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陳總管還在絮絮叨叨著陳述忠義侯對兒子的關切之情,薛云舟已經聽得十分不耐煩,側頭見康氏面色難看,似乎下一刻便要暈倒,忙站直身子將她扶住,對著陳總管皮笑rou不笑道:“多謝侯爺掛念,只是這親事來得太過突然,我是一點準備都沒有,今日不能跟你回去。再說,我原本正打算參加秋闈……” 陳總管原本就覺得今日的薛云舟言行舉止有些不一樣,此時再聽他這么一說,更為詫異:“大公子上回不是已經應了侯爺嗎?怎么會一點準備都沒有?至于秋闈,這……嫁入王府,自然就不能再參加了?!?/br> 康氏身子晃了晃,抬頭看向薛云舟,神色似有幾分受傷:“云舟,你見過侯爺了?” “我……”薛云舟一頭霧水。 康氏見他面露遲疑,傷心又急切地抓著他的手腕:“攝政王的名聲你又不是沒聽過,你怎么能嫁過去?侯爺都說了些什么?他是不是逼你了?你怎么能答應呢!” “夫人,這實在不能怪大公子,更不能怪侯爺?!标惪偣軌旱蜕ひ?,似乎怕入了別人的耳朵,“是攝政王看上大公子了,非要將大公子要過去,若非大公子出身忠義侯府,怕是連三媒六聘都要省了,直接被抬過去做妾都有可能?!?/br> 做妾……薛云舟只覺得自己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忍不住抖了一下。 “你怎么了?”康氏關切的看著他。 “沒事?!毖υ浦圻诌肿?,默默加了一句:我只是在感嘆這神奇的世界。 陳總管再次笑道:“大公子,馬車已在外面候著了,您看何時動身?” “唔……我這里還有些事,你明日再來吧?!?/br> 薛云舟使喚得自然,陳總管倒是心里再次詫異,暗道這大公子以往最期待回侯府,甚至在面對侯府體面一些的下人時都有些唯唯諾諾的,怎么今日突然硬氣起來了?難道他自信嫁給攝政王就一定受寵?聽說攝政王與他只有一面之緣,會不會其實他們私下已經有過不少接觸? 陳總管的思路繞了個九曲十八彎,更不敢怠慢,見薛云舟堅持不肯隨他回去,只好恭恭敬敬答應下來,又恭維了幾句便轉身走了。 人一走,隔壁的殺豬婆甩著大步走過來,塞給康氏兩只豬肘子:“喏,你兒子不是差點被打死了嗎,燒湯給他補補?!?/br> 康氏不在意她的言辭,笑著道了聲謝:“一直受你們照顧,真是過意不去。我給你做了件衣裳,這就去拿給你,你先坐著?!?/br> 殺豬婆頓時笑靨如花,豪爽道:“左鄰右舍的,今日我幫你,明日你幫我,有來有往嘛,客氣什么!” 薛云舟覺得這殺豬婆太有意思了,忍不住好笑地看了她一眼。 殺豬婆擺出一臉八卦的模樣朝大門外努努嘴:“那人是誰?” “你猜?”薛云舟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也不與她客套,大喇喇往旁邊的凳子上一坐,修長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叩擊,腦中開始思索逃婚的可能性。 殺豬婆此時已顧不上疑惑他與平時大相徑庭的舉止,飛舞的眉眼顯得興致勃勃:“我瞧著他像大戶人家的,嘖嘖,瞧那一身打扮,講究得很!還有外頭停著的馬車,貴氣不說,竟然還有七八個小廝護衛守著。這里可是京城,多的是達官貴人,我雖然就是個殺豬的,可也不缺見識,貴人們總喜歡在馬車上掛牌子,張府的,李府的,尚書家的,丞相家的,免得互相沖撞了??上也蛔R字,不然就知道他是哪家的了……” 薛云舟兀自陷入沉思,對她的話左耳進右耳出。 殺豬婆說了半晌見沒人應她,覺得很是無趣,眼珠子轉了轉,湊近了低聲道:“唉!那人是跟你娘相好的么?” 碰巧這時康氏從里屋走了出來,將她的話聽在耳中,面上頓時尷尬起來:“胡說什么呢?” 殺豬婆訕訕地接過她手中的衣裳,顧左右而言他:“這衣裳真美!你的手藝,給大戶人家做繡娘都是可以的?!?/br> 康氏不自然地笑笑:“混個生計罷了?!?