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馬車滾在益陽侯府門口之時已經是下午時分,暖陽隱匿云中,有些干冷的風拂過車簾,仆婢揭開簾子,周黛黛先跳下馬車,捂著帕子傷心沖進侯府。 湘君卻不疾不徐下了馬車,朝昌平郡主道謝后方才入府。 堂中周黛黛坐在凳子上捂著帕子不斷抽噎,孫姨娘拍著周黛黛的脊背不斷安慰,周仕誠則臉色難看。 湘君一進門,周仕誠就拍桌而起:“你是怎么照顧你meimei的?把她丟在一群人里,讓她一人應對那些個士子貴女們,你這個長姐是怎么當的?” 湘君一翻眼皮,忽然有些懷疑自己的血脈,她到底是不是周仕誠的女兒?當即摸出袖中的帕子揩著眼角,就算怎么都擠不出來眼淚也要裝裝才是:“今兒無林德殿的士子貴女多,我腿腳不便,站立不得,可黛黛喜歡熱鬧,女兒便去一旁坐著,囑咐黛黛不要走,才和趙家士子做了幾句話,轉眼黛黛就不見了?!?/br> 周仕誠眉頭聚起一個疙瘩,她怎么也哭了,聽她這么說還就是走散了? 周黛黛又在一旁抽泣道:“是黛黛的錯,是黛黛的錯,黛黛聽長姐說要在那兒等黛黛,就真以為長姐不會走?!?/br> 這是要反咬一口?湘君捉著帕子的手頓了一頓,又拄著杖靠近周黛黛,周仕誠在一旁罵道:“你既說了等她,為何又要離開?”唯有湘君對他這呵斥當作耳旁風,只管捉了手里的帕子俯身給周黛黛擦眼淚,嘴里哄道:“別哭了,長姐那時候是去找你的?!?/br> 周黛黛眼淚盈盈瞧著湘君,緩了片刻,放聲大哭起來,捉著帕子跺腳,就像是要哭得吐出來,湘君本能微微朝后退了一步,要是吐了也別吐她身上...... “你又說什么了?你看看把黛黛急成什么樣了?”周仕誠一把拉開湘君,湘君拄著杖朝后跌了好幾步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形,只覺得腿上手臂上都開始生疼,心底兒也寒氣上涌,耳邊充斥的卻是那個女人“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長姐是去找我的,是我不懂事亂跑”的善良“掩蓋”聲。 孫姨娘趁勢朝著湘君勾起一個銳利的笑容,湘君捏緊了手里的帕子,垂下眼皮:“女兒先告退?!闭f罷,自行拄著杖出門去。 門外寒風凜冽,刮在她臉上,她看了眼手里金繡線牡丹帕子,可惜了這一把她省出來繡帕子的金絲,手指一松,帕子便被風刮得滾了幾滾落在草叢里。 周仕誠安慰了周黛黛一會兒,就讓孫姨娘帶著周黛黛回去休息。 周黛黛隨著孫姨娘這才回到了廊橫院,周黛黛回了屋子,就將捂臉的帕子拿下,笑瞇瞇地對孫姨娘道:“怎么樣?” 孫姨娘滿意地點了點頭,伸手捏了周黛黛稍帶嬰兒肥的臉頰一把:“我看她是氣得話都說不出來了?!?/br> 周黛黛一昂腦袋,頗為驕傲,周湘君同她比哭、比弱自然是不行的。 孫姨娘又連挨著周黛黛坐在床榻上:“快給娘說說皇宮里的事兒?!?/br> 周黛黛也得意洋洋起來,孫姨娘雖說以前也算是個官家女子,可終究是個落魄官家的女子,又怎么會去過皇宮那樣氣派的地方呢?這一點上,她的確是該驕傲的。 周黛黛將如何進宮,以及如何收拾湘君說了一通,只是說到湘君和清河王的事情的時候,咬牙切齒地捏了捏拳頭:“真不知道她哪里那么好的運道,能遇見清河王和梅若寒相助?!?