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節
想到這里,金世文第一個攢出來,贊同了這項新政。 “大楚百姓,都是陛下的子民。陛下愿意庇護所有人,免使他們為奴為婢,被人驅使,正是天恩浩蕩!想來天下百姓知曉此事,都會對陛下感激涕零?!彼笆值?,“臣無異議?!?/br> “臣反對!”他話音才落,鄭文遠立刻站了出來。 鄭文遠是鄭氏家族的族長。鄭家從開國就是大楚的門閥,到如今早已枝繁葉茂,占據了許多關鍵位置。鄭氏子弟有數十人在朝中為官,分別處于不同的位置。而且家族中曾經出過兩位太后,起榮盛可見一斑。 可以說,他們就是大楚世家的代表。 而趙璨的這項新政,觸動的正是貴族階層的利益。以前趙璨的政策雖然感覺不是那么友好,但畢竟沒有正面的和他們對立,鄭文遠雖然反對,但是并不激烈。這也是那些政策能夠得以實施的原因。 而現在是皇帝首次提出這種真正觸及到世家利益的政策,鄭文遠自然不會有半點退讓! “哦?鄭卿為何反對?”趙璨問。 鄭文遠立刻引經據典,慷慨陳詞。大致意思就是人天生就分成三六九等,從事不同的行業。對于底層民眾來說,日子過不下去的時候這也不失為一種出路,如果被禁止了,那么很有可能會讓他們沒有活路。 趙璨都沒有聽完他的話就忍不住笑了,“鄭卿恐怕誤會了朕的意思,”他道,“朕不過是禁止人口買賣,并不是要取締任何行業。不過鄭卿倒是提醒了朕,賤籍也應當一并取締才是。人都是父母生養,何來三六九等?” 說到這里,他的臉色沉了下來,“朕知道,諸卿家中恐怕都免不了有幾個奴婢。聽聞鄭卿的妻子性情潑辣,府中時常都會有奴婢暴斃身亡。莫非鄭卿是呼奴使婢的日子過久了,便將人命視如草芥了不成?” 這句話里隱含的意思讓鄭文遠心下一凜,竟不知道該如何回復。 自己的發妻是什么性子鄭文遠最清楚,他曾經最寵愛的一個小妾,就是懷著孕時死得不明不白。至于府中奴婢,他雖然不曾在意過,但趙璨這番話絕對不是無的放矢,勢必掌握了某些證據。假若自己再繼續反對下去,萬一當場揭破…… 第196章 有些事情大家都知道它存在,但因為不會被擺到臺面上來,所以也都默契的假裝不知道。 但是一旦被揭破出來的話,那就不一樣了。 《大楚律》規定:奴婢通買賣,但殺人卻要償命。所以家仆犯錯,只能交送官府處理,而不能私下用刑,更不用說是殺人了。 當然,實際cao作上,自然不會有哪個大戶人家將這種事情捅出去,更不可能讓官府出面。要知道能夠涉及到人命的事,多半都是些后宅陰私,家丑不可外揚,又怎能讓別人知道? 再說,這還涉及到大家族的體面問題。就是鄉下的村子里,也有宗族祠堂解決內部問題,極少動用官府,何況世家。他們往往有自己的家規和家法,出了任何事都按照自己的規矩來處理。 犯錯的奴婢打死,對外最多不過說一聲暴斃,誰也不會來查?!踔林灰乙幧瓏?,外面的人根本不會知道這家少了一個人。 這實際上同樣是一種對法律的蔑視和破壞,雖然人人都知道有這樣的潛規則,但誰也不敢拿到明面上來說。 尤其鄭文遠還是個宰相,朝廷法度他都能夠參與制定,更清楚殺人會是什么樣的罪名。 他連忙跪下道,“臣惶恐,不知陛下是從何處聽來這樣的流言?拙荊雖然性烈,但也不會罔顧國法,還望陛下明鑒!陛下說得對,既然都是大楚百姓,自然也都是陛下的子民,陛下降恩正是理所當然。是臣糊涂了?!?/br> 他這一示弱,別人自然不會再站出來。 誰知道皇帝手里有沒有掌握自己的“罪證”?再說連三大巨頭都沒有反對,自己即便開口,又有什么用處?于是這件事雖然像是臨時起意,但最終卻十分順利的在朝堂上通過了。 接下來便是交給下面的部門負責,制定詳細具體的計劃和規則,并且將之實施。 