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看這頑劣之人總算正了顏色,葉從夕緩了緩心燥,這才又道,“這你只管放心。寧老伯是個開明之人,我若好言相告,他該不會為難你。只要齊府肯收回婚書,咱們便能把事辦得妥妥當當。只不過,我擔心府上,你該如何周旋?” “周旋?”齊天睿長吁一聲,“照直說唄,不能娶就是不能娶,還能怎樣周旋?橫豎也沒過門?!?/br> “那又是為你惹下罪了?!?/br> “不妨,”齊天睿反安慰他道,“我從來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多這一樁也不多什么?!?/br> 葉從夕聞言心生歉疚卻亦無話,一顆心稍稍落定。 兄弟二人又說了半宿話,商議妥當葉從夕方才告辭,臨走又叮囑,“天睿,宜早不宜遲?!?/br> “嗯?!?/br> 夜里躺在床上,齊天睿琢磨這一日多少事,心里倒生出幾分意思來。這小丫頭,娘親那邊迫著他未娶先休,這還不曾怎樣,又成了義兄的女人。葉從夕不是個凡夫俗輩,遠行千里、四海為家,什么人物不曾見過?如此欣賞千落,也不過是贊個“不俗”二字,今次竟是如此動情,言語之中如那懵懂情初的少年一般難以把持,怎能不讓人稱奇?只是這般儒雅獨世之人又是如何隔著窗,隔著墻,與那丫頭詩來畫去的彼此生意?從那話中不曾贊她如何美貌,只一句“一顆玲瓏心,滿是俏心思”,齊天睿想不出圈在那小家宅院里,是怎樣的“玲瓏”、如何的“俏”?倒還真想見見她,只可惜,上一輩的恩怨尚有化解之期,唯這義兄嫂,萬不可欺。 他與她,看來只得緣盡于此…… ☆、第6章 事出意外 這幾日一向平平穩穩的齊府里人們低頭沉面,行色匆匆;應著入冬的陰冷,花園小徑上沒了人跡,戲園子里不聞鑼鼓,就連說話的語聲都被捂在棉簾子后頭悶悶著。高高的院墻里頭瞧著井然有序一如從前,實則來來去去,人們忙活著卻似無頭蒼蠅似的不知該往哪兒使勁。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齊老太爺乃道地金陵人世,當年高中狀元被先皇欽點留任翰林院。一生行端坐正,一房正妻、膝下三子;官場行走,清水淡泊,不曾高居也不曾受壓,七十高齡方告老還鄉。大兒子齊允壽一直隨奉父母,從京城到江南;二兒子齊允康早年中舉之后便回到金陵在科考上謀職,后統管江南鄉試;齊家最后便只有老三齊允年留在京中。 如今的齊府是在老宅之上擴建,為的便是長子、次子都能隨在身邊。豈料天倫共聚不過一年半載,老太爺便撒手而去,一大家子自此便供著老太太活,一則自是為孝道,二則老人家在,底下的兒孫們都似有個主心骨,況老太太跟著老太爺在京里為官幾十年,見得多,聽得多,于那各府場面上的行事和暗中關節頗在行道,便是向來行素自在的齊二老爺齊允康亦常在跟前兒討主意,不全為著哄老人說話,亦為自己這一介小官做得平安。只是在攆齊天睿事上,二老爺主意極正,掐在老太太往廟里上香尋了個由頭“勃然怒起”,不待下人趕往廟里去回稟,已然將兒子掃地出門。遂背里也有人說,齊二老爺早算計好了,生米煮成熟飯,回過頭即便是自己挨了家法也枉然,且那睿小爺倔得很,老太太派人去死拖硬拽也是叫不動,亦道是:父子不親便是仇,這一盤棋才算下完了。 