/br> 殺豬婆顯然對這回禮喜歡得不行,又狠狠夸了幾句才心滿意足地回去了。 康氏輕輕嘆了口氣,沉默地將肘子洗刷干凈,又悶頭開始擇菜,屋子里一時無聲無息。 薛云舟總算回神,見她情緒低落,趕緊湊過去幫忙,卻被她抬手撥開,忙討好地笑了笑:“娘,你不高興了?” “沒有,君子遠庖廚,這些不是你應該做的?!?/br> 薛云舟搶過她手里的菜:“什么君子不君子的,那都是讀書人說出來給自己偷懶的,娘才應該遠庖廚呢,是兒子不懂事讓娘cao勞了,以后兒子會讓您享清福的?!?/br> 康氏并非迂腐之人,欣慰之余便隨他去了,只是看著他手里熟練的動作,忍不住驚訝道:“你何時學會做這些的?” 薛云舟頓了頓,轉移話題道:“娘,我不想嫁給攝政王,我們能離開京城么?” 康氏盯著他看了一眼,語重心長地嘆道:“你既然不想,當初又為何要答應呢?攝政王暴虐又好色,還擔著一個克妻的名頭,先前說的幾門親事都黃了,后院抬進去的小妾聽說也死過兩三個,至于怎么死的,外人雖不清楚,可傳言并不好聽。他看上你,這可不是什么好事?!?/br> “……”薛云舟手一抖,差點將擇好的菜摔到墻上,努力克制住才沒有罵出“人渣”兩個字,他原本沒打算照著這身體原主的真實身份演戲,也就懶得揣摩他的性格,可眼下實在是對這個“薛云舟”產生了強烈的好奇。 他是有多腦殘才會答應嫁給那樣一個人渣? 薛云舟一夜沒睡好,在這個皇權至上的年代,想違抗一個王爺的旨意簡直是自尋死路,更何況還是手握重權的攝政王。一旦他帶著老娘卷著細軟跑路,后面等著他的就絕對是皇族與忠義侯府的聯合追殺。 他不相信侯府那個爹會對自己仁慈,他也不希望康氏因為自己過上顛沛流離的生活,雖然康氏本人十分樂意。而且據他所知,如今世道正亂,南面還冒出過幾起農民起義,讓康氏混入流民中逃難,萬一自己看顧不周,什么事都有可能發生。 逃婚是絕對不行的,難道只能認命地嫁過去? 薛云舟在硬得磕骨頭的木板床上翻來覆去烙了整夜的餅,最后決定走一步算一步,第二日在康氏擔憂的目光中乖乖跟著陳總管回侯府去了。 雖說攝政王名聲不好,可有權勢地位作倚仗,任誰都不敢輕視,薛云舟身為未過門的攝政王妃,只要還沒被坑死,就永遠屬于眾人阿諛奉承的對象。從進大門開始,碰到的每一個人都對他恭敬有加,似乎他當真是侯府備受看重的嫡長子,從不曾被攆出去過。 侯府如今的嫡母季氏是季將軍家的女兒,薛云舟剛落腳就被帶過去向她請安見禮了。 季氏或許是因為保養得宜,看上去比康氏年輕不少,可惜頂著一張路人臉,若不是衣著華貴妝容考究,扔大街上都不一定能被認出來。薛云舟與她母慈子孝地說了半天話,直到離開都沒記住她長什么模樣。 到了傍晚,忠義侯薛沖回府,將薛云舟叫去了書房,見他行禮時動作有些生硬,神色卻十分從容,不由多看了他幾眼。 薛云舟面對他打量的眼神,淡淡回以一笑。 薛沖幾不可察地皺了皺眉,很快又緩和了神色,溫和道:“明日去看看你的嫁妝,爹不會虧待你,那些往后就是你自己的了,若還有什么欠缺的,只管與你母親說?!边@母親自然是指的季氏。 薛云舟恭敬應是,心中迅速開始打起這嫁妝的主意,畢竟他如今一無所有,平白添了一份產業總是振奮人心的。 薛沖又溫言細語地關心了幾句,接著從袖中掏出一只小瓷瓶遞到他面前,低聲道:“小心行事?!?/br> 薛云舟心里咯噔一聲,下意識伸手接過,目光死死盯在這瓷瓶上,恨不得戳個窟窿將里面一探究竟。這種感覺真是糟透了,一個接一個意外讓他完全摸不著頭腦,看對方那一臉嚴肅的神色,這神神秘秘的一句話顯然應該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的,他能蠢到直接問里面裝的是什么嗎? 薛云舟心念一動,立刻做出一副猶豫的模樣,看了看面前的便宜爹,欲言又止。 薛沖安撫地在他手臂上拍了拍,寬慰道:“他既然看上了你,大喜之夜必定不會太過警惕,你要見機行事,一切以自身安危為重。