行,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怎么能說剃就剃呢?再說了,哪個姑娘家留那種頭發的?” 晏和上下打量她幾眼,漫聲道:“你又有哪點像個姑娘家?” 重嵐沒忍住斜了他一眼,掀開簾子看了看車外:“咱們什么時候到家???我都餓了?!?/br> 晏和似笑非笑地看她:“咱們?到家?”他也往外瞧了瞧,微閉了閉眼:“再轉過兩個街就到了?!?/br> 重嵐自來熟地湊過去:“以后我就要跟著你住了,提前把你家當我家,也方便適應,省得到時候大家都不自在。你家是什么樣的?” 晏和瞧了她一眼,竟然闔上眼閉目養神起來,重嵐嘴巴閑不住,又湊在他耳邊嘀咕一會兒,他八風不動,眼皮子都沒動一下,她只好嗑瓜子打發時間。 又走了三炷香的功夫,馬車徐徐停在了一家半舊的五進五出的宅子前,朱紅大門顏色故舊,門口的鎮宅麒麟爬滿了蛛網樣的縫隙,只有高掛的齊國府的匾額依稀能窺見往日的輝煌。 不說別的,就說重嵐去京城的時候看的幾家尋常侯府,都要比這齊國公府強上數分了,她下意識地去瞧晏和,就見他神色如常,穩穩當當下了馬車,門口正在打哈欠的門當正準備趕人,突然目光凝在他身上,驚聲道:“少爺!” 晏和連個眼神都欠奉,一手牽著重嵐,帶人直直地進了府門,繞過垂花門進了二道院子,才有位穿著半舊醬紫被子的老嬤嬤前來迎接,面上滿是喜色:“大哥兒回來了?!?/br> 重嵐聽慣了別人叫他將軍叫他大人,冷不丁聽見這么家常的稱呼,沒忍住噗嗤一聲,幸好前面有晏和擋著,除了他倒也無人聽見。 晏和頷首,不理會那老嬤嬤的熱絡,恩了聲道:“我先去給祖父上香?!?/br> 老嬤嬤忙擺了擺手:“如今靈堂那邊正在做法事呢,鬧哄哄的,哥兒先隨我去見老太太吧?!彼屏搜鬯砗髱У娜?,遲疑道:“哥兒帶來的這些人,不如先安置在西邊院子吧?!?/br> 晏和無可無不可,重嵐自然沒什么意見,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沒一會兒就進了主宅延壽堂,延壽堂里只有兩個婦人正在說話,一個是頭發花白的老太太,另一個卻是四十三四的中年美婦。 那老太太穿著褐色金錢紋褙子,瞧著甚是氣派,不過此時卻滿面怒容:“...老太爺才死沒幾天,你們就惦記上這爵位了,他生前那般厚待他們這一房,難道你們不怕他在九泉之下寒心?!” 那婦人用絹子掖了掖嘴角:“母親這就是誤會了,我和相公哪里敢對不起爹爹?可是相公也被爹爹記成嫡子,按理來說,這爵位是他也是能承襲的?!?/br> 重嵐這些日子在船上旁敲側擊地打聽過晏家的人口,其他幾房暫且不談,單說這大房簡直就是一團亂麻,晏老太爺,也就是晏和死了的那位祖父,偏寵妾室就不說了,竟還讓庶子生在嫡子的前頭,過了幾年嫡長子才出生,也就是晏和的親爹晏三思,那庶長子名晏三樂,聽說還頗有些才干,于是晏老太爺更加偏心,壓著晏老太太把庶子記成了嫡子。 聽這位婦人的話頭,她應該是那位庶長子的夫人寧氏,她現在明著是瞧見婆母發火滿臉惶恐,眼里卻是抑不住的得意之色。 晏老夫人氣得胸膛起伏:“好好好,你們這就趁著他爹撒手去了,轉過頭來欺負我們孤兒寡母!” 寧氏用絹子半掩著臉:“母親這話就是冤枉兒媳了,年前臨川王謀反之事您也是知道的,咱們家好幾個爺們都被卷了進去,就連二叔也沒能幸免,圣上當時為著安群臣的心,當時雖然沒立即動手,但京里傳來消息,圣上已經向那些和臨川王來往過密的大臣磨刀霍霍了,我曉得您心疼二叔,但如今這情況,上面的人見風使舵,如何會把爵位給二叔?只怕一個不慎就要褫了咱們的爵位?!?/br> 她捂著心口,險些流下淚來:“齊國公府百年的傳承,難道您忍心見它這么斷了?” 這話明著聽是恭敬陳情,其實頗有咄咄逼人之意,晏老夫人胸口起伏,一口氣沒提上來,險些背過氣去。 如今府里他們這一房獨大,寧氏雖然聲勢逼人,但也真怕把晏老夫人氣出好歹來,落下個不孝的名聲,到時候別說是爵位了,只怕連官位都保不住,她忙上前幾步給晏老太太撫胸順氣,一迭聲地換人端茶請大夫。 重嵐瞧得搖了搖頭,小小聲地問他:“你不去幫忙???” 晏和沒兜搭她,又悠悠看了會兒戲,這才慢慢走了進去,對著晏老太太半欠了欠身算是行過禮:“祖母?!?