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蘭洙拗不過,只好去挑了一套花色雙開并蒂,招呼一邊的喜娘服侍他換上。齊天睿哪里忍得這些管家婆子們碰他,一蹙眉,再沒人敢近身??偛荒苓簡疚闯鲩w的女孩兒,左右無法,蘭洙只得親自上手。長嫂比母,實則這嫂子比他還小兩歲,大哥總是擺了一副廟里供奉的模樣,齊天睿從不親近,唯這嫂嫂是個綿和人兒,又是當家大伯母的親親兒媳婦,從來府里有什么或是他要破了例求什么總是求嫂嫂,這便沒有得不著。此刻伸胳膊抬袖、攬腰帶,齊天睿十分自在。 “好了,快過去,莫要錯過吉時了?!笔帐巴.?,蘭洙推了他一把。 “一天就這么幾個鐘點,怎的都成了吉時了?” “二哥哥,快些挑了那帕子啊,咱們等著瞧新嫂嫂呢!”秀婧秀雅實在等不得,兩個小丫頭從下生到今日也不過跟齊天睿見了幾回,卻是每次都被這么個“不長進”的哥哥逗得歡天喜地,因此上與他十分親近,此刻一邊纏了一個拉著齊天睿就往里頭去。 眼見新郎倌走向新娘子,喜娘們都趕緊托了盤子圍攏了過來,喜笑顏開又唱起了喜詞。齊天睿此刻換得干干爽爽,又飲了熱茶,十分適宜,這才端詳龍鳳床上坐著的這一位:寬大的拔步床擺在這小屋內浩浩蕩蕩,紅燭紅帳,里里外外紅彤彤,她這一身行頭正對了顏色,坐在床上只沾了個邊,身量果然是小,卻坐得端端正正。 聽著喜娘高聲吆喝,齊天睿應著聲從喜盤中拿起喜稱,輕輕伸在那蓋頭下,忽地一頓,這一天的繁雜隨著那濕潮的衣裳統統不見,此刻心里十分異樣的安靜,像是在當行里接了旁人帶來炫耀的寶貝,想瞧又不想瞧…… 喜帕慢慢挑起…… 厚重的妝粉不知是浸了汗還是沾了水,膩白的顏色這貼一塊那貼一塊,壓在鳳冠之下小小的臉龐像一碗沒有攪勻的蒸酪;兩條眉毛描得很是仔細,描成了一字連心,看不出原本的形狀,此刻只像是那小畫兒里起舞的宮娥,凸顯著這上等的油煙墨,又濃又黑,一屋子的紅都壓它不??;眼簾低垂,掩了雙眸,只能瞧見眉骨下微微凹進的眼紋,也避無可避地凝出一道厚厚的□□??;腮上的石榴胭脂似是精心揉暈,圓得那么妥帖,那么光滑,比匠人尺子下作的圖還要來得確切,紅紅的,像桌上那對龍鳳朱漆盤,圓圓的扣了;唇上用了一樣的顏色,薄薄的,和進了一點金粉,燭光里頭似閃閃流動的血,鮮紅得讓人發怵…… 鴛鴦戲水的圍帳之下,一動不動,一眨不眨,像一尊上了彩釉的娃娃…… 任憑喜娘歡天喜地的唱和簾子外的喜樂大聲吵嚷,蘭洙依然瞧得出新郎倌變了臉色,挑起喜帕那一刻的頑劣不屑蕩然無存,此刻陰沉沉,面無表情,不覺輕聲道,“天?!?/br> “拿水來?!?/br> 牙縫里擠出的語聲不大,旁人都不曾聞得,只有蘭洙后脊頓生涼意:“天睿,這可……” “拿水來!” 一聲喝,似突然寒霜驟降把一切僵住,簾子外頭吵吵嚷嚷的樂聲更將房中趁得出奇的靜。喜娘們這才覺出不對,都低頭仔細瞧卻實在瞧不出哪里不妥,妝容上得是重些,可新人本就是要圖個喜慶,那胭脂的顏色和形狀都是有說道兒的,再是忍不得也就這一會兒的功夫,往后小兩口兒關起門來,要怎樣好看使不得?再者說眼前這位新奶奶雖不好看倒并未多出奇,莫不是這爺見慣了那風月場里的紅衫綠裙,倒忍不得這良家女孩兒一點顏色了不成? 銅盆托來了清水,盆架上是嶄新的一塊香宮皂,齊天睿接過手巾丟進水里,浸透了,挽起袖子略握了握便拎了出來,水只管滴答不住。