你為爹做了這么多,爹知道你孝順,不會虧待你的?!?/br> 薛云舟很想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奈何實在是演技平平,只好鄭重點頭:“爹放心,兒子明白!”同時在心里狠狠豎起兩根中指。 “爹對你一向是放心的?!毖_呵呵一笑,隨即話鋒一轉,“對了,你娘最近如何?” 薛云舟大感詫異,難不成他還惦記前任老婆? “娘一切都好?!?/br> “唔……”薛沖似乎對他的回答不太滿意,垂眼沉默了一瞬,緩緩道,“眼下以親事為重,你娘那邊倒不急于一時,慢慢來吧?!?/br> 慢慢來?慢慢來什么??! 薛云舟覺得這穿越實在是太讓人心塞了。 ☆、第3章 出嫁 翌日,薛云舟興致缺缺地去查看自己的嫁妝,他做夢都沒想到有一天“嫁妝”這個詞會被按在自己身上,再加上還有個攝政王像定時炸彈一樣蟄伏著,隨時有可能將自己轟得渣都不剩,他就實在沒辦法心情愉悅,不過也不至于惱怒,只是有種淡淡的荒謬感。 陳總管見他始終耷拉著眉眼瞧不出情緒,不免心里有些惴惴,便不敢多話,只默默地在一旁帶路,到了地方又恭恭敬敬將禮單呈上。 薛云舟寡淡著臉伸手接過,眼底云淡風輕,只微微低頭一頁頁翻看,目光從床架桌凳被褥擺設的繁雜稱謂上迅速掠過,又稍微用心地看了看金銀玉器的列單,在看到一溜陪嫁仆婢的名字時微微動了動眉梢,最后看向陪嫁的莊子、鋪子等產業,眼前一亮,總算是精神了些。 陳總管一直偷覷他神色,見他目光落在最后,忙討好地笑了笑:“侯爺說了,給大公子的嫁妝,一切都要挑最好的,不僅為了攝政王府與忠義侯府面上有光,更為了大公子您有足夠的嫁妝傍身,在王府能過得自在。兩處莊子地勢甚佳,每年的收成都很好,另兩間鋪子也是年年盈利,這些都是侯爺親自為您挑選的?!?/br> 侯爺要真這么疼兒子,難道不應該把嫡長子留在身邊以待承襲爵位?那樣得到的可是整個侯府。 不過薛云舟并不稀罕,只是想到藏在懷里的那只瓷瓶,忍不住譏諷地輕嗤一聲,只當陳總管的話是放屁,禮單在手心敲了敲,輕扯嘴角給了個笑容:“進去看看?!闭f著大步跨過門檻當先走了進去。 只是沒想到,目光投進去的一瞬間,他就立刻被強烈的視覺沖擊給驚住了。 現代人很難想象古代侯門嫁妝的陣容究竟有多強大,薛云舟看著塞了滿滿一屋子的家具擺設金銀細軟,有種人民幣嘩啦啦從天而降狠狠砸在他臉上的錯覺,一陣晃眼后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丟人,忙摸了摸額頭恢復鎮定。 其實他在現代從來沒缺過錢,譚律每個月都會往他卡上打一筆怎么花都花不完的生活費,他對自己財產的概念就是銀行卡上那一長串數字,僅此而已,雖然價值可能遠超這些嫁妝,但遠遠沒有這眼花繚亂的實物來得震撼。 想到譚律,薛云舟忽然全身無力,心底漸漸涌起絕望,雖然他一直覺得譚律管他管得像爹似的,完全沒有看上他的苗頭,雖然他打算表白時已經做好了被拒絕甚至被訓斥一頓的思想準備,可那時候好歹他們在同一個世界,哪怕只能看著過過眼癮,也好過現在這種詭異的境地。 薛云舟恨死穿越了,恨得心肝肺都抽疼,看著滿屋子的嫁妝,只覺得異常刺眼,就好像老天爺正躲在某個角落嘲笑自己,笑自己的癡心妄想。誰讓他犯渾,奢望不該奢望的人呢?譚家收養了他,對他有恩,他白吃白喝竟然還做白日夢,企圖染指譚家的頂梁柱,難怪老天看他不順眼,降下懲罰將他發配到這里,將他剝得除了一縷孤魂,什么都不剩。 薛云舟神色黯然,走馬觀花地轉了一圈,索然無味,就連原本有些興趣的莊子和鋪子也懶得去多關注了。 之后他就在侯府過上了“待嫁”的日子,無所事事,幾乎閑的蛋疼,想著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還不如早點成親呢,雖然他很想打聽一下攝政王的事,可為了扮演好一個原住民,除了偶爾敲敲邊鼓或是聽聽下人的八卦來搜集信息,平時只能故作淡定地保持沉默。 