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朝廷和各地藩王派出的大軍明明是來支援前線的,怎么突然變成了圍攻賀淵?小皇帝再不靠譜也不該拿自己的江山開玩笑吧?即便陰謀論地猜測一下,這次的突利進攻又像上次那樣是內外勾結,難道小皇帝不怕引狼入室不好收場?更何況這次突利舉全族之力,顯然是卯足了勁要謀奪中原,半點演戲的樣子都沒有。 薛云舟越想越覺得蹊蹺,雖然還沒有理清頭緒,但已經認定那份消息是有問題的了,他相信賀淵不會出事,一定不會! 有了這份認知,薛云舟如同經歷了一番死里逃生,很快又再次恢復精神,想到丁勇那一路人馬行事會比較明顯,又另外加派了兩組斥候前往京城方向從暗處探查消息。 就在他焦急等待的時候,賀淵已死的消息在軍中悄然傳開。 “什么?”薛云舟站起身,又驚又怒,“消息從哪里傳出的?” 幾位將領急得滿頭是汗,顯然也是剛知道的,而且都已經信了七八分,可此時看到薛云舟這反應又不是特別傷心,不禁開始懷疑消息的真實性,趙將軍焦急問道:“這消息究竟是不是真的?” “胡說八道!這是有人要禍亂軍心!若是真的,我還能好好坐在這里嗎?”薛云舟面有怒容,心里卻顫得厲害,似乎是氣憤消息的泄露,又似乎是害怕與逃避,他有些分不清此刻的心境,若沒有大軍壓境,他可能第一時間就飛奔出青州去尋找賀淵了,此時他陷入兩難得境地,只好一遍遍告誡自己,賀淵一定沒有出事。 面對下屬的質疑,必須穩住心緒,他定了定神,冷靜道:“王爺正在趕回來的路上,沒有出事,那消息是有心人故意放出來擾亂軍心的,大家不可上當?!?/br> 幾位將領不知信了幾分,不過如今這關鍵時期,不信也得信。 薛云舟道:“諸位快回去穩住軍心!如今突利已經顯出頹勢,正該一鼓作氣將他們驅逐出去,切不可出亂子!” 幾位將領忙領命而去,可他們遠遠低估了消息傳播的速度,不過短短半個時辰,軍營已經炸開了鍋,有相信的,有不相信的,有將信將疑的,一時間人心渙散,士氣大減,上級解釋再多都于事無補。 薛云舟眉頭緊皺,抓著頭發來回踱步:“消息不可能這么快就擴散開來,軍營中一定有很多潛伏得很深的jian細,看來這次的事真的是個陰謀,不……是陽謀?!?/br> 明明白白告訴你,這是個局,你卻無能為力。 幾位將領連夜查出幾個煽風點火之人,當眾砍首以儆效尤,這才勉強壓制住大家的躁動,可軍心一旦動搖,想要再恢復之前的士氣就難了。 眼看又一場大戰在即,薛云舟不得不趁著夜色趕去全軍面前做了一番思想動員,可即便他說得再慷慨激昂,再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下面那一張張火光映照下的面孔都透著不安,顯然效果甚微。 李將軍焦急問道:“王爺最近一次書信可否拿出來展示給大家看看?只要說服他們這是一個陰謀,軍心自然再次凝聚?!?/br> 薛云舟搖了搖頭:“沒用的,底下的兵很多都是最近兩年剛學會認字的,你還指望他們能辨認王爺的字跡?” “字不認得,可王爺的印章總有人認得?!?/br> “印章……”薛云舟轉頭看他,“只有飛鴿傳書和快馬急報能看到印章,發電報是看不到印章的?!?/br> 至于電報最后的暗號,公布了也沒人能明白。 李將軍愣住,總算反應過來,急得跺了跺腳:“嗨!” 薛云舟回到營帳,卸下鎮定冷靜的面具,一下子變得失魂落魄起來,李將軍的話讓他無法再逃避現實,黑漆管那份消息存在疑點,而此刻動搖的軍心更印證了他的猜測,可賀淵沒有再發消息回來也是事實,他不相信賀淵已死,但萬一賀淵受傷了呢?