手伸到她下巴處,兩指捏了,齊天睿并未用力,只等著掙,卻見那身子輕輕一顫,又安安靜靜。食指一勾,這才將那亂糟糟的小臉挑了起來,她隨著抬起了眼簾,他卻無意相視,濕漉漉的手巾一把貼在她臉上,連帶了圓圓卷的劉海都打失了形狀。再打開,整個妝容一片混沌,眼睛倒一眨不眨,依舊看著他…… 他手下的力道似很有把握,重得足夠將那濃重的顏色擦干凈,又不足以搓得糙、搓得疼,像在九州行里查看他親自收進的物件,眼光犀利,下手極細,一寸一寸,似要將那幾凡不是娘胎里帶來的多余都要剔除干凈,細致到那凹在深處的眼紋,指肚輕輕摁了,細細揉洗;指尖傳來的觸碰只有妝粉與宮皂交替的膩滑,她像一件將將出土的陶器,在他手底下慢慢恢復著模樣…… “啪”一聲手巾被扔回了水盆里,濺起一身,灑了一地,一眾人的呆愕早已不足以牽動這房中哪怕一丁點的喜慶與怪誕。齊天睿抬手放下自己的袖子,“秀婧秀雅,掌燈?!?/br> “哎?!?/br> 兩盞龍鳳燭齊齊聚攏,將那床邊人照得清清楚楚: 新月出水,細若白瓷,脫去了妝粉的痕跡,白凈如此清亮,和著那殘留的水漬似那恍恍的燭暈就要透進去,映出那里頭水潤的光;膚色膩白,眉色清淡,天生的兩道水彎眉,恢復了形狀,彎彎可人的小??;小鼻挺俏,雪白如玉,洗過的鼻尖亮亮的,似秋露初降,清涼的水珠;唇這么薄,荷瓣彎彎微微含翹,擦去了nongnong的胭脂,小荷淺露的粉潤;睫毛絨密,燭光碎灑棲在彎起的梢頭,顫顫巍??;一雙眼睛無半分江南女兒那楚楚含煙的羞澀委婉,凹在眉骨下,一顆水晶深嵌,眼簾柔柔緩在尾梢處,勉勉強強遮攏,似掩非掩,清澈的湖水青藍漫遮眸底,雙瞳幽靜,燭光里是透亮的琥珀色,一覽無余,又百思不得…… ☆、第11章 交杯空對 …… “哎呀……”秀雅小小嘆了一聲,語聲極輕,似是怕不當心吹動了燭燈,恍惚了眼前的景象。 原本在一旁心焦不知所措的蘭洙此刻落了汗,看著紅帳下的人不覺暗自嘆道,這回再沒有不合心意的了,抬頭瞧,那位爺正歪著頭瞧自己親手洗出來的新媳婦,神色中已是減去了將將的慍怒,卻那面上顏色并無半分驚喜,眉頭微蹙,沉甸甸的。蘭洙只得輕輕抻了抻他的衣袖,“天睿,愣什么神兒,快坐啊?!?/br> 秀婧掩嘴兒笑,“二哥哥看新嫂嫂看呆了?!?/br> 周圍嘈雜這才又入耳,“咳!”齊天睿干嗽了一聲,回身,見喜娘們托了各色喜盤到跟前兒,最前頭是兩只小銀碗,碗里盛著幾顆小湯圓,齊天睿順手拿了一碗扒拉進嘴里,甜甜糯糯的,就是涼了有些黏牙,又從另一只盤子撿起上一只斟得滿滿的龍鳳杯,不待眾人攔已是一仰脖子一飲而盡,順手丟了空杯子,又漱了漱口,“你們弄吧,我走了?!?/br> “天睿!”蘭洙一把拉住起身就要離去的人,“你,你這要往哪兒去?” “我去前頭應酒?!饼R天睿應著,又瞅見一旁喜盤里的一大捧花生、栗子、紅棗、桂圓,蹙了蹙眉:“莫往床上渾撒東西啊,回來我還睡呢?!?/br> 說罷齊天睿抬步就走,留下身后一眾人紅彤彤的,托著兩只交杯酒面面相覷,一只滿,一只空…… 齊天睿從繡樓上下來,廳堂里的賓客已然被招呼到前廳赴宴,留下的都是討賞的下人們,一擁而上,認得不認得的齊聲喚二爺,齊天睿不得不應了幾個磕頭,撒盡身上揣著的喜包這才脫了身。 素芳苑出來,遠遠地聽見喜宴上人聲鼎沸,隔著水搭了戲臺子,陰雨的天那打十翻兒的鑼鼓依舊熱鬧。