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蘭芷面無表情看他,不答話。公孫良見了,心中七上八下。本來,前來接應的若是其他人,要開箱便開了,他也不會阻攔??涩F下來接應的人是蘭芷,他卻有些不放心。 公孫良看車隊中人一眼,見其余人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心中只覺無奈:這蘭芷在秦安山兩年,因著自身宇元人的身份,沒少被排擠。這車隊中人根本沒誰與她關系好,有些甚至還明里暗里找過她不痛快,指望這些人來幫他和蘭芷套近乎,根本沒可能。 公孫良小眼睛滴溜溜轉了幾圈,也沒想出個轉圜辦法,只得摸出鑰匙,將第二車上的箱子打開。蘭芷望去,又見到了一箱碎瓷片。很顯然,這箱和初時那箱碎瓷片是一早準備好的。 蘭芷暼公孫良一眼。公孫良合上箱蓋,干笑兩聲:“嘿嘿,嘿嘿?!?/br> 打開第三車的箱鎖時,箱子里倒是放著完好瓷器。蘭芷從中取出一個瓷瓶,置于手中把玩,立時發現這瓷瓶太重了。她手指輕彈瓷瓶,從瓶口彈到瓶底,然后垂眸片刻,拇指與食指張開,兩指指尖貼著瓷瓶,比劃出了一段距離。 公孫良的冷汗立時下來了。蘭芷雖然什么也沒說,但他知道,她發現了這瓷瓶的秘密:瓷瓶瓶底足有一寸厚,里面封了東西。蘭芷剛剛比劃的位置,就是他們經過處理的瓶底。 他還在那心驚膽顫,卻見蘭芷將瓷瓶放回了箱中,也不追究,只是行到第四車,示意他再開箱。 公孫良一愣,片刻連忙合上箱蓋,抹了冷汗,一顛一顛跑了過去。他以為蘭芷這是寬宏大量不計曾經恩仇,還想著要好好拍拍蘭芷馬屁,卻聽蘭芷用極低的聲音道:“我還以為你們想偷偷運進城的東西,會是兵器?!?/br> 公孫良開箱鎖的手便是一抖。蘭芷的聲音愈低,幾近耳語道:“沒想到東西這么小,竟是裝在瓷瓶里?!彼ゎ^看公孫良,發問的神情就如好學的弟子一般:“公孫先生,秦安山什么時候研制出黑.火藥了?” 公孫良笑不出來了。他一點點偏頭看蘭芷,卻見蘭芷正看著車隊末尾的馬車。女子眸中情緒復雜,緩緩道:“蕭簡初呢?叫他出來見我?!?/br> 公孫良低低回話:“大人身體不適,又兼長途跋涉辛勞,現正在車中歇息,實在沒法出來見你?!?/br> 蘭芷平靜“哦”了一聲:“那我便告辭了?!?/br> 她轉身就走,公孫良連忙幾步追上:“哎,芷姑娘,你走了,那我們……” 蘭芷腳步不停:“我來這里接應你們,是看在蕭簡初的份上。蕭簡初不露面,我又怎么知道他在不在這車隊中?你們這批貨物太危險,蕭簡初若是不在,我何必平白沾惹了麻煩?” 公孫良張口,竟是無從辯解,正在焦急之時,卻聽身后一個溫潤的男聲道:“阿芷且留步?!?/br> 蘭芷腳步頓住。她垂眸,輕輕呼出口氣,慢慢轉了身:“蕭大人什么時候,行事也這般藏頭露尾了?” 蕭簡初果然就站在蘭芷不遠處。他口中雖然熟絡稱呼著“阿芷”,身體卻微微躬起,態度顯得很是恭敬。這種姿態,任誰看到也只會以為他在問禮。蘭芷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竟是呆住了。 若不是那熟悉的聲音,蘭芷幾乎不能相信面前的男人是蕭簡初。她與蕭簡初相識兩年,記得他喜著素色長衫,氣質一向儒雅,可面前的男人卻穿金絲云團織錦衣,頭戴著紫金束發冠,胸前掛著瑪瑙珠串,腰間系著白玉環佩,左右兩手拇指還各帶著一個扳指,整個人看上去……富貴至極。 穿著上的迥異還不算什么,男人的五官也被精心修改過。他的眉毛本來生得細致,現下那眉梢處卻憑白變粗了些許。丹鳳眼也不再斜斜上翹,眼角處生生被拉下,淡化了整個人的靈秀之氣。因為常年忍受病痛折磨,他的臉色原本是不正常的白皙,可現下那膚色竟是小麥色,好似他常年奔波,遭受風吹雨淋。 