據說攝政王賀淵已經三十而立,雖然后院花紅柳綠煞是熱鬧,卻至今未得一子。薛云舟默默覺得此人腦抽了,權柄在握卻連個繼位者都沒有,竟然還娶男妻,以后他的嫡子打哪兒來?這是自暴自棄了么? 如此過了幾個月,終于到了成親的日子。 薛云舟無力改變什么,只能黑著臉任人裝扮,最后被熱熱鬧鬧地塞進大花轎時,氣得腦袋都冒煙了,狠狠扯下頂在頭上的紅蓋頭,坐在里面深吸幾大口氣才強忍住把轎子踹爛的沖動。 紅蓋頭!蓋頭!頭!奶奶個腿的! 薛云舟面容扭曲著呼哧呼哧喘了一陣,神色漸漸平靜下來,他這個人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說好聽點叫想得開,說難聽點叫不走心,似乎什么都可以被他拋諸腦后,當然,除了譚家的事和二哥的事。 所以,面對未知的攝政王府,面對即將到來的洞房花燭夜,他雖然偶爾想起來會焦躁得恨不得把頭發扯了,可直到現在都還沒怎么生出畏懼的心理,當然這也可以理解為他穿越過來沒有多久,還沒怎么融入這個“皇權在手,天下我有”的社會,哪怕大難臨頭都依然覺得自己是個旁觀者。 送親的隊伍吹吹打打地繞著京城轉了大半圈才往攝政王府走去,薛云舟隔著簾子往外看了一路的風景,偶爾會聽到湊在一起的圍觀百姓竊竊私語。 “不是說攝政王克妻嗎?想不到這回倒是順趟了?!?/br> “那可不一定,還沒拜堂呢,誰知道這位侯府公子能不能活到禮成的時候?” “……”薛云舟很想加入他們的交談:攝政王克妻的名頭是真的!真的??!這位侯府公子在幾個月前的確死了!他要沒死透,我也來不了??! 外面的熱鬧襯托出轎子里的寧靜,薛云舟聽著自己的心跳與呼吸聲,終于感覺到了緊張,再加上被顛了許久,接下來就一直處于眩暈的狀態,至于什么時候把蓋頭重新蓋上的,什么時候下轎的,又什么時候拜堂的,完全沒有印象。 整個過程,他一直在忙著向老天爺討饒,希望自己下一秒就會在醫院病房醒過來,然后發現最近這幾個月的事全部是一場夢。 可惜直到入了洞房,老天爺都沒有一丁點表示。 攝政王牽著紅綢將他帶進洞房,半句話都沒說,相當高冷地轉身就走,看起來毫不留戀。 薛云舟聽著逐漸遠去的腳步聲,想著外面的喜宴還有好一陣才會散,稍稍松了口氣,忙揭開蓋頭扔在一邊,煩躁地扒了扒頭發,忽然想起自己已經不是短發了,又手忙腳亂地捋捋,發冠扶正。 桌上紅燭高照,燭臺邊便是合巹酒。 薛云舟趴在桌邊支著下巴,盯著酒壺看了半晌,眸底有些糾結,暗中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瓷瓶,不確定拿出來用上的話,待會兒會不會后悔。 他穿越前其實挺渾的,雖大是大非上沒什么差錯,但就為了讓譚律百忙之中抽出空來關注自己一下,就時不時要犯點小錯,打個架斗個毆什么的,見血的不在少數。 可那些只能算小打小鬧,他在法治社會生活了整整二十年,接受過高等教育,再渾也不會做出要人性命的事,所以現在面對這種不弄死新郎官自己就要等著被吃的絕境,他實在拿不出殺人的勇氣。 過了許久,前院的喧囂聲逐漸消失,薛云舟腦子里的弦立刻繃緊,坐直了身子如臨大敵,一邊死死盯著門口,一邊進行強烈的自我催眠:鎮定!鎮定!反正這身體也不是自己的,忍一忍就過去了,保命要緊! 好不容易做好了各項心理建設,可左等右等沒等到人,起來走兩步松松筋骨,那股聚集起來的氣又“噗”一聲散了。 算了,不能忍,那就反抗吧! 薛云舟抹了把臉深吸口氣,上下左右打量房間的各個角落,企圖尋找趁手的利器,以備不時之需。 嗯,燭臺可以戳死人,花瓶可以砸死人,紅綢可以勒死人,至于袖中藏著的那瓶毒藥…… 呵呵,還是與侯府保持距離吧! 熱鬧了一整天的攝政王府逐漸安靜下來,薛云舟還在揪著頭發苦思對策,攝政王賀淵卻早已換下了喜服,沉著臉坐在書房內,就著燭火翻看案頭堆積的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