/br> 晏老太太見他回來,先是怔了片刻,然后驚喜道:“哥兒回來了!” 站在一邊的寧氏,他只是淡淡一眼就掠了過去,她這些年在府里獨大慣了,禁不住心里暗怒,暗忖這下賤秧子果然是發達了,不過面上卻分毫不顯,親熱笑道:“和哥兒回來了,怎么不提前說一聲?幸好我命人把院子都規制好了,若是缺什么便來找我,下人不盡心,住的不合意,也只管來找我?!边@便是告訴他,她如今才是府里主事的。 晏和漫聲道了句‘費心’,倒像是主子應付奴才的語調。 寧氏自討沒趣,手里的帕子絞緊了些,知道再留下去也沒什么話說,干脆福身下去和晏大伯商量了。 晏老夫人嘆口氣:“哥兒瘦了些。你不是早上就該到了嗎,怎么這時候才到?” 她抬手似乎想摸摸他的臉,被他不動聲色地避開,提了曳撒,姿態優雅地坐在下首:“先去拜訪了恩師?!?/br> 都在這金陵城里的,晏老夫人自然知道他先去了何府,見他這般連個臺階都不給直接說了出來,面上難免有些不悅,又嘆了聲道:“何老是清流執牛耳者,你能跟他結交上也是好事?!?/br> 她喃喃自語了一時,見晏和并不言語,目光一轉,這才落到重嵐身上,見她梳著短短的垂髫髻,身上也穿的是十分男孩氣的素色襖子,微變了臉色,驚聲道:“你竟在外面有了庶長子?!” 第16章 這也不怪晏老太太想得多,有晏老太爺的先例在前,她為這事兒煩擾了一輩子,一見晏和和身邊的‘小男孩’舉止親密,偏他又未娶親,下意識地以為他在外面有了庶子。 重嵐尚還沒反應過來,正想問晏和哪來的庶長子,等想轉過來了,一下子黑了臉,這老太太也太能想了。 晏和也無言片刻,嗤了聲:“她是女子,是我手底下副將之子...之女,一家子皆被異族屠戮,托我代為照管?!?/br> 重嵐在下頭斜了他一眼,別以為改的快她就沒聽見。 晏老太太還是狐疑:“當真不是你在外面生的?” 晏和懶得再作聲,用碗蓋撥著茶葉沫子,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重嵐見氣氛不對,忙打圓場道:“老夫人,我真的不是大人的閨女,我爹爹姓何,爹娘前些日子去了,大人心善這才收養我的?!?/br> 晏老太太見晏和這般淡漠,難免有些尷尬,此時見重嵐說話中聽得體,便抬手摸了摸她的頭,就著話頭溫言道:“可憐見兒的,你這么點大就沒了爹娘,你既來了,便安心在晏府住下,就當是自己家一樣,可千萬別拘束了?!?/br> 重嵐福身行禮:“謝老夫人?!?/br> 晏老太太和氣地笑了笑,又轉向晏和,嘆了聲道:“我特地叮囑去信的人,讓你盡早趕回來,怎么路上耽擱了這么久?”她說著難免帶了怨氣:“都說故土難離,我看這話到了你這里就行不通了,你背井離鄉這么些年,難道就一點都不想家里的親朋?” 晏和唔了聲:“在外事忙,沒功夫兒女情長?!彼龆I誚地揚了揚唇,碗蓋在白潔的指尖一旋:“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在外這么多年,這也是祖母頭回給我來信,我也覺著詫異得很?!?/br> 齊國公府只有出事的時候才想到讓他回來,這事兒確實不厚道,但晏老太太也沒想到他這般不給臉,氣得腕子上的佛珠都在顫,抬手指著他:“你...” 重嵐也怕把這老太太氣出好歹來,忙上去說好話:“老夫人莫氣,大人很惦記您呢,上船之前老跟人說起您,說您寬厚仁心,最是慈藹不過,只不過是路上有事耽擱了,這才晚了些?!?/br> 這話說完重嵐自己都不信,晏老太太當然更不信,不過見她說話貼心,心里難免生出幾分喜愛來,指了身邊的一個嬤嬤給她,拉著她的手道:“你身邊有丫鬟伺候,我也就不多給了,這馮嬤嬤做事妥當,你初來乍到,有她看顧也讓人放心?!?/br> 重嵐本來沒想收,但見晏和點頭,她這才福身謝過。 晏老太太起了身,下人捧上了灰鼠皮褂子給她穿上,她轉頭眼神復雜地瞧了晏和一眼,最終還是柔聲道:“跟我去祭拜你祖父吧,他臨終前你沒見上一面,死后總歸是要上柱香的?!彼糁照鹊氖诸D了頓,不知想到什么似的,又嘆聲道:“你爹...這么多年過去了,你便是有怨也該淡了?!?/br> 晏和半笑不笑地道:“祖母多心了?!?/br> 這態度擺明了就是沒把人放在眼里,倒比咬牙切齒更讓人難過,晏老太太也不愿再開口。 