好在趙璨雖然之前“一時口誤”說要取消賤籍,但真正到了制定規矩的時候,卻沒有恨得這樣要求。 倒不是趙璨不想一步到位,只是禁止人口買賣本身就已經足夠敏感了,如果再提出取消奴籍,那就等于是直接戳到那些士紳階層的敏感點。畢竟如今大楚上下,但凡家境稍好些的人家,多半都呼奴使婢。尤其是站在大殿上的這些官員們,家中更是不少奴婢。其中一部分甚至還是罰沒入官的官奴。 如果以后取消奴籍,這些人怎么辦?算是奴婢還是算自由身?若算是奴婢,那這新規矩就有些名不副實。若是自由身,便是讓主家損失那么多的奴婢,似乎也不太合適。畢竟是花了真金白銀買來的人。 況且這些人沒有別的謀生手段,若是他們不再為主家做事,又該如何處置?而大戶人家沒有了奴婢,家中事務又該怎么分派?有權有勢的人家,過慣了好日子,總不可能讓養尊處優的太太小姐們自己來做事。 另外還有一種可能也不得不考慮。萬一這些仆人本身就不愿意要自由身,又當如何? 這并不是不可能的。實際上在古代,因為種種徭役和苛捐雜稅的存在,許多普通百姓的日子過不下去,就會主動投到士紳階層的家中為奴。如此一來,他們就成了別人的私產,名下的產業自然也歸攏過去,于是一應賦稅都不必繳納,只需要對主人負責就可以了。 這還是底層普通百姓的遭遇。若是在世家大族之中,情況就更嚴重了。俗話說,宰相門前七品官,主子體面,下仆們也跟著面上有光,就算出門去說起自己是哪一家的,也讓旁人羨慕。 再者世家之中,就算是仆人們的日子,過得也不會太差。姑娘們身邊伺候的丫頭被人戲稱為副小姐,養得比普通富戶家的姑娘還要精貴些。 他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好日子,習慣了得到主人家的蔭蔽,就算朝廷想要還他們自由,他們也未必樂意。 人家自己不愿意,總不能強求吧? 不過即便是現在,只取消人口買賣,也有許多問題存在。 人牙子原本是合法的存在,禁止之后就犯了法,但朝廷總要給他們找條出路,否則萬一他們暗地里還做這樣的勾當,那這條政策就沒什么用了。 另外,人牙子手里總有些還沒有賣出去的人,這些人的去處也得官府來考慮和安排。 再有如青樓教坊這類的地方,好人家的女孩自然不會到這里來,多半都是日子過不下去被賣過來的。禁止了人口買賣,這青樓是否也要關門?畢竟他們如果要繼續開下去,勢必要補充人手,就只能用非常手段買賣或者直接搶奪。 但如果不許這類地方繼續開辦,這些人員又要如何安置?他們的身份比之那些奴仆出身的人還要尷尬,根本不可能自然的融入普通百姓之中。 凡此種種,全部都是要解決的問題。甚至還不只是這些,許多問題只有在具體實施之后,才能發現。 不過趙璨還是給他們定下了大致的基調。 這主要是擔心下面的人折騰了半天,最后弄出來的東西跟他設想的南轅北轍。非但浪費時間,再讓他們轉變想法也不容易。索性吧先定好了條框,他們只要往里面填充東西就行了。 所有的人都有官府來進行安置,為他們尋找出路。有了官府作為后盾,一來這些人不敢反抗,二來也算是有了一點盼頭,想來更容易處理。 很快具體的方案制定完畢,朝廷便對外張榜公布了。 消息一出,自然引起了一陣議論。不過這一次平安沒有讓輿論自己發酵,而是讓人在報紙上刊登了各種文章,分析解說這項政策,務求讓百姓們能夠明白這件事對自己的好處,從而贊同和擁護這樣的政策。 效果的確還不錯。對于普通百姓來說,人口買賣這件事他們沒什么需求,除非日子實在過不下去,才會賣兒鬻女就為了換得富貴人家手指縫里漏出來的那么一點東西。 這也就罷了,畢竟是自己主動賣身。