這一回出事的正是這位老太太。老太□□籍山東,又多少年陪著老太爺在京中做官,一身的北方習氣,便是歸鄉多年亦不曾改。這一入冬之后連了幾天陰雨,江南的濕冷最不耐,老人家又偏是個愛說笑熱鬧的,前幾日收到小兒子齊允年的家信,說是不日要放外任到西北,恐西北風沙苦烈,故想送膝下兩個女兒來金陵陪奉老祖母。老太太甚是歡喜,當即將兩個兒媳找了來親啊近的囑咐了一番,又吩咐將自己住的福鶴堂后頭的一座小畫樓騰出來給兩個孫女兒住。一折騰就是大半日,起了宴又吃了酒,一躺下便鬧了病,上吐下瀉一整宿。幾副湯藥下去竟是不見起色,莫說好轉連腹瀉都止不住。古稀之年本就身骨虛寒哪里經得住如此瀉火,不幾日的功夫,便是一點力氣都不剩,脫沒了型。 這一來大老爺齊允壽慌了神,老母親平日里雖說看著還硬朗,實則內里藏著舊疾,眼看人干黃枯瘦,所有的病癥都發了出來又都不明了,熬了兩日,請遍金陵名醫都是搖頭,不敢下藥,口中亦不過是些安撫之言。齊允壽再不敢擔著,派人連夜快馬往京師齊允年處報病危,囑他速速歸鄉侍母。 老太太這一躺倒,大太太阮夫人和二太太閔夫人自是寸步不離守在跟前兒,孫輩們除了長孫齊天佑將將升了新職不敢怠慢依舊每日往府衙去,其他孫輩們都早起就候在正院廂房,隨時侍奉;只不過早就是府外之人的齊天睿頭幾日還常進府請安,問醫問藥,后來幾日便不見了蹤影,家人習以為常,亦不曾有人問一聲。 老人這一病,閔夫人自是不想老人家當真有個好歹,畢竟這些年齊二老爺于她雖不冷不熱,婆婆卻是待她不薄,只是守在病榻旁,老人也一時半刻地不睜眼,難免有自己的心思。琢磨著若是老太太真過去了,這府里一孝三年,天睿的婚事該是又拖下了,寧家那女孩兒怕是也耽擱得歲數大了,倚著這個,托人說些好話不知可能就勢將婚退了?到時候便是一個府里住著,東西兩院畢竟各房是各房,大老爺大太太又如何能強人所難?這比進門再休了她便宜得多,這么想著,竟是嘆老天果然自有安排,不至薄待她如此。 老太太的病就這么一日拖著一日,眼看著出氣比進氣多。齊允壽每日早早守在堂屋,親奉湯藥,不敢走動,用幾口粥幾塊點心便是一整天。莫說年過半百的身子,便是這心里頭也有些撐不住。倒并非久病床前不耐,只是齊允壽應著名兒是齊府大老爺,實則是做了一輩子的公子。自小聰慧異常,十月開口,三歲識千字,六歲便在翰林院中與老學究們辯駁,世人皆嘆文曲再世。齊老太爺自是最為得意,實指望他博覽群書能博古通今,卻不曾想越長大越成了書癡,終究讀成了書蟲,只認得書。當年十四歲一甲一名高中會元,先皇聽說是翰林院齊師傅的大公子,十分贊賞,本是要欽點狀元委以重任,誰曾想殿試之上,齊允壽拙口笨腮、木訥不敢言,全然不如文章上的錦心繡口。先皇大失所望,惜才之心不得已,點做榜眼,放到翰林院下的書院編書。 一個榜眼,一個閑職,齊允壽算是給老父做了交代,從此魚兒歸水,只鉆書堆,再不曾在世上露面。曾經是凡事倚著老父,只要有書,萬事足以;老父走后,有老母親掌家坐鎮,并有二弟幫持,遂齊允壽從不曾當真為著什么事煩惱,做過什么主。誰曾想,二弟罹患惡疾先走一步,三弟遠在他鄉,如今老母親又病危在床,真真是一樁接著一樁。 夜里齊允壽長吁短嘆,不成寐,一坐就是大半宿。