遭遇困境了呢?哪一樣他都承受不起。 他痛苦地抓著頭在營帳中走來走去,最后停下來,深吸口氣道:“不能坐以待斃!我要去找他!” 說完就收拾了桌上的文書急匆匆走出去,可還沒走出軍營就迎面碰上了李將軍。 李將軍粗中有細,一看他這副行色匆匆、魂不守舍的模樣就覺得不對勁,急忙將他攔住,鄭重道:“王妃,大軍出征在即,您若在此時離開,軍心必散。您在,王爺就在,還請王妃三思!” 薛云舟無奈地閉了閉眼,最后苦笑一聲:“好,我現在不走,等天亮再走?!?/br> 李將軍打量他的神色:“王爺真的出事了?” “我不知道……”薛云舟面露茫然。 他希望自己能盡快飛到賀淵身邊,恨不得不顧一切拋下所有,可這片土地上的家園是他與賀淵一起打造的,凝聚著他們這些年的所有心血,這里還有那么多指望燕王府庇護的淳樸百姓,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這里生靈涂炭,更何況王府中還有與他和賀淵血脈相連的一對兒女,他怎么能拋下? 可賀淵如今音訊全無…… 以往他喜歡偷懶,總覺得天塌下來都有二哥頂著,可如今二哥不知身在哪里,他第一次獨自承受這么多,經歷了最初的慌亂與自我催眠,如今不得不面對現實,他一遍遍猜測二哥的處境,越想越是心口疼痛難當,忍不住紅了眼眶。 李將軍看他這副模樣,頓時慌了,身為賀淵手下的心腹將領,他自然也不希望賀淵出事,他比底下的那些普通士兵更在乎賀淵的安危,可此時的狀況又容不得他慌亂。 他定了定神,肅容道:“王爺那里沒有消息嗎?” 薛云舟搖搖頭。 “王妃可曾派人去找?” 薛云舟依然沒有說話,只沉默地點點頭。 “既然已經派人去找了,您不妨在這里等候消息,冒冒然前往若是碰巧見到了倒好,若是走岔了,王爺回來找不到您也會擔心。更何況,如今正是人心不穩的時候,您這一走,不就坐實了大家的猜測嗎?還請王妃以大局為重!” 薛云舟并不介意他的直言快語,此刻又正處于兩難的境地,被他這么一勸,便打定了主意,振作精神正色道:“李將軍說得對,我去了也于事無補,你放心,我會一直守在這里?!?/br> 之后幾天,薛云舟過得異常艱難,既要憂心戰事,又要憂心賀淵的安危。 雖然他經常為大軍做思想動員,可還是抵不住大家的猜測,以至于士氣一蹶不振,本該趁勝追擊,卻開始節節敗退。 青州的形勢變得越來越危急,青州城內人心惶惶,這里民風再彪悍,也沒有誰希望敵人打到家門口來,更何況城內有許多老弱婦孺,他們不僅要擔心自身的安危,家里有人參軍的還要擔心家人的安危,一時間各種流言甚囂塵上,薛云舟不得不安排人張貼告示安撫民眾。 就在這時候,丁勇寄來了飛鴿傳書:宜城電報點被損毀,里面的八個通訊兵死了七個,還有一個下落不明,勘察后推測,失蹤的通訊兵極有可能是內jian;此外在宜城附近的峽谷中有過戰事,沒發現青州兵的身影,但找到了不少朝廷軍的死尸。 不久,派出去的斥候也寄回來一份飛鴿傳書:發現朝廷大軍的蹤跡,他們在峽谷一戰之后竟然又返回京城,顯然是不打算來支援前線了。 又過一段時間,京城的探子也遞了消息回來,說皇帝聽聞朝廷大軍圍攻賀淵,驚怒交加,又聽說大軍打完賀淵竟然就調頭回去了,一下子氣得吐出血來,說要嚴查此事。 薛云舟看完后直冷笑:吐血?皇帝年紀輕輕就吐血,身體這么弱?演戲還差不多。 緊接著,隨著朝廷大軍的返回,賀淵謀逆且墜崖身亡的消息一路傳開,很快就鬧得天下皆知。 