更有甚者,卻是有一干人,不務正業,專門在鬧市中偷那些小孩子賣出去獲利。若是賣給沒有兒女的人家也就罷了,但實際上,更多的人不是顏色夠好被賣到窯子里,就是被送去大戶人家做奴仆。 這樣的無本生意,下九流的行當之中屢見不鮮。 這些人販子自然也在朝廷這一次的打擊之中,對于普通百姓而言,有朝廷出面,自然會安全很多。 至于真正可能會在這個政策之中受到影響的,是買賣奴婢的大戶人家。不過趙璨也給出了解決的辦法,用雇傭制來取代奴隸制。 因為皇宮早幾年就已經開始采用這種模式,倒也算是有了現成的參照物。 至于具體的實行,則將那些買賣人口的行業,轉成雇傭市場。他們手里沒有賣出去的人,一律恢復自由身,由主家跟他們簽訂合同,雇傭他們為自家服務。等到年限滿了之后,便可自由離開。 至于不過這樣一來,就得防著掛羊頭賣狗rou,說是雇傭,干的卻還是買賣的勾當。 畢竟這也不是沒有可能,因為對于大戶人家來說,他們更習慣使喚那些世仆,就算從外面買人,也得簽死契,不能自贖的那種。讓她們用雇傭的仆人,恐怕會十分勉強。 反正雖說是簽訂有年限的合同,但若是一下子簽個五十年六十年,那跟死契有什么分別?況且,難道多了一個合同,仆人就不是自己的仆人了嗎?不過是走個形式罷了。 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趙璨又提出了一個補充條例,那就是取消奴籍。 不過這個政策跟人口買賣可就不一樣了。 買賣人口這種事情,細究起來畢竟有傷天和,原本這些人做這種事,往往都要給自己找個好名義。比如說自家的日子比外頭好了,也算是救他們與火坑之中啦,好像有了這種說法,自己行為就真的是在發善行了似的。 所以朝廷禁止買賣人口,他們就算不樂意,但也不可能公開跳出來說:“我就樂意買賣仆人,將他們的性命捏在我的手心里才放心?!?/br> 畢竟這樣說非但會犯眾怒,而且也徹底的撕去了偽善的表面。對于愛面子的富貴人家來說,自然是不愿意的。 所以禁止人口買賣的政策,得以還算順利的施行。 但是如果想要取消奴籍,那就不一樣了。 眼下的大楚,權勢和財富全部都集中在士紳階層的手中。而別說是奴仆,就是平民他們也不會放在眼里。奴仆原本是他們的私產,這是長期以來形成的思想,現在這些私產要變成獨立的個體,不再受到他們的掌控,這些士紳們又怎么可能答應? 畢竟雖然有愿意依附權貴的人存在,但是說實話,貴族們也并不是做慈善的,剝削起百姓來更是毫不客氣。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有機會脫離他們,那些奴仆肯定不會拒絕,到時候他們就會平白損失一大筆財產。 只要這些人聯合起來,抵抗官府的政策,拒絕交出自己的私人財產,朝廷總不可能派人去強搶吧? 當然最重要的是,朝堂上這些官員們,本身也是這權貴士紳階層的一員,損害的這些人的利益,就是損害他們自己的利益。士紳階層站在他們身后支持他們,可不是為了這個結果。 所以這個政策一提出,就遭到了朝臣們的反對。不過這種反對跟之前是不同的,不是正面的反對,而是一種消極的抵抗。也即——你說你的,但我就不做。 大臣們已經沒有膽量跟趙璨硬抗,自然不會繼續做這種無謂的掙扎。當然,這并不是說他們徹底放棄了,恰恰相反,他們是打算將戰場轉移到朝廷之外的地方去。 這也算是趙璨的一大劣勢,因為他的人和精神都有限,所以朝堂上,京城里的事情還能盯著,出了京城之外,所發生的事情就只能依靠大臣們來幫助他了解了。 但如果這些大臣們已經聯合在了一起呢? 他們雖然實力不如趙璨,但是人數多,范圍廣。