/br> 孫姨娘卻凝了眉:“娘不是讓你跟緊周湘君么?她能討那些人的歡心,定是用了手段,你跟著她也去見識見識才是?!?/br> 周黛黛不滿意孫姨娘夸湘君有手段,頓時拉下臉來,不屑道:“她能有什么手段?不過都是運道好?!毕肓讼?,又撇嘴道:“她原來也結交了趙毅,后來趙毅還不是聽了我的話,任由她墜馬么?” 孫姨娘看著自己女兒這股不認輸的勁兒,又連忙勸道:“黛黛,你千萬別小看這個周湘君,她可不是以前那個魯莽的周湘君了?!蹦X海里一閃,想起了那日周湘君威脅她的模樣,那個女娃娃...... 周黛黛咬了咬唇,偏是不認輸:“我可不信她有什么本事,成日里就知道看書的書呆子能知道什么?”又諷刺一笑:“就是書讀得多,還把孟夫子的meimei得罪了!” 孫姨娘一挑眉眼,也不再糾纏讓周黛黛跟著湘君學:“快給娘說說?!?/br> 周黛黛將事情又繪聲繪色說了一遍,孫姨娘聽后竟然放下了心來,扶著胸口笑道:“到底是個小女娃,她怎么就敢和大才女叫板?” 周黛黛又道:“這梁子是結下了,得罪了孟庭華,孟夫子只會更厭惡她?!?/br> 孫姨娘點了點頭,又憐愛地撫上周黛黛的手:“你可要和孟庭華多來往,多打聽打聽孟夫子喜愛什么,孟丞相喜愛什么?!?/br> 周黛黛一抽手:“那還用你說!不僅如此,我還要讓他們這梁子結得更深!” 母女二人說說笑笑一陣,全然沒有原先在周仕誠面前的那股可憐、隱忍神態...... 湘君回到丹羽院中才坐下,就吩咐惜月帶個口信給李婆子,明兒個她要去李婆子的jiejie那里,又吩咐了子青去周仕誠那兒傳消息,自己明兒個要去酬謝益陽郡主,望他允準。 她又在凳子上坐了半晌,這才到床上去躺著,瞧著帳子頂子發呆,思慮著什么時候能找借口去見她的舅舅宋子義,想了半晌也沒相處了借口來,只好偏著腦袋瞧炭火盆子的炭火。 子娟跪坐在毯子上,伸著夾子夾炭火,耳朵上的兩只翡翠墜子映著紅光搖搖晃晃,像是兩盞小燈籠,瞧來十分動人,湘君凝了眉頭:“子娟發了月錢了?” 子娟一抬首,瞪大了眼睛,有幾分疑惑。 湘君這才細細地打量起子娟來,子娟其實生得很清秀,只是若是不打扮就素凈得很,她記得上一世她在最后得了自己宮寒是因子娟下藥的消息后,拿鞭子抽了子娟一鞭子,卻手滑打在那張臉上,留下了一個長長的疤....... “主子怎么看得這般入神?”子娟有些不好意思地攏了攏耳邊的發絲,想要將耳上的墜子蓋住似的。 湘君笑了笑,又偏回腦袋去,藥枕里滿滿的決明子被她的腦袋一動就擠壓地沙沙輕響。她暗自琢磨了一瞬,那墜子是子娟用月錢買的么?她該找人好好查查子娟的家里人了,不可能查不出來,除非那兩個丫頭......她抬手揉了揉額角,希望自己心里的懷疑是自己多疑。 ☆、第15章 秘密行事 次日清晨湘君便乘了馬車趕往西市,西市早開,到此時已是車水馬龍之景。 湘君此番本就是借酬謝昌平之名而行秘密之事,心中又擔憂著駕車的馬夫是孫姨娘的眼線,順勢借口“西市太擠”命車夫停馬車,自己步行前去酒肆中見郡主。 西市一家“十里香”的糕點鋪子門口李婆子正兩手交叉在袖子里伸著脖子張望,瞧見一個檀色錦絨袍子拄杖少女傍著個雙丫髻婢女朝這頭慢吞吞走來,便忙笑盈盈迎了過來。 “大小姐?!?/br> 湘君瞧了李婆子一眼,縮在連肩絨帽里的小臉蛋兒上露出一個笑容:“你jiejie可在?” “在呢,在呢!”李婆子忙在前引路。 