細雨潲著,將才空腹一杯酒下去燒得五臟六腑guntang,揚起臉,任那雨水打濕…… 這丫頭的模樣怎的像是在哪兒見過?這么些年在外頭與人打交道,齊天睿自認眼睛毒、有過目不忘的本事,這也是為何他能在城北那昏暗的角落僅憑著一張模糊的畫像將隱藏多年的人挖出來。今兒怎的倒拙了眼?若是旁的也罷了,可長成她這副模樣,他怎么會忘了?并非是自己好色,只是這樣一張臉,莫說是男人就是女人見過也斷不會輕易忘記。那雙眼睛竟然是透亮的琥珀色,又大又圓,即便不刻意,也是遮攏不住,所謂雙瞳剪水于她都是過于淺薄之飾,因著顏色淡,仿佛整個眼眸都在漾著水波,深水清潭,看一眼人都似要淹了進去,不由人就挪不開眼,中了邪似的。雙睫濃密遮掩不住,黑色的小刷子燭光底下在那淡色的眸中投下影子,像那月下湖水淡淡的樹影,就是這一刻,就是這一個景象如此熟悉!在哪里見過,究竟是哪里? 思緒越往深處去越糾纏,十年在外,他閱人無數,聲色犬馬,污沼濁地,篤定從未見過這干凈的女孩兒,難不成是在他出府前?那是多少年前?為何今日這一見,竟像是很久前一樁未果之緣,忽地冒出來,如此清晰,卻又怎么都抓不住。那又生又熟的感覺,讓人仿佛猜謎到了最后一的關頭,越想越急越不得,欲罷不能…… 遠處傳來兩聲重重的開場鑼,冷雨之中齊天睿打了個寒顫,這才回了神,狠狠抹了一把臉,加快了腳步。頭腦之中又是當下之事,今兒來賀喜的有齊家的親朋至交還有許多是他這些年生意場上相交之人,情意多少先不論,下帖子的時候卻是費了不少心思,齊天睿得勢之后除了幾年前老父大喪,這是頭一樁連了齊府的喜事,府門為他大開,這里頭的意思就多出許多,遂有那起子平日恨他到死的人今兒也備了厚禮,滿面堆笑地登門道喜,讓人不得不多存些心思。 “天睿!天睿兄!” 正走著,遠遠從那背影處傳來人聲,齊天睿駐足瞧,水廊橋上快步走來一個人,紅彤彤的燈籠照著細雨辨不清,待走近方認得是轉運使家的公子韓榮德,這一身錦緞華服喜慶比新郎官有過之無不及,襯得那細皮嫩rou、劍眉鳳眼十足是個模樣。齊天睿往他的來路瞧了瞧,“你這是打哪兒來?” 韓榮德笑笑,“我原是跟著你往新房去,才見那庭院隔得有些意思,里頭瞧了瞧就又出來看看,多少年不來,還真是有些認不得了,繞來繞去好一會子?!?/br> “內宅,渾繞什么?!?/br> “天睿兄,”韓榮德立刻挑了眉,“我打小常來玩兒的花園子怎的還成了內宅了?” 當年韓榮德的爹韓儉行不過是個小小的縣主簿,四處攀附,拿錢捐了個水利通判,到了金陵自是不會放過尚有老太爺在京師的齊家,遂與齊允康稱兄道弟,常來常往。韓榮德便隨著也找長他兩歲的齊天睿玩,只是常被揍得鼻青臉腫,兩家尷尬;再后來韓家發達,便少有來往。韓榮德雖說也算讀書子弟,卻是玩遍了金陵城,與齊天睿自然少不得碰面,亦因著小時候的淵源爭斗過幾回,幾次教訓才明白他手里這點子花酒錢實在不足以與這財大氣粗的錢莊掌柜逞脾氣,反倒生出幾分敬畏來,從此混得近,相安無事。 此刻齊天睿懶理他的話茬,只管自己走,韓榮德緊了兩步跟了上來,笑道,“天睿,你也是小家子氣,今兒這么個日子怎的還用的是家戲?” “家戲怎的了,不夠你聽的?” “不是不夠,壓根兒也聽不真章兒啊。不拘怎的,好歹也該請譚老板來兩出給爺們助助興?!?/br> “譚家班不唱堂會,你頭一天兒知道???” “他不給旁人唱還敢不給你唱?”