姨娘方氏瞧在眼中不免心疼,為他披衣奉湯,軟聲開解。因勸道:老太太年過古稀已是高壽,如今亦盡了人事,兒孫們只能求福。與其空坐著發愁嘆氣,不如張羅身后之事,沖一沖,若是沖好了自是大家的福,若是當真不好了,亦不至手忙腳亂,弄得不好給人瞧了去,不說兒子傷心不支,倒似不懂事、不夠尊重。齊允壽不覺悲從中來,仿佛天地四面坍塌,哽咽難言。 方姨娘瞧著臉色,又道:雖說三老爺說話兒就到了,可他畢竟不曾在金陵久住,人生地不熟,凡事還是得咱們府里cao持。場面上的應酬自是有老爺您和天佑,剩下的事不如交給天悅,一來橫豎祖墳早就派好,外頭的雜事由他張羅,里頭自然有大太太二太太,我在一旁也幫持著,再不會有錯;二來孩子大了,也該歷練歷練。齊允壽聽了,無他法,又覺安排得極是,便道:明日我與你太太商議便是。 次日一早,齊允壽便來到大太太房中。阮夫人將將起身,正撿著衣裳,一聽這話,心中不大痛快。這姨娘原是家學一位師傅的女兒,因著一手漂亮的小楷書常為書本做批注,一天入了這書呆子老爺的眼,便勾了魂兒,又約了幾篇文章來去,木訥之人按捺不得竟是未見人就到父母處去討要。巧不巧的當時阮夫人自己身子不濟,便只得應了,將她納進了門。原以為窮酸書生家出身必是中規中矩,誰曾想這女子極會撩人,哄得這呆老爺千好萬好。到今日,自己膝下只有兒子天佑,雖說是長房長孫占盡勢頭,可那邊卻是一個又一個地生,先是兒子天悅,又添了女兒秀筠,老了老了前幾年竟是又生了個小的天旭。原先還知道收斂從不插手府中事,如今兒子大了,知道動手了。只是這如何是爭得的?卻如今天佑忙,分不了身,當下計較也計較不出什么,不如就給天悅,老太太喪禮事大,不出岔子才怪!遂阮夫人賠笑道,也好,就依老爺的。見夫人應允,齊允壽更覺此事甚周到,放下心來。 齊允壽又往前頭去瞧過老太太,這便將天佑天悅兄弟二人叫到了自己房中商議。天佑一聽皺了眉,這是大事,天悅一人如何撐得???天悅倒似平和,只道,大哥放心,這不是還有二哥么?二叔的喪禮不就是他一手張羅的。天佑擺手道:不提倒罷。二叔是官中人,喪禮是有例的,天睿不循例辦得如此張揚,如今官中尚有微詞。老太太身上有誥命之封,又是咱家老祖宗,他又要折騰得怎樣?老太爺身為翰林師傅,一生清廉,如今朝中同僚仍在,差池一分都使不得!更況,三叔將將領了圣命外任西北,此時再張揚生事,不知深淺,壞了事誰擔待得起?齊允壽聞言嚇得一身冷汗,趕緊道:天佑所言極是,此事不必牽扯天睿,還是你兄弟二人cao辦,一定要小心行事。天悅掙了掙眉,沒再做聲。 而后父子三人傳了早飯,邊吃邊議。眼下最當緊的一是壽衣裝殮,二就是擺布道場。有傳道,道場器樂一起,經文廣誦便陰陽相通,來索命的無常被拖延,為一口殘息的人與閻王再通融幾年陽壽。壽衣一事老太太早有預備,至于棺木,天佑道待他今日辦差后親自去尋,齊允壽攔了,說也交由天悅去辦。天佑應下,只又囑咐:先循例,去年轉運使韓大人家老太夫人是如何cao辦,咱們要更收斂,切莫逾矩。 三人正說著,就聽院子里吧嗒嗒急匆匆奔來的人聲帶著哭腔:“大老爺!大老爺!”齊允壽大驚,猛起身,一陣頭暈腳軟。天佑天悅趕緊扶了,便見簾子外撲進一個人,三人定睛瞧正是老太太身邊的丫頭雙玉,天佑緊問:“出什么事了??“ “大老爺!大爺!三爺!”