薛云舟手腳發涼,他不在乎背上造反的罪名,不在乎天下人的看法,他只在乎賀淵的生死,可消息一天天傳來,卻沒有一條是關于賀淵本人的。 賀淵究竟去了哪里? 薛云舟此刻已經疲憊至極,卻依然強打著精神,一面派人封鎖賀淵謀逆身死的消息,一面加派人手出去尋找賀淵的下落,咬牙切齒吩咐道:“活要見人!” 沒有下半句,他堅信賀淵還活著。 這時,一名小兵求見,那人滿頭滿臉的血跡,驚慌失措地跑進來:“王妃,不好了!我們敗了!” 薛云舟“騰”地起身:“大軍退到哪里了?” 那小兵帶著哭腔喊道:“三里開外了!我們被打到家門口了!” 兵敗如山倒,頹勢一發不可收拾,薛云舟即刻往外走,吩咐道:“快做好守城準備!待大軍入城,立刻關閉城門!” 青州城慌亂了一刻,很快就進入備戰狀態,所有人都有條不紊地忙碌起來,薛云舟往城樓走去,沿街看到青州百姓的狀態,焦躁不安的心漸漸得到撫慰。 可就在他走向城樓的時候,城內百姓再次陷入混亂,所有人都往一個方向涌去。 薛云舟看得莫名其妙,吩咐身邊的隨從:“去看看發生了什么事?!?/br> 那隨從離開沒多久,路邊一個老伯拄著拐從他身邊經過,許是看他身份不一般,好奇地回頭瞇著眼打量了他一下,隨即驚訝地瞪大眼,顫顫巍巍就要下跪:“王……王……王妃……” 薛云舟如今憔悴又消瘦,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走在路上能被認出全靠身邊這些護衛隨從,他抬了抬手示意余慶將老伯扶起。 老伯卻忽然大哭:“王妃!您快去看看吧!王爺……王爺他……” 薛云舟心里咯噔一下,忽地全身繃緊:“王爺?” 老伯這一喊,周圍的百姓全都將他認出來,立刻一擁而上,悲傷的情緒迅速傳開,所有人都哭成一片,你一言我一語地喊道:“東城門有漁民抬來一具尸首,守城的兵爺認出來了,說那是王爺!王妃您快去看看吧!” 鬧鬧哄哄的人群中,薛云舟慘白著臉色怔怔而立,一陣風吹來似乎能將他刮走,他艱難地看向東城門方向,嘶啞著嗓音緩緩開口:“你們說的……是哪個王爺?” “咱們青州還能有哪位王爺?當然是燕王殿下??!”又是一陣亂哄哄連哭帶喊的回答。 薛云舟腳下晃了晃,被余慶迅速扶住,他呵呵笑了一聲:“我不信?!?/br> 余慶抹了把淚:“王妃,我們去看看吧?” 薛云舟掙開他的手:“不可能,我不信?!?/br> “王妃……” 薛云舟抬腳往東城門走去:“不可能……我不信……我不信……”說著腳下越走越快,“我不信!我倒要看看又是誰在造謠生事!” 余慶與護衛急忙跟上:“王妃……” 薛云舟腳下生風,面容有些扭曲:“呵呵,這又是假的……假的!” 青州城內亂了套,人心惶惶,鬧鬧哄哄,薛云舟在這紛亂中火速趕往東城門,走到近前卻突然停下腳步,他看著圍在城門口嚎啕大哭的百姓,恐懼漸漸襲上心頭。 他忽然害怕起來,怕得渾身顫抖,雙腳如千斤重。 百姓們發現了他,緩緩起身讓開了一條道,道路那頭簡陋的擔架上躺著一個人,那人身著鎧甲,發髻散亂,肩頭隱隱可見干涸的血漬。 薛云舟艱難地抬起腳步,握緊雙拳緩緩走過去,他腦中一片空白,心跳似乎也停止了運作,整個人如行尸走rou般機械地挪動雙腳。 隨著他的走近,擔架上的人面容漸漸清晰,薛云舟目光發直地看著那熟悉到刻骨銘心的面孔,腿一軟,“撲通”跪在地上。 ☆、第88章 痛苦 青州城迎來入冬后的第一場大雪,風漸起,鵝毛般揚揚灑灑的雪片很快將這座城池覆蓋。 佇立在風雪中的燕王府依舊巍峨莊嚴,只是如今掛上了白幡,平添許多肅穆哀戚。 