她拄著拐杖就要往出走忽然見有個四旬上下的婦人急匆匆跑過來,見左右人都在,壓低了聲想到晏老太太身邊耳語,后者皺眉道:“什么見不得人的要你這般鬼祟?直說了便是?!彼f歸說,還是抬手遣退了周遭的下人。 那婦人猶豫了一下,看了眼一邊立著的晏和,還是道:“是...是二爺...方才咱們府門突然來了輛馬車,上面下來了個婦人,哭哭啼啼地倒在府門前,說要求二爺給她個名分?!?/br> 二爺就是晏和他老爹晏三思,晏老太太的嫡親兒子,她聽完一怔:“他竟在外頭置下了外宅?!” 婦人面上有些為難,吞吞吐吐地道:“也,也不是...” 晏老太太平素溫吞慣了,此時見她說話吞吞吐吐,心里難免發急,用力一拄拐杖:“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說??!” 婦人面上難堪:“這...跟那婦人一起來的還有永昌伯家的人,奴婢也才知道...二爺同永昌伯家旁支一位守寡的婦人有了首尾...聽說那婦人還珠胎暗結,如今正在外面哭鬧呢。還有...永昌侯家的也咄咄逼人,口口聲聲說二爺逼.jian了那婦人,要拿他去刑部呢?!?/br> 重嵐聽完沒忍住在心里‘哎呦’了一聲,沒想到晏和一副孤芳自賞的模樣,他老子竟然這么不正經,連別人家的寡婦都能搭上手,而且聽著這寡婦婆家還是有些身份的。 晏老太太也想到這點,要是窮門小戶還能給些錢打發了,沒想到那邊竟也是有些地位的人家,而且如今又是孝期,要是被那些科道上的言官知道了,想想就不寒而栗。 她本就不是什么有大主意的人,一時有些六神無主:“逼.jian?這,這該如何是好?”急得用力一搗拐杖:“孽障!這孽障!是天生來索我命的不成?!”她急忙揮了揮手:“你快去尋人把他們打發了,要什么給什么,這事兒千萬不能傳出去,如今咱們還在孝期呢!” 來報信的婦人面上更顯出十分的尷尬來:“這...怕是來不及了,方才大太太出門的時候撞上了永昌伯家的人,已經把人請進屋來了,奴婢就是她派來給您報信的...” 晏老太太怒聲道:“寧氏好大的膽子!”她往前走了兩步,不知想到什么似的,忽而一回身道:“和哥兒也跟我過去吧?!?/br> 重嵐一怔,隨即就悟了,這老太太怕晏家現在的聲勢壓不住永昌伯府,所以特地請晏和去壓陣。 晏和仍是溫潤疏懶的聲口:“只是一個女子而已,祖母不必太放在心上?!彼蕴Я颂а?,含笑道:“或者還有什么旁的事兒,讓祖母一并跟著憂心?” 晏老太太捏著拐杖的手緊了幾分,面帶猶豫,半晌才長出了口氣:“罷了,就知道瞞不住你,你爹前不久才卷進臨川王謀反的案子里,我叫你來盡早來也是為著這個,上頭的旨意還沒下來,如今你爹出不得半分岔子了,再鬧出什么事兒來被人捏住把柄,咱們晏家只怕也到頭了?!?/br> 第17章 晏老夫人面上滿是傷懷,放下身段哀求道:“和哥兒,你總歸也是咱們家的人,是你爹的親兒子,難道忍心看著他出事?” 晏和偏了偏頭,不知想到什么似的,倒不像是為著晏老太太這番哀求,他揚唇笑了笑:“祖母說的也有些道理,那咱們就瞧瞧去?!?/br> 重嵐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晏和忽然轉身:“你先回去,這事兒你別胡亂參合?!?/br> 好大一場熱鬧不能看,重嵐幽怨地看了他一眼,還是被緊跟上來的馮嬤嬤抱走了。 晏和跟著晏老太太來到正堂,還未進去,就聽寧氏的聲音從里屋傳了出來:“...二叔說話要憑良心啊,我不把人帶進來,難道由著他們在府門鬧?” 晏三思怒聲道:“都說了我不認識這婦人,誰知道她是不是存心上門訛詐的?” 里面立時傳來女子低柔的哭聲:“你這背信棄義之人,當初口口聲聲說要給我個名分,現在提了褲子便不認賬了!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然后男子的叱罵聲傳來:“我們永昌伯府雖算不得豪門大家,但也沒有窮困到要跑到你們國公府來訛人的地步,分明是你這無恥之徒毀了我們永昌伯府的名聲!” 一時之間正堂內亂成一團,晏老太太聽的心中驚怒,拄著拐杖顫顫地走了進去:“你們在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