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聽說寺廟有靈氣,能解開人前世的孽債。但愿女兒下輩子,不要再生在這樣的人家。 如果她有力氣能把地挖得更深更寬,她一定將自己也埋在這里,和女兒長眠。 可她想留一點力氣,因為她還要殺一個人,那個將她一生都毀了的人。 三年沒回過娘家的她還記得怎么回去,走了許久,眼前卻開始模糊。她心里吶喊一定要回去,她要問她的母親,為什么生她卻不養她,為什么要將她賣給屠夫。 前路已經看不清,雙腳凍得僵住,無法再前行。她倒在雪地上,周身的雪,冷得她都能感覺得到自己快要死了。她不甘心,她還沒有質問母親,既然不愿養她,那將她掐死在襁褓里就好了。 那就不會受盡十八年的折磨,更不會生養女兒。女兒還那樣小,還沒喊她一聲娘,就入了冰冷黃土中,從此長眠。 馬車聲響,似有人從這條冷寂的街道路過。叮叮當當,不知道什么在響。馬車似乎停在了前面,一人過來俯身看她,還撥她的眼皮。 “少爺,這人還活著?!?/br> 車上立刻下來一個人,疾步走到她一側,解了披風蓋在她身上,將她抱起。旁邊一人驚呼,“少爺,使不得,這人渾身是血,要是死在車上,您就百口莫辯了?!?/br> “救人要緊?!?/br> 聲音好像沒有任何區別,緩慢而沙啞沉重,她覺得是自己產生了錯覺。暖暖的披風將她裹住,暖和得不似人間。抱起她的雙手有力平穩,入了車里,更暖如夏日。 這個姿勢著實讓她覺得溫暖,連凍得沒了知覺的腳都好像能動了。她努力睜眼去看那人,想感激他,可離得“太遠”,根本看不清。 她顫顫伸手,想謝謝他??墒謪s抬不起來,倒是在他腰間碰到一個涼涼的東西。她睜大了眼往近在眼前的東西看去,是個核桃。 核桃雕刻成船,精巧非常。她在集市的時候曾看見有人賣,但都很粗糙。如今這個睫毛可觸及,幾乎入眼,看得自然仔細。 她就靜靜窩在不知姓名的人懷中,一直看著這核桃船。 船舶隨著馬車搖搖晃晃,像去了傳說中的海,悠悠蕩蕩。那人一直抱著她,沒有半點嫌惡,以完全保護的姿勢將她護在懷中,就算馬車偶爾顛簸也沒有松手。 暖…… 溫暖極了。 從出生到現在,從未感受過的溫暖。 她緩緩合眼,將核桃船的模樣刻在心底,或許下輩子她能再看見這人,那樣她定要好好報恩,可惜已經沒有機會了。 等她再次睜眼,卻是熟悉的地方,她以為她回到了娘家,可她發現母親很年輕。 “這孩子怎么不哭?!?/br> 一巴掌拍在她的身上,她才驚恐發現,她又回到了十八年前,自己剛出生的時候。又一巴掌拍來,她終于哭了。為自己的重生而哭,更為有機會找到那個人而哭。 她知道要找到那個人,就必須去更有機會接近他的地方,比如書院。 她去跟前世最疼自己的舅舅借錢,哪怕舅母總是對她冷嘲熱諷,她也沒有在意。進了書院,她留意每一個人的身上,憑著唯一的記憶,去找那個核桃船。但始終沒有看見,直到沈來寶出現了。 上一世她聽說過沈家,但自顧不暇,根本沒有細聽。沈家有幾個兒子,兒子叫什么,她都不知道。但沈來寶來書院的第一天,她就看見了他腰上的核桃船。 她強忍一天,出了書院就哭了。 她的艷陽天終于出現了。 沈家是明州富賈之家,她不敢奢望能伴隨他,小心看著,小心接近著,這種小心讓她覺得疏離,可是懊惱卻沒辦法。她不喜歡沈來寶身邊有其他人,她見不得他將溫暖給別人??傁胫@些,卻又不能改變,她覺得自己得病了。 她知道沈來寶不喜歡自己,但她心底總抱著一絲希望。這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萬一呢? 可并沒有萬一,沈來寶比她想象中更要直接,他說不喜歡她,以后也不會喜歡她。 那一年,正是母親要把她賣進屠夫家的一年。于是她決定逃離,可花續攔住了她,還幫她攔住了求娶的屠夫。她便想,就這么默默看著沈來寶吧,也挺好的。 雖然忍不住要嫉妒,忍不住要自怨自艾,可她還是不想離開明州,因為離開,就看不到沈來寶。 可她沒有想到,重來一世,她還是下了一手爛棋——殺人了。 