除了這些小細節,最大的變化當是他的發色與眼睛。蕭簡初的墨黑長發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頭淺棕色。男人的嘴角勾起一個弧度,望著蘭芷的那雙眼睛也并非漆黑如墨,而是如檀木佛珠一般,泛著暗沉沉的褐色。 蘭芷一時間,心中滿是驚疑:怎么回事?!五官可以修飾,頭發可以染色,但眼睛的顏色怎么可能改變?!蕭簡初這副模樣已經完全不似中原人,看著倒像是個宇元人了! 這念頭一出,蘭芷便覺心中一沉。來此之前,她已經想好了要說什么,可臨到開口,她卻終是問了句:“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蕭簡初眼睫微垂,輕描淡寫道:“往后我要在這浩天城呆些時日,便換了雙眼睛充作宇元人,也免得身份受限,行走不便?!?/br> 蘭芷定定看他。初時她還不察覺,聽了這話才發現,蕭簡初看她的目光泛空,好似找不到著落點。她行近兩步,仰頭仔細打量男人那雙眼,卻只從中看到了死氣。 蘭芷低頭,盯著蕭簡初胸口的瑪瑙珠串,半響終是道:“……你把自己弄瞎了?!?/br> ☆、第33章 求娶(一) 蕭簡初笑了,輕聲慢語:“嗯,不過不礙事,左右我也無需做什么費眼的事情……算起來,總歸是利大于弊?!?/br> 那語氣熟悉,好似兩人仍在秦安山,她終日噩夢,他便是這般安撫她。這一瞬間,蘭芷忽然什么都不想問,什么都不想說了。 蕭簡初說要在浩天城呆一段時日,蘭芷能夠猜到為何。中原分散的勢力已經被他整合七八,只待太子殿下回國登高一呼。而現下任元白便要護送太子回中原了。太子一旦回國,蕭簡初的作用便有限,而浩天城沒了任元白,也總要找個人統領大局。 蕭簡初是來接替任元白的,畢竟宇元皇都,天子腳下,可以獲得很多有用信息。他挖了自己的眼睛,便是想獲得宇元人的身份,換取行事便利。 面對這樣一個對自己都如此狠絕的男人,讓蘭芷問什么說什么呢?他存心利用她又如何?并非利用她又如何?都不重要了。她計較的是兒女情長,而這個男人心懷的是家國天下。他舍棄了他的姓名他的身份甚至是他的皮囊,就為了心中那個念想。 這個男人或許對不起她,可他對得起生他養他的中原國,對得起千千萬萬掙扎在苦難中的中原百姓。 許多想法在蘭芷腦中轉來轉去,最后卻只化作了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蘭芷緩緩退開一步,讓出了進關的道路:“你們走吧?!彼⑵?,終是慢慢轉身,行了幾步,聲音方再次傳來:“……萬事小心?!?/br> 蕭簡初面朝她離去的方向,含笑答應。 蘭芷走遠了,公孫良這才一聲輕哼,行到蕭簡初身旁:“人都走了,你還笑個屁?咱們也要快些趕路了!回你車上去,別在這礙事?!?/br> 他口中說得不好聽,卻是動作輕柔扶住了蕭簡初的手臂。蕭簡初卻并不走。男人暗褐色的眼睛一動不動盯著前方,好似還能看見蘭芷一般。那笑容仿佛定在他的臉上。然后他輕聲問:“公孫……她瘦了沒?” 公孫良翻了個白眼:“瘦個屁!胖得很!胖得簡直看不下去!” 聽了這回答,蕭簡初是真的笑了出來:“是么?那好,那好啊……” 公孫良見到他真開心,撇撇嘴:“對對,胖得那叫一個丑啊,定是嫁不出去。你也不用難過當初沒能娶她了,此番若是有命活著回中原,許還能找她湊合湊合?!?/br> 蕭簡初失笑搖頭,卻是順著他的力道轉了身:“胡說什么呢?!蹦腥顺R車行去,褐色的雙眸如凝滯的死水,不見絲毫光亮:“我只是私心希望……見過她最美的樣子罷了?!?/br> 蘭芷回到浩天城已是酉時初(17點)。她并沒有即刻回右軍衛,而是在街上四下游蕩,磨蹭到酉時中(18點),方才回了營地。 