像這種需要一層一層推進下去,而且對于執行能力要求非常高的政策,勢必需要有人去做,也正是他們最拿手的地方。 敷衍塞責,拖延時間,放寬要求甚至主動挑起矛盾……只要運用一點小小的手段,再好的政策,執行不下去也就跟沒有差不多。 甚至眼下這件事,根本都不需要他們去進行引導,只要這個消息被公布出去,就勢必會引來一陣動蕩。 于是很快,京城里就出現了一個讓平安和趙璨哭笑不得的笑話。 據說是數十名富貴人家的家仆們組織在一起,前往京城官府請命,要求朝廷撤銷這樣的政策,因為他們根本不需要這種政策。對于他們來說能夠為主人家服務是他們的榮幸。 這個發展就連趙璨都有些看不懂了。 不過仔細想想也就能明白了,這些人是不是真的這么想不知道,但是他們背后的主子一定是這樣想的。之所以讓他們來出面,恐怕還是為了給朝廷一種壓力吧。 畢竟人家都不需要,朝廷再做這種事就未免不討好。 不過這一切其實也還在平安的預料之中。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求新求變,維持現狀才是大多數人所期望看到的。哪怕他們正處在不平等的狀態下。 但用平安的話說,他們能做的就是這樣,接下來能走到哪一步,全看那些仆人們各自的造化,也看他們自己的心意。如果他們根本沒有自救的意思,甚至以為人奴仆為榮,那誰也幫不上忙。 這個政策,本來就是為了幫助那些有心獲得自由的人。 何況朝廷頒布新政,從來也沒有哪一項是按照別人的意愿來進行的,更不可能他們說不愿意,這政策就消失了。 再說,按照平安的想法,就算是形式主義,但是首先得有那么一個形式。 有和沒有,差別是很大的?,F在這些奴仆們自然是心甘情愿留在主人家家里,那是因為他們的眼界就那么寬,而且多年來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但他們的孩子,卻未必還是如此。 將來普通百姓的日子只會越來越好,沒有那么多苛捐雜稅,甚至沒有徭役。原本安身立命的難題消失,眼看別人不做奴婢也能過得很好,誰又會愿意一生都cao控于他人之手? 當然,不管是什么地方什么時候,實際上都不乏那種愿意依附在權貴門下,省卻自己數十年勞碌之工,走捷徑的人。那些人,就是平安和趙璨幫不了的。 他們所能做的,就是讓大家擁有自由選擇的機會。 不管是選擇留下,還是選擇離開,這是他們的權利。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在朝臣們消極抵抗,不愿意制定具體的細則時,報紙上也正在大打嘴仗。 除了官報之外,民間還有各種各樣的小報,實際上都cao持在這些士紳手中。他們要是想說點兒什么,自然也能在報紙上開口。這種方法倒比從前直接鬧上衙門更斯文些,也得到了這些人的擁護。 所以他們專門跟官報唱反調,那邊說這政策有多好,這邊就分析其不合理性,非要朝廷給出個解釋來。 不過實際上,許多東西都是不能拿到臺面上來討論的。越是有體面的人,就越是要維持表面的平和。就是從前沒有這種說法的時候,有些標榜慈善的人家,也會許諾仆人們有功勞之后可以自贖自身??梢妼τ谧杂?,也不是所有人都不看重。 既然如此,現在就不能直接說這個政策不對不好。 所以實際上,他們真正能夠說的論點,也就是朝廷不能奪走他們的私產。畢竟從前的大楚律規定了這些人是屬于他們的,他們買的時候也是合法的,現在一句話就要他們損失大筆財產也說不過去。 他們自以為抓住了漏洞,能夠威逼朝廷取消這樣的政策,卻沒想到,這個局面就是趙璨想要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