雙玉連哭帶喊,“大太太讓您們快去瞧瞧,睿二爺帶了個瘋癲老和尚來要給老太太下火針呢!大老爺……” ☆、第7章 貴人相助 雙玉的哭喊攪得齊允壽一股急火,推開兩個兒子拔腿就走,天佑天悅趕緊跟上。 這一路,齊允壽心里火燒火燎。二弟允康家的這位小侄天睿打小就是個惹禍的猴子,家學里的師傅被他氣走無數,便是圣典經書在手也能把出一副浪蕩的樣子!一府上下簡直是無孔不入,折騰得神鬼皆愁!想來當年二弟亦是忍無可忍,畢竟在官中統管江南鄉試,是一眾書生的父母,若是自己的兒子都不學無術,如何服人?只是,千不該萬不該將他攆出門去,原本在府中好歹有約束,這一出去,竟似放虎歸山,不幾年便名聲大噪。齊允壽自認并非清高不屑商賈,只是典當與古玩,此等肆人之奢欲與苦困行“辯”“詐”之術,怎該是讀書人家子弟當為的?二弟撒手而去卻偏偏把這小爺招了回來,如今落在他肩頭,如何招架得??? 提起齊天睿,齊允壽心中似堵了一團亂麻,連那傳話中的細癥都不及琢磨,腳下只趕。三人匆匆來到福鶴堂,石階上已是傳來房中爭執,只聽得大太太阮夫人的聲兒不知是挑得太高還是氣得發抖,顫巍巍地變了調:“你倒不必與我擺你那小爺的架子!老爺們都還在,哪里就輪到小輩來指派!你當是你在外頭那三尺的鋪子?!” 一家子再不睦和總還顧著大家的體面,雖說偌大的齊府幾年前便由阮夫人當家,威嚴自是,可平日里隔著房又有老太太在,遂與西院二房從來都在面子上鋪得平平整整、多有照顧,便是妯娌不親也斷不會去招惹齊天睿。這一聽竟是語不擇言,甚而有些氣急敗壞,讓門外的三個男人不由得三步并作兩步趕緊進了門。 老太太的臥房綿簾緊掩,堂屋上一眾人,一邊是阮夫人,一邊是齊天睿和閔夫人,方姨娘帶著小兒子天旭夾在中間,不知所向。眾人身后的太師椅上一團東西入眼,定睛瞧,與其說是坐著倒不如說是蜷縮著一個干瘦如柴的小老兒,一頂斗笠破爛不堪、氈片兒似地扣在頭上,又破又舊的和尚袍子早已污得瞧不出顏色,一雙草鞋赤著腳,粗筋黑甲,簡直不堪入目。此刻這小老兒似與堂上全無瓜葛,端著白玉瓷碗咂咂地嘬著茶,熱氣熏得眉毛胡子濕噠噠的粘在臉上,猥瑣至極,莫說佛氣,便是一點正經人氣都不見! 齊允壽即刻皺了眉,沉聲道:“何事吵嚷?” “老爺您可來了!”阮夫人瞪著眼,一臉的怒氣,“天睿不知從哪兒撿了個瘋和尚來,要他給老太太瞧病施針!” “天睿!此話可當真?” 齊天睿心平氣和,沖著阮夫人賠笑道,“有病請醫,大娘不知何故火起?” “請醫??”阮夫人喝道,“醫在何處?金陵城掛了名號的郎中藥家咱們哪位沒請到?你不見蹤影不得知倒罷了,如今竟是從外頭撿了這么個腌臜之人來現世!” “大娘,”齊天睿一挑眉,“橫豎能治病便是,倒管人腌臜光鮮做什么?” “能治???你怎的知道他能治???憑他一張嘴說?”都跟你是一般混世的人物不成?!阮夫人噎了一下,硬是把后頭半句咽了回去。 “天睿,”天佑上前道,“瘋癲襤褸之人,口中天花亂墜不過是江湖討口飯吃,你竟是當真。他為的是活命,咱們卻是要救命,此事豈可兒戲!” “大哥,敢問您在哪個江湖上行走,見過此人到處混飯吃?” “你!” 丟下天佑,齊天睿只管走到高幾旁,雙手捧起一盤果子奉給那小老兒,“可認得這是九華山普救寺上下來的赤腳游僧方濟師傅,深山遠澗,我是如何請了來的?!?