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于廉剛探出手,卻被孟湘一把握住了,她滿懷期待地抬頭,眼睛就像是一夜雨后漲滿的秋池,那粼粼水光似乎下一刻便能溢出來,淹沒了他。 “救救我家大郎……”她看著他,睜大眼睛,透明的淚水劃過臉頰,“救救我吧?!?/br> 這樣一個美貌艷麗的嬌娘請求幫助,又有哪個男人能夠拒絕的了呢? 于廉都來不及思考,便朝她點了點頭,就像月光撕破了烏云,她眼睛里還盈滿了水光,臉上卻露出了一個極美的笑容,隨即,她整個人像是受驚了一樣,縮回了拉住他的手,低頭道:“麻煩恩人了?!?/br> “恩人”這兩個字他已然聽過無數次了,可從她嘴里說出來卻無端端地讓他心里一堵。 他“嗯”了一聲,手指互相磨蹭著,眼神凝視著自己的指尖道:“不需要這樣叫我?!彼坪跤X得自己說話的語氣不夠友善,他便又放軟了聲音道:“能幫到你就好了?!?/br> “我一會兒給孟郎君配些藥,以后每月月旬來我這兒,我配合著藥施以針灸會好的快一些?!彼琅f是那副神色不屬的模樣,可是說話倒是還有條有理的。 “可是……”孟湘的手臂挨著他放在桌面上,“剛剛聽您說要離開這里了?” 于廉一僵,從耳根開始紅了起來,他似乎早已經忘了這件事。 “呃……呃……我收拾東西還需要時間呢?!?/br> 難道一收拾還要收拾幾個月? 孟湘與孟扶蘇對視一眼,誰都沒有說話。 “郎君,您怎么在這兒坐著?”門口處突然傳來一聲。 “門怎么叫你鎖了,偏生我鑰匙又找不到了,既然來了,還不快著些去開門?!?/br> 來人應了一聲,便跑著去開門了。 于廉回身道:“這是我小廝,常在身邊伺候,名喚寶珠,以后二位若是常來,便可隨意使喚?!?/br> 不大一會兒,那個小廝就捧著什么跑了過來,“郎君,大郎君來信給您?!?/br> 于廉也不避諱二人,直接拆開信來看,卻越看眉頭皺的越深,最終長長嘆息一聲,神色恍惚也不言語。 孟湘轉頭去看孟扶蘇,只見他也是一副緊鎖眉頭的模樣。 “既然恩人還有事,那我們就不叨擾了?!泵舷婢蛣萜鹕?,一張俏臉含笑,卻比頭上灼灼桃花更嬌艷三分。 “不……”于廉脫口而出,說完才仿佛意識到什么似的,吃驚地捂住自己的嘴,悶悶道:“那我給你們配藥,稍等一下就好?!?/br> 說罷,他便轉身朝著屋子走去。 等于廉離開,孟扶蘇立刻喚了一聲“娘”,神色卻說不上好看。 “怎么了?難道他剛剛拿的那封信有問題?”孟湘低聲道。 孟扶蘇猛地直起了身子,吃驚地看了孟湘一眼,“你是怎么知道的?” “笨蛋?!彼p輕敲了他的腦門一下,“你若不想人知道,就不要在臉上表現的那么明顯嘛?!?/br>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下一刻便立刻抬頭往周邊瞅了瞅,見周圍無人,這才探身低聲道:“他剛剛讀信的時候我趁機偷看了幾眼,因我讀字一向很快,所以即便是幾眼便也算的上是看得七七八八了……”他剛剛講了個開頭,就見孟湘捧著臉笑嘻嘻地看著他,她的眼中像是有著星星。 孟扶蘇撓了撓自己的臉頰,卻像是被燙著了似的,立刻收回了手,“你可知這于廉是哪里人?” 孟湘笑吟吟道:“我雖不知,可我家大郎一定是知道的?!?/br> 他不好意思地咳嗽了幾聲,才繼續道:“他是梁京人,而且狀似是官宦世家,信中提及當今四皇子趁圣上重病之時,殺了他幾位皇兄,自封太子攝政,剩下的皇子有被他害的,也有逃走的?!闭f道此處,孟扶蘇若有所悟道:“這天是要變了?!?/br> “可是無論天如何,日子可還要過的?!?/br> 孟扶蘇被她一句話點醒過來,“娘說的是?!?/br> 二人雖知道這于廉身份不凡卻誰都沒表現出來,就這樣看著他為二人跑前跑后將藥包好。 “一天一副,三碗水煎成一碗服用?!庇诹蛔《谥?,卻只看著地面不看她。 雖然他在孟湘面前總是又羞又局促,卻還是執意要送二人出門,卻在開門的時候撞見一嬌滴滴的娘子正準備敲門,但見那娘子梳著一個發髻,桂花香氣從她的頭發上往人鼻子里鉆,斜簪著一朵紗堆的牡丹,眉似遠山,面如桃花,酥玉胸兒大半來露,石榴裙下露出一雙精致的繡花鞋兒。 第十七章 舞伎 那嬌滴滴的娘子打頭撞見于廉,還未說話便先陪笑,一張芙蓉面賣弄著俏,那雙眸子直溜溜地在他的身上滾了個來回。 “官人……”聲音像是浸了糖水,甜的人耳朵發麻。 孟湘與孟扶蘇一聽來人對于廉的稱呼,便更確定了于廉的身份非富即貴。 于廉一見來人,立刻垂著頭,猛地就往后縮了一步,便將身后的孟湘顯露了出來。 那位娘子一見孟湘,初來不以為意,可越看眉頭皺的越緊,眼中神色也越來越陰沉,再看她身著的衣物,嘴角輕輕一挑,眼底流露出一絲不屑,轉而對于廉道:“官人,奴家今兒個身體不適,故而來找你看看?!?/br> 她邊說著邊用衣角輕輕拂了拂額頭,又裝作熱得不行的樣子拉了拉衣襟,故意引他來看,可是于廉就是垂著頭不看她。 “花娘子去養春堂診脈便好,我馬上就要離開河渠縣了,恐怕以后沒有辦法為娘子診脈了?!泵鎸χ@樣一個大美人,于廉居然毫不猶豫的拒絕了。 孟湘眨了眨眼睛,自覺里面有戲。 那花娘子一聽他要走,果然就急了,上前一步就要去拉于廉的袖子,可是于廉的動作更快,她上前一步,于廉“蹭蹭蹭”退了三步。 花娘子的動作有些僵硬,臉色也有些難看,可還是硬撐起一個嬌媚笑臉,嗔道:“官人這是在做什么?奴家只是……只是……”她死死盯著于廉,語氣婉轉,“只是舍不得官人你?!?/br> 孟湘原以為在這位娘子的攻勢下,小白兔似的于廉恐怕會羞怯的說不出話來,誰料,他竟然厲聲道:“花娘子,請勿失禮于人前?!?/br> 他那副水潑不進的模樣,真是氣得花娘子咬碎了一口銀牙,本來性子就不好的花娘子都要上去撓他了,可一想到什么,便又硬生生忍了下來,抽噎道:“官人如此狠心,難道真的是奴家有夢,而官人無心嗎?難道官人心中真的沒有一絲往日的情分嗎?” 于廉朝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禮道:“往日不過是娘子來問診,而我診脈而已,實在并無瓜葛,恐是我的不對,惹得娘子誤會了?!?/br> 他這樣文縐縐的道歉,卻硬生生地堵住了花娘子賣弄風月的手段,讓她無計可施。 “你……你……”她的瓠齒輕咬下唇,眼睛一眨一眨地,手里的帕子都快被她給撕爛了。 “花娘子還是盡早去養春堂問診吧?!庇诹畯氖贾两K都低垂著頭,沒有看她一眼。 “哼,你這個狠心的賊!”花娘子嬌嗔地罵了他一句,說是罵倒不如說是嬌嗔,又順勢將手里香噴噴的帕子狠狠地擲向了他的胸口,而后提起了裙角,腳步輕快地跑開了。 然而,于廉卻沒有接那塊帕子,只是任由那塊還帶著她嫣紅口脂的帕子落在地上,染上塵土。 這時,他的小廝寶珠跑了過來,拾掇起那塊帕子,一臉的厭煩,抱怨道:“這花春娘還真以為自己是什么天香國色了,還想要得您的青睞,我看她可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rou……” 于廉死命咳嗽了一聲,寶珠這才訕訕地住了嘴,可他捏著那帕子活像要了他的命似的,“我去把這塊臭帕子燒了?!闭f著,就飛快地跑遠了。 于廉尷尬地立在那里,小心翼翼地覷了孟湘一眼,就見她摸著下巴,望著那花娘子消失的巷子發呆,他重新垂下頭,低聲道:“抱歉?!?/br> 孟扶蘇接口道:“您又何需道歉……”還沒等他說完,孟湘突然道:“這位娘子是跳舞的?” 于廉愣了一下,似乎不知該作何表情,他望著她的側臉,輕聲道:“她是勾欄的舞伎……”說道此處他焦慮地用鞋底蹭了蹭地面,臉色不大好看。 見他久久不往下說,孟湘這才轉過臉來看他,于廉微微垂眸,“她本姓花,因舞姿妖嬈似春波,人們便喚她一聲春娘?!?/br> “舞姿妖嬈似春波?”孟湘不禁有些好奇,于廉的面色卻明顯冷淡了下來,好像小白兔也有了脾氣,紅著眼睛不愿意理他。 既然人家不愿意說,孟湘自然也不再追問,可不能把他給得罪了,畢竟以后還要有求于他。 “適才聽說您要離開……”孟扶蘇態度謙和地詢問。 “嗯,我兄長說的沒錯,我這種性子還是不應過多在市井中……”他狀似自言自語,又突然反應過來二人正在眼前,臉便紅了大片,“我會在城外結廬而居的,對了,不知兩位住在何處?” 孟扶蘇笑道:“我們正是桃源村的,村西頭第一家便是了?!?/br> 于廉勾起唇角,“我若是尋了新的住處,一定派人通知二位一聲,以免二位與我錯過?!边@般說著,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臉色越發紅了。 