湘君領著惜月進了這糕點鋪子,鋪面不大,鋪面里的各木匣子裝滿了各式各樣的糕點、零嘴兒、五光十色,瞧來也十分迷人,有幾個顧客正在付賬買這些糕點,有個同李mama有五六分相似的肥胖中年婦人也跟著忙。 中年婦人瞧見湘君進來,連丟下手中的事,推了一旁的中年男人一把:“大小姐來了,你看著生意?!?/br> 中年男人也瞧了眼湘君,咧嘴露出一個憨厚的笑容。 婦人連迎了湘君朝內屋去,嘴里道:“屋里有火盆,大小姐快進屋來?!闭f著就揭開了布簾子,迎湘君進屋。 湘君進了內屋,屋中兩張炕,中央擺了個火盆,里面的炭火正燒得旺,火盆前坐了個五六歲大小的娃娃正伸著肥嘟嘟的手掌烤火,瞧見湘君一行人進來,有些瑟縮地朝女主人的身后縮去。 婦人將小娃娃一把拉出來:“這是大小姐,快叫大小姐好?!?/br> 娃娃猶猶豫豫叫了聲大小姐,又眼巴巴地瞧見她腰間掛的繡荷花香囊。湘君看了眼這可憐巴巴的小肥蛋子,順手解了腰間的香囊遞給小娃娃:“拿去玩吧?!?/br> 婦人連忙推手,嘴里連連道“不敢,不敢”。 小娃娃左右瞧了不敢拿,湘君把香囊塞進小娃娃手里,小娃娃歡歡喜喜拿著香囊跑了出去。 婦人皺眉跺腳直道“這如何使得!”。 湘君倒也不管那些,只笑了笑:“香囊罷了,不值幾個錢?!?/br> 婦人這才又一片道謝扶著湘君坐在一個高凳上,吩咐李婆子出去取些零嘴兒來招待湘君。 屋中炭火紅艷艷,烘得湘君脊背上出了一層薄汗,便讓惜月給她取了外面的袍子。 婦人瞧著湘君取下袍子后很是窈窕的身軀就發了愣,半晌眼中有些淚珠噙著,嘴里嘆道:“大小姐長得真像夫人,夫人也是這樣瘦瘦的?!彼种副葎澲?,像是兩指之間真的只有一片薄紙:“可脾氣卻倔得緊?!?/br> 湘君有些出神,她的母親確實是瘦弱的,瘦弱卻又倔強的,因而才敢為了周仕誠叛出宋家,到后來母親臨死的時候,頂著一張瘦得顴骨高聳的臉頰、眼中死寂沉沉地訴說自己是如何離開宋家,想再回宋家是再不能的,瞎了眼做了錯事就要付出代價。 如今想來,母親的倔強也影響了她,因此她上一世才什么都咬牙忍著,可這樣倔是幫不了她的,她付出了生命才悟出了這個道理。 李婆子用個大圓盤盛了五光十色的糕點進來,笑著請湘君吃。 湘君拿了塊兔兒形的紅山楂糕遞給惜月,卻對女主人道:“阿娘她若是不倔,也淪落不到病重之時讓個外人欺壓?!?/br> 婦人也沉默了片刻:“其實夫人早知道侯爺在外面養了女人,只是顧及著侯府的面子,又狠不下心來,這才由得侯爺去了?!?/br> 湘君接過一碗熱茶捧在手里,茶水氤氳之間,她眼瞼上的睫毛隨著眼皮眨動顫了顫:“那個女人若是一直安分守己倒也罷了,府里好吃好喝供著也沒什么了不得,只是......只怕她是存了心要逼死我?!?/br> 婦人與李婆子都抽了一口氣,女主人顫著聲:“她怎么敢?您是侯爺的嫡女??!” 湘君將茶碗一放:“嫡女?!若不是這大周朝這法制管著,若不是他好這點兒面子,只怕我早就是枯骨一具了?!?/br> 大周朝的法律嚴明,對于“寵妾滅妻、寵庶殺嫡”這些事兒都是要重罰的,如今那兩母女不敢明目張膽來動她,不過就是因為她身在學堂,若是出了事兒必然有人會查下來,但若是真到了上一世孟庭軒已經查出她“驕縱惡毒”的罪名將她趕出學堂的時候,只怕就真的到了陌路了。 婦人問道:“那大小姐現在是要?” “勞煩你將阿娘如何叛出晉陽侯府,晉陽侯府老太太是如何同阿娘來往,又是如何斷了來往都說個明白?!?