/br> “聽你這么說,是有十足的把握?”天佑譏道。 “他又不是神仙?!饼R天睿頭都不抬,只管伺候那小老兒,“哪來的十足把握?!?/br> 眾人聞言真真是哭笑不得,一旁的天悅趕緊打圓場,“二哥定是費了不少精神尋了來,此人既是名聲遠播必該有些真本事?!?/br> “天悅說的是,大老爺,睿兒也是一片孝心?!遍h夫人這半日又是心疼又是急,真真是不知該如何為兒子開解。眼看著老太太就是不幾日的事,怎的還要尋上來淌這個渾水?齊家個個頂著孝子賢孫的名兒,但凡有個好歹如何能饒得了他?“都為的是老太太,睿兒尋醫找藥,也是心急?!?/br> “這份孝心倒是難得?!饼R允壽應下閔夫人,只又道,“天睿,你口中這位高人,我等都不曾聞得更識不得,他是如何妙手回春亦不過是坊間傳聞,是否當真比得過一干大夫也未曾見得。老太太如今……需待將養,請回吧?!?/br> “大伯,”齊天睿起身,正色道,“如此說來,您是執意不肯老太太就醫?” “話怎能如此狡辯?”阮夫人道,“不讓他瞧就是不就醫?” “天睿!”閔夫人也喝道,“眼里可還有這些長輩?” “怎的?”齊天睿巡視眾人,“老太太如今進一口氣,出兩口,一天湯水難進,哪個能告訴我還能撐幾日,嗯?大伯,您說,三日?五日?大娘,您呢?七日?八日?有逾十日的么?心里都知道老太太不中用了,陪著跪著熬日子,橫豎不睜眼也不曉得你們盡心不盡心,又給誰瞧?若是當真心誠,眼下有這一轍,就該當一試!我是不曾得見這位師傅的手段,卻能打包票尋來的是真人!如今,試,有三分能活;不試,一分都沒有!” “老爺,天睿的話雖狠些卻也有理,”半天不開口方姨娘終是忍不住,“話都不敢說,可老太太這光景咱們心里都有數,何不一試?成了,大家的福;不成,也……” “不成怎樣?出了事誰擔著?”阮夫人瞪著她怒道,“你又哪個眼睛瞧見咱們心里的數?老人福壽都有定數,兒女但盡人事,怎敢做這賭命的勾當?老太太的身子本就有陳年舊疾,如今每日有藥,多多少少總能進去一點,慢慢緩過來也未可知,怎敢不明就理、胡亂尋醫就藥?一旦有失,早去了,兒女子孫如何擔待得起!” “太太,太太……就讓二哥哥試試吧?!毙√煨裨谶@一通吵嚷中早紅了眼睛,哭著兩手攙了齊允壽:“老爺,老太太興許就好了呢……” 憑是孩子的淚,齊允壽依然不能把握,兩番話都有些道理,卻究竟該如何?若當真如天睿所言眼前這位是再世神醫,耽擱了,豈非兒女罪過?可這混世之子行事實在不在他眼中,如何能拿老母親的命來賭信他這一回?一旦閃失,老人撒手而去,身為長子當家之人還如何有顏面茍活?真真是左右為難。 “原來是怕沒人擔著?!辈淮R允壽開口,齊天睿將話接了過來,“若當真出了事,只管往官衙送我。告我齊天睿不遵長訓,悖逆倫理,妖言誤診致人殞命。是監,是斬,我一人扛?!?/br> “你一人扛?”天佑駁道,“鬧到官府,齊家的顏面何在?!” “齊家顏面?”齊天睿冷笑,“那是大哥你的顏面,你要如何涂如何抹,關我甚事?我只瞧得見眼前,眼前老祖宗命在旦夕,耽擱不起!”說著,齊天睿目光巡向所有人,“今兒我把話撂下,讓我醫,還則罷了;不讓醫,即刻舉官報案!一告供養有缺,二告匿病不醫,三告忤逆不孝!我齊天睿奉陪到底!” “你放肆??!”齊允壽大怒。 “睿兒!”