靈堂已經設好,正中擺著賀淵的靈柩,慘白的蠟燭在一片哀哭聲中寂靜燃燒,大堂里除了哭到嗓音沙啞的賀律賀謹兄妹倆與王府上下一干人在,并沒有任何來客,冷冷清清,與外面隱約可聞的喊殺聲形成鮮明的對比。 突利大軍趁勝追擊,一路殺了過來,憑借著占據絕對優勢的兵力將整座青州城包圍。 燕王身故的消息剛傳開,很快又兵臨城下,青州百姓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薛云舟不得不打起精神,下令推遲喪事,連安撫兒女的時間都沒有,匆匆披了一身素縞就奔上了城樓。 此時士氣極度低靡,吃了敗仗的軍隊本不至于如此一蹶不振,但陡然失去主心骨的打擊實在太大,想要重新凝聚軍心難如登天,城內的百姓更是滿臉絕望,似乎下一刻就會被突利大軍破門而入,頃刻間家破人亡。 負面情緒最容易感染旁人,幾位將軍焦急之下不得不用賀淵的死激起所有將士和民眾的憤怒與仇恨,這才重新燃起大家的斗志,一時間城樓上喊殺震天。 幸虧青州城修得堅固,突利又是馬背上的民族,并不擅長攻城,這才給了大家喘息的機會,如今四面城門緊閉,城內百姓自發地抬著滾滾熱油供應到城樓上,城外企圖攀上來的突利士兵被熱油澆得慘叫,偶爾有落網的也被箭矢擊落或被城樓上的士兵一刀砍死。 薛云舟站在城樓上,素縞罩著盔甲,眉睫沾染雪珠,整個人如一座白色雕塑屹立在風雪中,他有些精神恍惚,總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醒后他會在醫院看到同樣醒來的二哥,兩人養好傷會繼續過現代社會的平靜生活。 耳邊猛地響起一聲慘叫,似乎有溫熱的液體濺到臉上,他抬手摸了摸,垂眼看過去,手心一片赤紅的鮮血,真實的觸感與味道將他重新拉回現實,他不得不收拾情緒,繼續開始思考當前局勢。 過了片刻,他沙啞著嗓音開口:“夜里會結冰,多準備些冷水,等氣溫降下來就順著城墻澆下去?!?/br> 李將軍應了聲“是”,看著他欲言又止。 薛云舟冷靜道:“這幾年發展得好,我們有足夠的糧食,死守到開春都沒問題,突利人撐不到那個時候就會餓死,他們攻不下城就會退回去,李將軍不必太過擔心?!?/br> 李將軍嘆息一聲:“王妃說的是,末將對守城倒還有些信心,只是……突利一日不退,王爺的喪事……就要多拖一日……”說到中途已有些哽咽。 薛云舟陷入沉默,忍了數個時辰的眼淚突然決堤似的漫溢出來,將沾滿鮮血的臉頰沖出兩道斑駁的溝壑,他狠狠吸了吸鼻子,抬起頭看向逐漸昏沉的天際。 “李將軍,等突利退了,我們與朝廷可能還有一場仗要打?!?/br> 李將軍握緊雙拳,神情堅毅:“沒錯,我們與朝廷已經勢同水火,王爺更是被朝廷所害,這個仇不得不報!” 李將軍此刻對朝廷恨之入骨,并不僅僅是出于對賀淵及燕王府的忠誠,還有對他自身仕途的考量,他是賀淵的嫡親派系,賀淵出了事,他將來也不會有好日子過,而且他本人常年駐守邊疆,見慣了百姓疾苦,一向心懷天下,頗有仁將之風,如今見朝廷不將百姓死活放在眼里,心中自然是既痛又恨。 至于攻打京城之后的退路,他也不是沒想過,若是失敗了,大不了一死,總比做縮頭烏龜在朝廷的壓迫下茍延殘喘要好,若是成功了,他們還有小世子,還有王妃,這幾年青州的變化有多少是王妃的功勞他心知肚明,王妃的性子他也頗為了解,有這樣的人坐鎮,天下總會慢慢好起來。 再說,朝廷已經給王爺定了“謀逆”的罪名,即便他們不反天,天也要壓下來,他們這種“亂臣賊子”早晚難逃一死,這一仗避免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