韓榮德不以為然,嗤道,“就算不給你面子也得給咱們嫂夫人面子啊?!?/br> 正進了花廊下,沒了雨絲侵擾,齊天睿腦子里忽地一閃,頓了腳步,“你說什么?” “喲,你是當真不知道???”韓榮德看著齊天睿似大以為驚,又轉而道,“不過我也是今兒才知道天睿兄你的老岳家是誰?!?/br> “你知道他?” “你可真是賺錢賺昏了頭,兩耳不聞窗外事了?!表n榮德笑,“你那老泰山,換了旁人說不知道也罷了,你竟也不知道他是誰?” “誰???少給我繞圈子!” 韓榮德被嗆了也只管笑,用扇子點點齊天睿,“似你這等好曲子好戲又十分挑剔之人,難得入眼也非譚家班莫屬。不想想譚家班出自粼里,那一街四坊的地盤上,譚老板又是哪兒來的呢?” “嗯?” “你那老泰山是個戲癡,為了聽戲、唱戲,萬貫家財都散盡,譚老板譚沐秋就是人家家戲里出來。寧老先生一輩子,也算玩物喪志,如今就落得那一套老宅院還沒拆。家道雖是不濟,卻是用銀錢堆出了不少名角兒,那個時候江南六大班哪個沒在老先生手下唱過?只如今都□□了,倒回不去了?!?/br> 齊天睿挑挑眉,想起那堂上一時有一時沒的擺設,再想想如日中天的譚家班,只道:“既是養出這么多賺錢的,怎的倒不濟了?” 韓榮德撇撇嘴,“聽說那老先生道‘戲如茶,只可品不可賣’。遂是只肯拿錢出來養,卻不肯收錢進來花?!?/br> 齊天睿聞言暗自笑笑,搖搖頭,心道:葉公好龍,終究脫不開‘面子’二字,再喜歡也不過是拿來解悶兒,不肯屈尊賺戲子錢。寧玩物喪志餓死,不走下九流營生,老泰山果然矯情。 瞧齊天睿不語,韓榮德湊了近前,瞇了眼道,“天睿兄,我可聽人說寧家小姐才貌過人,怎樣?那蓋頭掀了,果然名不虛傳?” 齊天睿一挑眉,韓榮德趕緊雙手抱著扇子作揖,“該打該打,冒犯冒犯?!?/br> 想再多問一兩句,可瞧著眼前人,齊天睿打消了這個念頭,兩人一同往喜宴去。 …… 喜樂聲漸漸遠了,這才聽到雨水扣打窗欞的聲音,悉悉索索的;厚厚的竹篾紙擋不住濕潮氣,房中銅爐的香熏著依舊嗅得到雨水腥味;通紅的喜慶在人們退去后空蕩蕩的,那顏色倒越發重,漫天鋪地,沒過頭頂的狹窒…… 莞初輕輕地、輕輕地吁了口氣,身子稍稍一松懈,左右依然無靠,背倒似越發扛不動,僵硬的骨頭節澀得嘎嘎響,只得又坐端正些。一整日低著頭,她像被濕泥壓彎了的苗兒,覺著自己換了副骨頭,再也直不了了。此刻終是只剩她一個人,敢抬起頭睜開眼,卻這滿眼的紅似小時候高熱時候的天地,渾渾噩噩;頭上的鳳冠早已壓得兩鬢生疼,這千斤的高貴似要她這顆小腦袋吞吃了去,口鼻中依舊是將才那撲面來的冷水味道,還有那手勁,揉搓得她心里極燥又通身冰涼、越覺饑腸轆轆;那碗小湯團實在是太涼又太少,落在腹中只覺不適,交杯酒又過于隨和,除了口中一點余香,什么都不見…… 舉目望,八仙桌、香妃案,就連窗戶根兒底下都擺滿了各色點心,金皿銀盤,上頭蓋著大紅的喜字,只是讓這一片薄紙一遮,任是什么都像祭品一般,不得入口??纱丝梯赋醯难劬s是怎么都離不開,想著那許是有的酥香甜軟,口中生津,肚子也咕咕叫,吃一個么?只這一個個疊得甚是仔細,若是破了形狀,可是不好?這一屋子的擺設必是都有意思,明早定有人來要端了走,豈非尷尬?那就……不吃吧。 越是想著不能,這餓越似逞了脾氣在空蕩蕩的身子里渾撞,散了架般忍也忍不得。