前世最想殺的人,今生死在了她的手里。 但她還有一件事沒做,殺人要償命,既然她會被官府抓走,那至少要讓她把前世的事告訴沈來寶,跟他說謝謝。 她慢慢從堆積到腳踝的雪中站了起來,往沈家走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夜深了,出來歡鬧的孩童已經回了家,街道沒有多少行人。地上還有炮仗殘留的碎屑,像滿地血花。 她一步一步走到南風小巷,抬眼看去,已經能看到沈家大門了。她頓覺欣慰,希望還有力氣能和他說出那件事。 巷子里不知為何飄滿了嗆鼻的火藥味,秦琴每呼吸一次都覺心口疼。又冷又疼,嗆得她咳嗽起來,只差幾步就能走到的大門,已經堅持不住,倒進雪中。 “子時一到就要放鞭炮了,不過今天炸得這么厲害,年獸早就被嚇跑了,不放鞭炮也沒事吧?!?/br> “主子吩咐的,照做吧?!?/br> 花家兩個下人拿著一串一串似葡萄的鞭炮出來,準備懸掛門上,等會迎新用。誰想剛出來就看見門前趴著個人,急忙上前去瞧。 子時開門迎新,花鈴已經困得不行了,依偎在母親身上睡了一會,聽見外面忽然有慌亂動靜,猛地驚醒過來。揉揉眼,便見下人抬了什么東西進來,再揉一揉眼,才看清楚原來是個人。 花平生和廖氏急忙過去,只見是個俊俏姑娘,臉和裸露的手都已經凍得紫紅。 下人說道,“倒在了門外,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br> 花鈴上前一看,不由大驚,“秦jiejie?!?/br> 廖氏當即道,“快去鏟一桶雪來,嬤嬤,背她進里屋,脫了衣服拿雪給她搓暖了身子再用熱毛巾敷,管家,你去找大夫,讓他備好被凍傷的藥,快去?!?/br> 花家下人行動很快,立刻各自準備?;ㄢ弾筒簧厦?,只能跟在后面。等她進了房間,她來回踱步一會,才想起這件事應該告訴沈來寶,看看是不是秦家出事了。 她拔腿往外跑,人還在大廳就看見了兄長?;ɡm將她攔住,又見下人匆匆往來,心覺有事,問道,“怎么了鈴鈴?!?/br> “秦jiejie暈倒在我們家門口了,整個人都凍傷了?!?/br> 花續只是愣了片刻就往里頭走,卻被花鈴拽住,“娘正在給秦jiejie搓雪呢,我去找來寶哥哥,得去看下是不是秦jiejie家出事了?!?/br> 花續也鬧不明白為什么秦琴會出現在這,甚至是凍得要搬進屋里療傷。他既不能過去,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何事,心中焦急。 子時一到,沈家大門便開了。沈來寶拿了香燭打算點門口鞭炮,剛剛點燃導火線,就見旁邊沖出個人來,迎頭就往大門跑。他一眼就認出了是花鈴,驚得他顧不得鞭炮將燃,跳上導火線將它踩滅,還好沒點燃。 沈老爺心頭咯噔,想指責兒子這新年沒了好意頭,可見來者是花鈴,生生將話咽下了。 花鈴急匆匆跑上臺階,拉了他就往旁邊跑,“秦jiejie暈倒在我家門口了,娘正在救她。我想應該是她家里出事了,所以我想去看看?!?/br> 沈來寶一聽忙跟她一起去,可又不解,秦琴好好的怎么會在這巷子暈倒? 微有清香撲鼻,似暖春來臨。但秦琴隱約從空氣中感覺到了暖意,因此知道并不是春天,而是屋里熏了暖爐。 她漸漸睜開眼睛,入眼的是一頂漂亮的蚊帳,素白而點綴花紋,淡雅好看,讓人心生寧靜。 “姑娘終于醒了?!?/br> 旁人聲音渾厚,是個婦人。她扶起秦琴,又道,“姑娘可要吃點什么?” “不用……”秦琴看她衣著,覺得這身裝扮她好像見過,仔細一想,才想起來,“這里是……” 仆婦答道,“是花家,姑娘昨晚暈倒在我們大宅前了。對了……姑娘稍等?!彼昧苏眍^墊在她背后,隨后走到門口,開了門對外頭說道,“秦姑娘醒了,精神氣看起來不錯,少爺可以安心了?!?/br> “嗯,粥水備好了么?” “昨晚就已經吩咐了?!?/br> “去拿吧?!?/br> 仆婦應聲離去,秦琴已經聽出是誰的聲音了。