右軍衛大門處,一名校尉正巧離營,見到蘭芷,禮貌與她招呼。蘭芷點頭回應,猶豫片刻,停下腳步,一聲輕咳問:“段大人可還在營地?” 校尉搖頭答:“段大人已經入宮當值了?!?/br> 蘭芷松一口氣,這才放心朝住所行。雖然很沒出息,可她近日都在躲段凌。那夜的吻來得突然,蘭芷無措又心虛,不敢直面自己的情緒。事后段凌接連相約,她也只會找借口拼命推拒。許是感受到了她的緊張與怯意,段凌倒也不再緊逼,就這么放任她以巡城之名,逃避了半月有余。 她是這般認為的,可實際上,段凌絲毫不曾有放任她逃避的心理。 段凌這些日,深刻地反省了自己。他覺得,在追求蘭芷這件事上,他變得有些不像自己。當初納蘭一族覆滅,他改名換姓活下來,并且最終成功報仇,靠得便是忍辱負重、謀定后動。這些年過去,他以為自己早已不再沖動,可對上蘭芷,他卻仿佛又變回了曾經那個辦事不牢的毛頭小子…… 看,他沒有悉心分析蘭芷的性格,沒有制定一擊必勝的計策,沒有推演如何破解可能遭遇的問題,沒有營造天時地利人和的環境…… 只是腦子一熱,他就憑感覺行事了。這般輕率,失敗還不是情理之中! 段凌突然很有些鄙視自己:嘖……果然是色令智昏么。 既然已經認識到了錯誤,自然要亡羊補牢。段凌一番思量,認為他會失敗并不是因為蘭芷對他沒有感情。蘭芷顯然是對他有意的,否則那夜他吻她,她不可能不反抗。她應當只是因為害羞而不知所從了。那么他要做的,便是推她一把。恰好半個月后是他的生辰,段凌決定,擇此吉日再出擊。這才是近日他放任蘭芷的原因。 生辰前一日,段凌清早起身收拾妥當,去醉仙樓買了兩壇上好酒水,策馬出了城。行了約莫半個時辰,便見山水環繞間有一精致宅邸,高懸的牌匾上書二字:段府。 段凌在府門前下馬,守門的老仆便笑臉迎上前:“二少爺回來了?!?/br> 段凌點頭回應,將馬韁繩交給老仆:“老爺子醒了嗎?” 老仆答話:“剛剛見著人送茶過去,想是已經醒了?!?/br> 段凌便拎了兩壇酒朝府里行。才走了幾步,一旁樹上卻跳下一人,朝著他撲了上去!與此同時,清亮的童聲響起:“呔!混賬段凌!吃我一棍!” 段凌輕車熟路一個閃身,那人便打了個空,哎喲一聲,一頭栽去了地上。 段凌臉上隱不住有了笑意。那人抬起頭,原來是一□□歲的男孩,虎頭虎腦圓嘟臉,長得就如年畫中的童子一般討喜,卻偏偏瞪大了雙眼,氣鼓鼓看段凌。 段凌故意不搭理男孩,繞過他繼續朝前行。男孩見狀愈發氣惱,從地上爬起,拖著手中木棍幾步追上前:“喂!你站??!” 段凌腳步不停,口中悠悠道:“叫二叔?!?/br> 男孩憤憤再跑幾步,沖到段凌身前,木棍一揮攔住了路:“呸!你出賣我!還好意思做我二叔?!” 段凌笑瞇瞇站定:“我何時出賣你了?” 男孩張嘴,復又閉上,小心四下張望。想是沒見到可疑人物,他這才放心一跺腳:“前天!你向我娘親告密!說我不好好溫書,在學堂里惹是生非!” 段凌手指勾住酒壇,輕巧甩去肩上:“我有說錯嗎?” 男孩一時語塞。段凌嘖嘖搖頭:“不是二叔說你,你想要在學堂里為非作歹,總得先擺平夫子和同窗啊?,F下把夫子氣得來找我告狀,你不羞愧反省便罷,竟然還敢來找我興師問罪?” 男孩聽言,又怒了,手中的木棍胡亂揮舞:“大丈夫在世,應當橫刀立馬,馳騁沙場,建功立業!誰有耐心學那勞什子的經史詩書!” 段凌忍不住失笑:“喲,成語倒學得不錯!”他拍拍男孩的腦袋:“知道你想做大將軍,可要做將軍,可不是單單是學好功夫便成?!?/br> 男孩不意被他拍了腦袋,只覺又被段凌占了一籌,炸毛跳開幾步:“誰許你摸我頭了!” 段凌卻是看著他身后道:“大嫂?!?/br> 男孩立時僵住,瞬間換了副可憐巴巴的模樣,扭頭喚道:“……娘?!?/br> 可身后竟然空無一人!男孩明白自己又被耍了,氣得轉身就將木棍朝段凌扔去!