手下不覺握緊強撐著,忽被什么硌了一下,低頭,鴛鴦帳下,紅彤彤的緞面鋪蓋上撒滿了“棗生桂子”。記得那娘們念完喜詞,到了該撒帳的時候都猶豫了一下,應著規矩自是該把這紅帳子都鋪滿,可那男人走的時候吩咐不許撒帳,人們似也都計較著不敢,倒是那本家嫂嫂說規矩自是不能壞的,親自動手這才了了。原本挨著總嫌禮數拖沓,此刻莞初倒生出一絲慶幸來,低頭輕輕嗅嗅,嶄新的緞被熏得十分香膩,依舊遮不住生果的絲絲甜味。莞初心下喜,這么些個撒得亂糟糟,吃幾個定不會顯。嘴角邊悄悄抿出個笑,豎著耳朵聽,那遠處的喜宴還是人聲喧囂,他斷不會此刻回轉,遂手指悄悄探出衣袖,撿一個,“嘶!” ☆、第12章 洞房花燭 尖刺的痛激得莞初一把撥拉開衣袖,才見那藏在褶皺處的小銀針露了頭。心下懊惱:真真是的,還沒扎到人家倒先把自己給扎了。眼看出了血珠正是要尋了帕子,忽見那鴛鴦枕旁疊得方方正正、一塊繡了青梅的白綾子,這……該就是那塊貞潔布吧?為這個,原本自己是有預備的,可陪嫁來的那小丫頭不知幾時被人換了去,那東西自是尋不著,此刻看著手上的血倒是現成了。莞初俯身拿過來,又用力擠了擠,也不知是沒吃飯還是天太冷,就一兩個血珠兒竟是再沒有了,不得已,把那小銀針拿出來在指頭肚上又狠狠戳了一下,這才結出大顆的血珠,一顫流了下來,趕緊用那白綾接了,染出兩個銅錢大小,歪著頭瞧瞧,估摸著該是夠了…… 將白綾藏好,莞初重低頭小心地撿了一顆桂圓,剝開。呀!撒帳的不該都是干果么?可這雪白的果rou圓滾滾、水汪汪,通體透明,汁水漾出來順著手指淌,入在眼中,滿口生津!打小最愛莫過荔枝和龍眼,這時下哪里得見如此新鮮欲滴的果子?莞初一時嘆奇,一時欣喜,全是顧不得,一個一個撿來剝開,放進口中,輕輕咀嚼,任那甜甜的汁水打破了蛋殼一般滑滑地淌在口中,許是用冰水存浸,清涼涼的,好是清爽。不一會兒手心里積了一把果殼,左右尋不著丟的地方,只得把隨身的帕子打開,小心地堆放了。騰出手,這便更得意,一個接一個,不一會兒功夫就把這一床的“貴”吃了個干凈。 口中解了饞,腹中卻是意猶未盡,再看看,撥拉著撿起一顆棗子,胖嘟嘟的,果rou摸起來雖不平滑倒十分緊實,只是當中紫紅、兩端青白的模樣像是沒熟透似的不大入眼,莞初猶豫了一下輕輕咬一小口,咦?這是什么?吃了這么些個甜得發膩的龍眼,此刻該是什么入口都不覺味才是,怎的依舊品得那酸酸甜甜的味道?甜得如此青澀,酸得恰到好處,山間青草香瞬時就滿口清新!從未品得如此美味,原是不喜棗子的人此刻一口接一口,仔仔細細地品,厚實的果rou入在口中十分有嚼勁,末了干干凈凈一個核,極小,若非品得仔細,許是都要嚼碎咽了,兩指捏了,對著燭光…… 一口氣提起來,莞初再不敢動…… 燭光那一頭,那人不知幾時已是站在門口,雙臂抱著肩斜靠著,面上不似將才給她擦臉時那冷冰冰的顏色,此刻眼迷離,嘴角微挑,大紅的喜袍一股子端不正的邪氣。莞初只覺得雷打了似的,動也動不得,正似新床上這一捧子果殼,亂糟糟,不合時宜,藏也無處藏…… 他抬步走了過來,一撩袍角坐在床邊,寬大的拔步床此刻如此窄小,兩人之間只這一堆小小的果殼…… 齊天睿兩指捻了一顆丟進嘴里:“這棗子諢名‘不落酥’,只長在山西平遙辛村鄉,那一片山統共不過幾個村產這種棗子,怎樣?” 莞初僵著,氣都不敢喘,死死摳著手里的棗核,心砰砰直跳,一時的,竟是遍尋不著袖子里那枚小銀針…… “我也沒吃著什么,盡是酒?!