孟湘與孟扶蘇二人都不能理解,不過也于他們并無妨礙,便沒有掛在心頭,與于廉告別后,兩人拎著藥站在柳樹下商量著。 “家里的窗紙碎了,總往里面灌風,該買了?!?/br> “這次出來也該買米面了?!?/br> “還有……” 孟湘瞪著眼睛看著孟扶蘇掰著指頭數著要買的東西,真覺得他才是在這兒又當爹又當媽地照顧著孟九娘和孟子期。 “我家大郎好能干啊?!彼唤Σ[瞇地夸獎道。 孟扶蘇的臉騰地一下全紅了,卻硬要裝出不放在心上的樣子,漫不經心道:“啊,不要說了,我知道了,你是要買布了吧,也是,你出門都沒有什么好衣裳,剛剛還被那個女人鄙視,呵——”他說著說著臉色便陰沉下來,也不知道在心底里打著什么鬼主意,不過,被人一心向著還是令孟湘感覺美滋滋的。 毫無征兆的,她突然微微彎腰一下抱住了他。 孟扶蘇猛地楞在了那里,即便總是裝出一副成熟模樣,像個小老頭似的,可到底還是個孩子,還是個幾乎沒有體會過自家娘親溫柔的孩子,突然被孟湘抱住的時候,他整個人都僵硬在了那里,腦袋里木木的,連思考一下都費勁兒,等他好不容易適應了,又手忙腳亂的不知道該如何做是好。 他張開胳膊也想要抱住她,可抬起又放下,想要推開她,那就更不舍得伸手,他最后只能捂住自己已經紅的沒法兒見人的臉,吶吶喊道:“娘——” 孟湘這才笑瞇瞇地放開他,抓住他捂著臉的手,“為什么要捂著臉呢?有什么不能給娘看的嗎?” 孟扶蘇偏偏不放開,都有些急了,又喊道:“娘,你別戲弄我了?!?/br> “這哪里是戲弄?!泵舷嫠砷_了手,可孟扶蘇卻有些惶惶不安,心中不住猜測是不是自己的態度惹惱了娘,讓娘傷心了? 這樣想著他便越發擔心了,手也慢慢放了下來。 “我是在心疼你啊?!泵舷娣词治兆∷氖?,將其攤開,這雙手明明很好看,可是掌心和指腹卻布滿老繭,虎口處甚至有傷口的痕跡,不知道當初傷口有多深,才會至今都沒有完全消除。 她抬起頭,溫聲道:“辛苦你了?!?/br> 孟扶蘇只覺胸口漲得發疼,好像有千言萬語卻說不出來,他心底一直有個聲音在說:足夠了,有娘和弟弟在就已經足夠了。 “你想著為我買布,怎么不想著為自己買呢?”孟湘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家大郎長得這般俊,也應該好好打扮打扮?!?/br> 孟扶蘇無奈扶額,明明剛才還將他感動的不行,一轉頭既又開始胡說八道了。 而下一刻孟湘又捧著臉嘆氣道:“自己裁衣好麻煩?!彼慌ゎ^,就見孟扶蘇用奇怪的眼神來看她。 見她還是一臉迷惘,他才一臉復雜道:“我算是相信你真的被石頭撞壞腦子了,咱們家我跟二郎的衣服不都是我裁的嘛?!?/br> 孟湘簡直驚喜,“這……還有你不會干的事嗎?” 孟扶蘇眼神一飄,紅著臉小吼道:“啰、啰嗦!” “嗯,瞧你這副樣子,一定是想到歪地方去了,小孩子家家的心思可太重了?!泵舷娲罅θ啻曛哪X袋,又把他的頭發搞得跟雞窩一樣。 聽著她的話,孟扶蘇抬頭小心察看她的神色,發現她并無責怪之意這才松了一口氣。 “話說,你在養春堂攔住我們的那個伙計身上搞了什么鬼?” “不,我什么都沒干?!泵戏鎏K一臉正經。 孟湘瞇著眼睛看他,兩人對視良久,孟扶蘇實在抵不過,敗退下來,他揉搓著柳葉,道:“不就是用小刀割破了他腰間的鹿皮口袋嘛,他們伙計腰間這個口袋一向是用來放藥的,所以頂多就是讓他摔幾瓶藥而已?!?/br> 綠葉揉搓出的綠色汁液沾在他的手指上,他好像并未察覺到,還未等孟湘表態,他便急忙道:“我知道你會說什么,我是小小年紀心術不正,可是,我偏偏就靠著心術不正好好活著?!?/br> 孟湘拉著他的手,順著臺階往下走,帶他去河渠里洗手。 她不知道該如何評價他,因為這個社會不是法治社會,而是人吃人的封建社會,是個“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钡纳鐣?,她的觀念與這個社會并不匹配,她自己也在慢慢磨合融入這個社會中。 柳絲飄蕩在水中,像是水中的藻荇,孟湘捏著他的手慢慢在水中揉搓著,淡淡道:“我沒有辦法評價你,因為我的德行顯然也不夠好,可是我心中一直有一句話,那是我期望達到的高度?!?/br> 她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