卻不料段凌已是幾步繞過他,跑去了他前頭,木棍自然砸了個空。男孩抓狂哇哇喝道:“段凌你不要囂張!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段凌卻已經運起輕功遠去,徒留笑聲朗朗傳來:“小承宣,乖乖聽話,別再讓你娘cao心了?!?/br> 段凌行到后堂方才停住腳步。一老人端坐于堂中喝茶,面部線條依稀可見年輕時的剛毅,卻已然滿頭白發,正是段凌的養父段廣榮。 段凌入內,躬身行禮:“爹爹?!?/br> 段廣榮放下手中茶杯:“你來了,坐?!?/br> 段凌在他身側坐下,將酒壇放去了一旁小幾:“爹爹身體可還好?” 段廣榮暼那酒壇一眼:“還好。都是些陳年舊傷,小心養著,總歸無事?!彼姸瘟璨粚⒕茐唤o他,終是繃不住臉,饞道:“那酒是給我的嗎?” 段凌好笑點頭,立于一旁的老仆便上前接過了酒壇。段凌叮囑道:“這個月的份額便是這些了,一天兩杯,可不許多喝?!?/br> 段廣榮鼻孔里出氣,卻沒有反駁,只是一聲輕哼道:“就知道管我老頭子,你自己的事呢?這么老大不小的年紀,卻還不娶妻。大嫂給你介紹的那些個姑娘,哪個不是與你門當戶對?她一番好心,你卻是連見也不見一下。你爹爹在你這個年紀時,孩子都有好幾個了!我向來都不管你,可這事卻少不得說你幾句……” 段凌只是微笑聆聽。待老人家終于喘了口氣,他方才道:“說到這事,明日我生辰,便想帶個姑娘回府,與你們聚聚?!?/br> 段廣榮本來還時不時看向酒壇,聽言目光卻定在了段凌臉上:“姑娘?誰家的姑娘?” 卻說,蘭芷回屋后洗漱睡下,暗自慶幸自己又躲過了一天。她心中其實清楚,這么躲下去不是辦法,可在完成任元白囑托之前,她實在無法坦蕩面對段凌,便也無法思考解決之道。她在掙扎與煩惱中好容易入眠,卻不料午夜時分,意外聽見了敲門聲。 蘭芷睜眼,莫名有種不好的預感。她靜默片刻,終是開口問:“誰?” 果然,門口傳來熟悉的聲音:“阿芷,是我,段凌?!?/br> ☆、第34章 求娶 求娶(二) 蘭芷眼皮便是一跳。她并沒有起床,被窩里的手卻不自覺抓住了被子,半響方道:“哥,我睡下了?!?/br> 段凌立于門外,無聲一笑:“哦,是么。是我來得晚了,實在抱歉,只是……今日是我生辰呢?!?/br> 男人語調幽幽說著抱歉,神情卻完全不是如此。他微轉身,靠去了蘭芷門上,唇邊笑意愈大:“忽然想起了過去很多事,有些心悶,是以一出宮便來找你了,想著能與你聊聊……倒是忘記你應該睡下了?!?/br> 蘭芷握著被子的手緊了一緊。雖已入春,可夜晚依舊寒冷,段凌大半夜不回府,巴巴趕來找她,這讓她覺得實在不應該拒絕他。 可她又不敢起身開門。想起段凌那個果斷的吻,蘭芷毫不懷疑她若真開了門……那么今夜,她怕是定要給段凌一個交代了。 糾結之下,蘭芷只能睜大眼盯著床梁,抓被子的手心都悶出了汗。門外的段凌卻只是沉默。這沉默久上一分,蘭芷的愧疚與不安便加深一分。 所幸,不知過了多久,段凌的聲音終于再次傳來:“天寒地凍,阿芷也不必起來了。我明日一早再來找你,一并去我家中,為我慶生吧?!?/br> 本來,段凌若是直接提出這要求,蘭芷許還會設法推拒??涩F下她已經拒絕了段凌一次,心底的那個“不”,卻是怎么也說不出口了。加之她已經絞盡腦汁躲了半月,但凡說得過去的借口,早被用了干凈,遂只得應允道:“……好?!?/br> 段凌得了這回答,這才滿意離去。蘭芷卻再無睡意,索性起身穿衣,趁夜離了軍營,朝集市而去。 段凌一夜好眠,次日神清氣爽來找蘭芷,便見女子穿戴整齊,端坐于房中等他。她一手握拳置于桌上,一手下意識按住劍柄,垂眸盯著地上,那姿態那氣場,竟是頗有些嚴陣以待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