闭f著齊天睿身子往后一歪,單肘撐著被褥靠了,順手又撿起一顆花生剝開,吹了皮兒,一把抓過她僵硬的手放了,“栗子要應景兒,生的,不能吃。吃這個,這個管飽?!?/br> 被他扯得身子有些歪,紅彤彤的鴛鴦帳下,兩人這么近,只這一下,感覺他的手熱熱的,莞初的心已是跳得快震碎了自己的耳朵,悄悄瞥一眼,那人只管自己剝了花生吃,“我將才見著大娘和大嫂,把你陪嫁那丫頭要過來了,叫什么來著?” 莞初手窩里捧著那顆花生,心只在嗓子眼,硬生生咽了一口,方輕聲回道,“艾……艾葉兒?!?/br> 語聲輕,十分嬌軟。齊天睿又問道,“多大了?十歲?” “……十一?!?/br> “歲數太小了?!饼R天睿拍拍手,仰身躺倒在被褥上枕了雙臂,“這府里的規矩,不滿十二都要在各房mama們手底下學本事,不能使呢?!?/br> “……哦?!?/br> 莞初原本也沒有丫頭使喚,只是二娘實在怕人笑話,才把府里不剩幾個的小丫頭挑了一個給她,怎的倒不知齊府有這規矩,那小丫頭學了幾年戲未曾做過什么活計,這要落到管家奶奶們手里不知調//教可如何是好…… “我已經帶了過來,橫豎你自己斟酌。這房里按例該有六個丫頭,就把她放在樓上,另一個么,”齊天睿輕輕嗽了一聲,“從夕兄送了個丫頭給你使喚,叫綿月?!?/br> 將才還憂心小丫頭的人聞聽此言像入定了似的,眼睛一眨不眨,燭光里晶瑩剔透…… 齊天睿微微蹙了蹙眉,“你可聽著了?” “葉先生……在府里教書?” 頭一次聽人這么叫葉從夕,齊天睿不知怎的覺著這三個字忽地生出好些意思來,原是該一步千里的稱謂,此刻聽起來竟是如此親近。從夕兄果然不同尋常,總能弄出些旁人不及的意境來,只是她這么一問,倒叫齊天睿又好笑,怎的還沒完了?懶聲應道,“咱可請不起?!?/br> 她抿了抿唇,不再做聲,兩只小小的渦兒扣在嘴角下,乖乖的。 齊天睿瞇了眼瞧著,想著依葉從夕的脾氣斷不會在事成之前說給她,此刻她那小心眼兒里該是怎樣無奈生怨?只是這么瞧著,臉色不見凄然,紅燭里粉粉嫩嫩的。 “還餓么?” 她怔了一下,搖搖頭。 “那睡吧?!?/br> 齊天睿站起身摘下喜冠,自去寬解腰帶,三下兩下褪去喜袍并里頭的薄襖,一并丟到衣架上,回頭瞧見那人還僵在床邊,一挑眉,“怎的?想扛著這身行頭睡???” 他只剩了里衣兒,薄薄一身銀白,莞初越低了頭,只覺這房中小,只覺這鳳冠輕,怎么的都藏不住,不敢喘氣,生怕這一吸氣有了那一身單薄的味道…… 聽這語聲不耐,莞初這才磨磨蹭蹭地起了身,眼見他走了過來,她緊緊貼了床棱,手摸著那枚小銀針死死攥了,不覺那小針細細地扎進rou里。誰知那人根本未理會她這木頭樁子,只管俯身掀起床鴛鴦戲水的紅鍛褥單將一床的生果包羅了胡亂團著扔在了桌上,砸得那龍鳳燭好是晃了一晃,屋子里的兩個影子晃得好大,好近…… 他并未將被褥打開,只就著那壘起的條褥仰身躺了。背對著,看不到他的臉,卻能覺出那沾了酒醉的目光,直燒得她如覆針氈。強掙著,莞初挪動了腳步,挪到梳妝鏡前,抬手卸那鳳冠,雙手冰涼,哆哆嗦嗦,左右尋不著結系的地方,鏡子里狼狽得滿臉通紅。越急越不得章法,好容易扯下來,直拽得頭發亂糟糟的,隨手撥弄了幾下,實在受不得那背后的眼睛,趕緊轉回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