她抬眼往那邊看去,只見門口映了影子,卻沒人進來。 “你好好休息?!?/br> “等等?!鼻厍俅藭r才想起她昨夜做的事,頓時顫聲,“要是官府找你怎么辦?” 花續頗覺奇怪,“官府為什么會找我?” 秦琴猜想官府可能還不知道她被花家救到了這里,所以才沒來找她。但一旦知道,她就會被立刻帶到官府,那就再沒有機會跟沈來寶坦白了,“我得去找沈來寶?!?/br> 門外人立刻惱了,可還是壓住了腔調,“你去找他做什么?他去了一趟你的家,并沒有任何事發生,他總會來找你問清楚昨晚的事,所以不必你去找,他也會來找你?!?/br> 秦琴一愣,昨晚沒有發生任何事?那她娘呢?她問道,“我娘呢?” “在發了瘋似的找你,只是……我不愿讓她知道你在這,叮囑了來寶鈴鈴不要聲張……你的傷是你娘所為?” 秦琴已經沉浸在母親沒有死的興奮中,原來昨晚她只是暫時昏迷,并沒有死。那她就不用償命了,她還能繼續活下去。 花續默了好一會,才道,“你好好休息?!?/br> 同樣的,這句話也被淹沒在了秦琴的歡喜中。 很快她就回過神來,得回去,不然被母親知道她在這,會有大麻煩。她俯身穿鞋,還沒穿好,就好似聽見了她母親的聲音。她驚得心直跳,忙穿好鞋拿了外裳邊走邊穿。 秦母力氣奇大,兩個婢女攔不住,差點連廖氏都被她抓傷。廖氏惱怒道,“你女兒不在這里,再鬧,我就讓下人將你架出去了?!?/br> 秦母冷笑,“你們巷子里住的都是大富大貴的人家,有什么消息東傳傳西傳傳,不過半天就傳得滿城風雨了。你們昨夜在大門口撿了我的女兒,我知道!” 廖氏見她面相刻薄,說話也不客氣,知道他們花家撿到她的女兒,沒有半句客氣話,反而一臉捉賊模樣,身為母親,更不想讓她見到秦琴,定聲道,“沒有這回事?!?/br> 此時恰好秦琴出來,往那過道一瞧,就看見在拐彎處叫罵的婦人。秦母也瞧見了她,又大喊大叫起來,推開婢女就往她跑去,一把捉住她的手,甩手就是兩個耳光,“要不是你爹回來的早,你娘就死了,畜生!” 廖氏見狀,氣得哆嗦,哪里有親生母親這么對女兒的!她喝了一聲制止,將秦琴護在身后,四五個家丁立刻上前抓住秦母。 被重重護住的秦琴看著廖氏,忽然有些不明白,為什么連個陌生人都能這么善待她,偏偏自己的母親卻如此。 花鈴今日早起要來看看秦琴可醒了沒,誰想到了這就瞧見這個場景,也急忙跑了過來,抓了秦琴的手就往后退,“秦jiejie不要過去,我們回屋,讓我娘去解決?!?/br> 秦琴怔了怔,才發現花鈴的力氣大得很,要將她往后拽。 秦母瞧見,抬手亂揮,一時撕得家丁退后,但還是沒過去。見搶不回人,她忽然不搶了,坐在地上大哭,“還沒嫁人的閨女,就在你們家睡了,沒臉見人了,我就這么一個女兒?!?/br> 完全沒想到她會這么無賴的花家人愣住了,秦琴臉色瞬間慘白,自己出來捂住她的嘴,卻被秦母一掌撣開。 “好一個花家,道貌岸然的偽君子,睡了我家女兒,卻想打發當娘的走。我這就找鄰里評理去,讓他們看看,花家是怎么對我們母女的?!?/br> 秦琴嘶聲,“你非要將我這一生也毀了才甘心!” 場面混亂,沒人留意到她的說辭。秦琴要將她拖出去,秦母耍賴,根本拖不動。 “夠了?!?/br> 沉穩的聲音暫時制止了這場鬧劇,秦母回頭一瞧,見是花續,又痛哭叫罵起來,話說得越來越難聽。 花續頓覺她惡毒,“你這么說,你女兒的名聲才會敗壞?!?/br> “你們兩個早就勾搭在一塊了,她如今都在你房里過夜!” 秦琴差點沒暈過去,連廖氏都想摑她兩個耳光,“把這惡婦扔出去!” 仆婦忙攔住她,“夫人,這人滿嘴胡言亂語,她要是在外面亂說話,那少爺的名聲就敗壞了,我們花家可不能出這種事。這人就是要錢,給她點錢吧?!?/br> 秦母一見廖氏猶豫,更是打定了主意,“你們花家少爺睡了我家女兒,如今就想用錢打發,你們要是不娶我的女兒,我就將你們告到官府去,官府不審,我就告訴你們的鄰居,告訴整個明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