閔夫人大聲呵斥,“反了你了!怎敢如此同大伯說話!還不跪下!” “老爺!大老爺!”正是劍拔弩張,就聽外頭小廝大聲回道:“回大老爺,眾位爺,并大太太,二太太:三老爺回來了!“ 齊允壽一怔,大喜,隨即丟下眼下這一團亂,沖著外頭喊:“快請??!” …… 當年老太爺歸鄉,老三齊允年將將調任戶部,躊躇滿志,只把一大家人送到了城門外便掉轉馬頭。那一時,都不曾回頭再看一眼,不知道白發老父在風中遠送,直到馬蹄揚起的煙塵散干凈,留下黃土的路…… 父子一別成永決,兩年后齊老太爺歸天,齊允年大痛之下丁憂回鄉,靈牌前長跪不起,不知該如何告慰老父,曾經的光耀祖宗在一抔墳土前實在不如木訥大哥的朝夕相伴。一腔愧疚都化作極盡的孝來侍奉老母親,豈料三年后,一紙公文又將他急招回京。當時齊允年曾暗下決心,要盡早辭官回鄉。怎奈家國兩重,宦海沉浮,開弓焉有回頭箭,這一別,老母親的安康又變成兄弟間的筆墨來往。十多年里,不過是為著做壽匆匆回來過兩次。這一回放外任主政西北,西北邊境常年sao擾不斷,匪患猖獗,齊允年接任后不敢一刻怠慢,拿著一切安好的家書便心思坦然快馬奔赴邊境。誰曾想半月前尚報平安,這一時三刻老母親竟是病重危急! 人在危時方知珍重,一路風塵仆仆,日夜兼程,一進門撲面來的寒氣應著那鐵青的臉色,讓人不覺倒吸涼氣。齊允壽趕緊上前招呼,女人們也吩咐下人速速伺候更衣奉茶,卻見齊允年撇開眾人一把打起內室的簾子,撲通一聲雙膝砸地,年逾半百的老兒子撲跪著來到床邊。但見老母親如燈紙般慘白、枯干,不覺嚎啕出聲:“母親!母親!兒子不孝,兒子不孝!”床上人牙關緊閉,靜得已似往生,一盞油燈真真燃到了最后…… 齊家這三位老爺,齊允壽和齊允康都做了一輩子的書生,書中來,書中去,雖都不茍言笑可脾氣秉性都甚是溫和,而齊允年常年行走官場,曾領欽差出京為戶部查過幾樁大案子,手段狠厲,鐵面無私,文官竟是做出了武將的氣勢,齊家人上下亦都以此為榮,常炫耀,私底下也都懼怕這位齊三老爺。此刻這一呼號,沙啞的粗聲竟是比哭聲更震,似生生要叫開閻羅殿的門尋了老母親歸來,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眾人正懵怔,齊天睿悄悄走到齊允壽身邊使個眼色,齊允壽這才回過神,抬步走進房中陪在兄弟身邊。齊天睿緊跟其后,天佑瞧了瞧便和天悅也跟了進去。女人們不敢造次,候在堂屋,內室中除了貼身丫頭翠喜守在床里,伺候的下人們也都悄悄退了出去,遮了簾子,只留下齊家的男人們。 此時此景人們都垂首肅立,面對這遠道而來之人,誰也不想頭一個開口說大夫已經說了不中用,瞧那掙紅的眼睛,甚而都不敢勸一聲節哀順變。這一房中都是悲愴的老聲,正都尷尬,一旁的齊天睿有些耐不住,走上前,單膝下跪,“三叔,莫太過傷悲,老太太還在,也聽著您來了。這不又請了人了,趕緊著正是要瞧呢?!?/br> “天睿!”天佑抵喝一聲正要拉齊天睿,不想卻被齊允壽悄悄攔了。 齊允年埋頭半晌,方沙啞著嗓音問道:“人呢?” 齊天睿扶他直起身,回過頭,齊允年的目光隨著他走,天悅打起了簾子。外頭的女人們趕緊分散開,這便正露出堂屋里還在閉目品茶、身置桃源的小老兒。 齊允年抹了一把眼睛,沉聲問,“哪兒來的?” 