/br> 婦人忙講述起來。 宋子荷是個性子硬的女人,可周仕誠偏就是個性子軟的,那時候周仕誠瞧著宋子荷人長得漂亮又能干,三番四次求人寫詩填詞地求見宋子荷,宋子荷偏就覺得周仕誠一片赤誠之心,對這軟性子的周仕誠就傾心了。 宋家老太爺瞧不上周仕誠,不應周仕誠求親,揚言宋子荷要是敢跟著周仕誠,他就再無宋子荷這個女兒,奈何宋子荷脾氣倔,就叛出了宋家,嫁進了益陽侯府。 宋家老太太心疼自己的女兒,將自己手里的幾畝茶地偷偷送給宋子荷做嫁妝,時不時也派人給嫁出去的宋子荷送些錢帛。 就在湘君滿兩歲那年,宋家老太太派人送了一方龍尾硯,讓周仕誠看見了,周仕誠記恨當年宋家老太爺看不起他,便氣得摔了硯臺,自此以后宋子荷也不再怎么主動和老太太來往。 湘君想起她確實見過一方雕山鏤樹的碎硯臺,被阿娘寶貝似的放在一方妝奩匣子里,偶爾還會看見阿娘看著那碎硯臺掉眼淚。 “那宋家老太太后來還來找過阿娘么?” “派人來過幾次,全讓侯爺擋了回去,夫人那時候又有了小少爺,懶得和侯爺吵,這就真的那邊斷了?!?/br> 又是周仕誠,湘君高高擰起眉頭,捏散了一手的糕點,一屋子人也都凝默了。 炭火盆子里噼啪爆出了一聲火星子。 “還有個事,請李mama幫著查一查?!?/br> “大小姐有事請只管吩咐?!?/br> 湘君眼皮一翻,既然惜月和子青兩個婢子查不出什么來,那她就只有找外面的人來查了:“我有個叫子娟的婢女,麻煩李mama去查查她的身家?!?/br> 李mama姐妹二人相互換了一個眼神,又連應道:“聽大小姐吩咐?!?/br> 湘君點了點頭,瞧了眼惜月,惜月就從袖子里摸出一個沉甸甸的巴掌大錦袋放在桌上。 李mama又道“使不得”,湘君只說是“應該的”,李mama二人拗不過這才收了那半袋子錢幣。 出了糕點鋪子,空中初陽暖暖,湘君瞇了瞇眼,有些懶怠模樣走了一段兒路,著眼瞧見拿著香囊的小娃娃正站在墻角哄一個扎著總角的女娃娃。 好個小破孩兒,竟然前腳哭嗒嗒地拿了她的東西,后腳就來討女娃娃歡心,雖是不值什么錢,可她卻忍不住起了頑心,走去就捏了捏小胖娃腦袋上的小辮子,總角女娃娃也噗噗跑到前面大柳樹下站著朝這兒張望。 胖娃娃轉過頭來就傻傻留著鼻涕,嘴巴一癟哇哇大哭起來,湘君一時慌亂,傻瞪瞪瞧著惜月,惜月也瞪大了眼兒,哄小娃娃她也不會。 “哭什么哭?你的女人都在看你笑話了!” 聲音朗然,如山間清水清俊琳瑯。 暖陽下一人,一襲烏云長發斜挽在腦后,修長的眉毛輕輕挑起,眼眶中黑眸璀璨生光,薄唇高高揚起,像是被取悅模樣,玄袍襟口金絲在陽光下熠熠生光,像一只歇下翅膀的隼。 湘君才哭笑不得,他們這是哪門子的緣分,遇見美人什么的,可不是她想的,嘴里干巴巴地喚了句“七爺”。 小胖娃吸著鼻涕泡,仰著腦袋看周弘,周弘又笑:“你的女娃娃跑了,不去追還在這兒哭什么?” 額......有這樣哄小娃娃的么?他這樣就不會帶壞小孩子么?湘君扯了扯嘴角。 小胖娃怯生生瞧了眼湘君,有些怕湘君捉住他不放,湘君連拍了小娃娃的肩膀一下:“看我做什么,還不快去!” 小胖娃忙不迭朝女娃娃跑了去。 湘君又干巴巴了起來,抬眼瞧他正是微微偏頭打量她,像一只隼瞧見了樹上的小蟲子,考慮要吃還是不吃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