一旁的天佑皺了皺眉回道,“說是……是位高僧?!?/br> “我是問,”齊允年扭回頭看著與自己一同跪在地上的人,沙啞的語聲聽來十分之重:“是誰,尋來的?” “是我,”齊天睿接住他的目光,“三叔?!?/br> 一屋子靜,瞧那目光掙著血絲、利劍般似要將人劈開,男人們連帶齊允壽在內都掏空了心思想尋了由頭來為齊天睿開脫,豈料齊允年看了一刻,回頭依然守住床上的老人,半晌,啞聲吩咐道:“請老師傅?!?/br> “是!” ☆、第8章 作繭自縛 …… 腌臜老和尚腌臜針,一扎躥火,嚇得左右兩旁不敢留人。多大的風險,人人都是一手心的冷汗,只是不再似先前那般亂麻尋不著由頭。畢竟,如今府里做主的是三老爺齊允年,凡事他一手撐著,連帶那訓不服的睿二爺此刻也服服帖帖在他手底下摁著,府里便難得地有了這上下一心、同甘共苦的場面來。 推拿施針,老和尚枯瘦如柴的身子倒有一股子驚人的力道,將老太太推起、翻轉,掌中游珠般自在。一旁親自服侍的只有齊允年帶著齊天睿,期間叔侄二人只對了一句:你個混賬東西!彼時齊天睿正握著老太太的腳腕子,低頭在胳膊上蹭了蹭汗珠,回道:是。 兩日后的一大清早,老太太睜了眼,齊府上下又是哭又是笑,燒香敬佛。老和尚成了再世活佛,開方下藥,依舊猥瑣地貪一口茶香,此刻卻怎么瞧都是世外高人的架勢。 齊天睿一夜沒合眼,早起被閔夫人灌了一碗參茶,再咽不下什么,趁著長輩們說話,悄悄出了福鶴堂。今兒又是個陰天,日頭埋在云層后頭,抹出一天烏突突的灰白。院子里兩株老青桐葉子已經掉光,圍了一圈矮冬青墨綠的顏色,枯樹青枝,頗是應景。齊天睿深深吸了口氣,冷颼颼,依然嗅得草木的清爽,只是心中一團雜亂怎樣都疏解不開…… “天睿,” 正一個人煩躁,聞得身后有人喚,齊天?;仡^,原來是方姨娘,微微一低頭,“姨娘?!?/br> “天睿,我瞧你將才臉色不好,可是有什么難處?” “哦,不妨?!甭湓谂匀搜壑械氖B,齊天睿無意遮掩,“不過有些意外?!?/br> “也是,”方姨娘點點頭,“誰能料到老太太一睜眼,強掙出一句話竟是要你成親?!?/br> 將才房中的情景也果然是尷尬,老太太醒來合家大喜,瞧著滿堂兒孫老人虛弱得唯有唇語,閻羅門前走一遭淡然生死、別無他求,只要親眼看著孫兒成親。旁人聽來都道喜上加喜,可正經這母子二人一個登時驚在當場,一個像雷劈了似的,險是不支。落在外人眼中只當是犯了什么要緊的罪過,哪里想得到是要他們娶新媳婦。此刻瞧著這依然不回神的人方姨娘只得勸道,“事雖倉促,也可見老太太是如何牽掛于你?!?/br> 齊天睿咬咬牙,沒做聲。這事真真是寸!老父仙逝,將一樁早就定下的親事生生拖了三年;葉從夕又偏偏在這個時候尋上門去與那待嫁的丫頭生了情愫;將將答應他要退親,老太太就病倒,好容易請來老神仙醫得稍有起色,這一睜眼,怎的又繞到這親事上來!這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難道那幾十年前的恩怨當真如此陰魂不散?? 難得見這霸王似的小爺皺了眉,方姨娘又道,“天睿,若當真有難處早些說出來,趁著你三叔在,一家人好商量?!?/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