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下方臺階上,一柄黑色的傘,一道熟悉的身影。 似有感應,那傘緩緩向上挪動了幾分。 兩人視線相對。 丁卓愣住。 他穿白衣黑褲,手里抱著一束綠色的桔梗。 一種難以名狀的情緒突然攫住了孟遙。 兩人的相處,第一次……這樣不堪。 過了很久,丁卓的傘方才動了一下。 他緩緩走上來,剛要開口,孟遙將他的話截住,“回城嗎?下面有個亭子,我在那兒等你?!?/br> 不待丁卓回答,她便側身往旁邊讓了讓,繞過他,邁下臺階。 身后似有一道目光緊緊相隨,孟遙沒有回頭,越走越快,身影穿過一叢一叢的林木。 亭子出現在視野之中,腳步急促,一個未防,踩住一塊石子,下一滑。 下意識伸手,在身后一撐,手掌在潮濕的地上挫了一下,方才停住。 她“嘶”出一聲,抬起手掌看了看,掌心擦破了,已有鮮血緩緩地滲出來。 過了片刻,她方才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撿起地上的傘。 到了亭中,她從包里找出紙巾,輕輕擦了擦掌上的血污,又抽出張干凈的,壓在傷口之上。 她在亭子里坐下,握著手掌。 掌心火辣辣地疼,但過了一會兒,漸漸也就沒什么感覺了。 雨水下落的聲音、樹枝搖動的聲音。 風把濕潤的空氣送入鼻腔,混雜著一股泥土的腥味。 不知道過了多久,孟遙聽見了另一種聲音。 她緩緩抬眼,看見前方林葉間,一道身影影影綽綽。 片刻,丁卓走到了亭外。 孟遙站起身。 隔著短短的距離,兩個人對視。 孟遙心里清楚,這一段,就這樣一段,兩個人是邁不過去了。 風把她頭發吹起來,有一縷拂在眼前。 掌心的傷口仿佛又開始燒起來。 孟遙看著他。 “丁卓,我們談一談?!?/br> 第46章 (46)登陸 丁卓沒有說話,邁開腳步,走向孟遙。樂文小說 章節孟遙向后躲了一步,丁卓一把抓住她的手掌。 他手指有點兒涼。 丁卓把包著她掌心的紙巾拆開,垂著眼,看著她掌心里的傷口。 孟遙微微用力,想把手掌抽回來,丁卓卻將它攥得更緊。 “以后,別拿紙包著,上面有紙屑,進傷口了不好……” 孟遙眼淚亟亟欲落,“丁卓……” 丁卓捉著她的手,沉默地握了一會兒,松開,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包煙。他動作不連貫,翻開煙盒的蓋子,手指摸了兩下,才從里面把煙掏出來。 他垂首,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口。 亭子里飄散起煙味,被風一吹,很快消散。 很長時間的沉默,雨聲沙沙,這一場雨,像是要下到天荒地老。 孟遙后退一步,背抵靠著亭里的柱子。 每到這種時候,她就非要靠著點兒什么——背后再無退路,絕難回頭。 “……昨天,我往曼真生前喝酒的酒吧去了一趟……” 丁卓抬了抬眼。 “我去接她的時候,她已經喝了三四個小時的酒……老板告訴我說,那天,她跟你提了分手?!?/br> 丁卓不帶什么情緒地“嗯”了一聲。 孟遙抬頭看他,她覺得自己聲音有點發顫,字句都像是飄在風里的幾縷游絲,她得費力地抓住,“……我生日那天,你問我,這算是背叛嗎……”孟遙攥住了手,那傷口疼得她思緒格外得清晰,“……不算。然而……我們都一樣,都還在受著自我的責備……” 煙被丁卓夾在指間,久久沒抽一口。 “……那天我沒留在曼真身邊,是因為前兩天外婆犯了病,孟瑜要早起,我媽在上夜班,家里不能沒有擔事的人……我這么告訴過自己一萬次,然而沒有用,一定還有個聲音會出來提醒我,如果那天我陪著曼真,她就不會出事……” 孟遙微微抬頭,把目光投向遠處,“……你沒有說,但我現在清楚了,你那樣問我,是因為你覺得,如果那天他跟你提分手的時候,你像往常一樣哄著她,她不至于一個人跑去喝酒……” 丁卓一怔。 孟遙眼里像是起了一層霧氣。 時至今日,她依然清楚記得,大四上學期的一天晚上,曼真給她打來電話,比用考上了旦城美術學院還要高興的語氣,大聲笑道:遙遙!我跟丁卓表白成功了! 她之所以記得這樣清楚,是因為在這之前,她剛剛把卡里的最后一點錢匯回家里給外婆買藥,只給自己留了三百塊。 那幾乎已然是她一生之中最為狼狽絕望的時刻。 現在回想起來,曼真激動興奮的聲音,似乎還在一陣一陣地沖擊耳膜。 孟遙把目光轉向丁卓,“你別自責了,這件事,不是你的責任。曼真會去喝酒,是因為她知道了我很早之前就喜歡你的事……她以為這就是我跟她疏遠的原因……” 丁卓沉默很久,把剩了半截的煙在亭柱上一碾,“所以你打算把這責任一人擔下來?” 孟遙緊緊抿著唇,臉上沒有一點血色。 丁卓看著她,目光沉沉,“如果非要把曼真出事的責任往身上攬,那咱倆都得負責,一個也跑不掉?!?/br> 每一次,他全身武裝而來,卻都潰敗而返。 他不怕任何外界的阻力,流言滿世界亂竄,也夠不上他的一個衣角。 可孟遙說得很對,他與她一樣,獨獨承受不了的,是從心里放出的暗箭。 丁卓向前一步,一把捉著她的手臂,將她抱入懷中,緊緊按住。 孟遙身體一僵,過了片刻,伸手閉眼,也環抱住他。 兩個人,都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想把對方深深嵌入自己的骨骼,這樣也算是得到了一個永不分開的理由。 短短三四個月,像是浮在云端一樣的不真實。 兩艘落難的船,夜霧之中,茫茫大海相遇。他們到了一座孤島,以茅草為廬,甘露果腹……欺騙自己這兒就是未來的安居之所。 夜里聽到濤聲,卻都清醒著,著不了陸,這兒永遠成不了真正的家。 互相麻痹,互相安慰,互相把對方當做自己的避難之所。 就是不肯有一刻真正正視那些鮮血淋漓的傷口,正視自己心里從未有一刻消散過的自責。 ——屋子里有頭大象,可他們都視而不見。 孟遙手指緊攥著他的衣服,嚎啕大哭。 丁卓不說話,用像是要把她折斷的力道,狠狠地掐著她的腰。 他抬手,大拇指貼在她的鬢邊,把她頭抬起來,像要把她滿是淚水的雙眼,深深印進自己的心里。 他低頭吻下。 兩個人,奮力地追逐索取。 可只有清清楚楚的冷與苦澀。 浪濤遮天,沖上孤島的岸——這里,已經不是家了。 風搖不停,世界在連綿不絕的雨聲之中,一點一點塌陷。 他們相擁著,久久沒有放開,像是要把余生的最漫長的時光,都浪擲在此刻。 過了很久,丁卓稍稍松開,輕輕握著她的手,“……回去別沾水,按時上藥。以后走路注意點,別總是受傷?!?/br> 他想到那天從落云湖載她去醫院掛急診……漸而所有記憶紛至沓來。 他們一起看曼真的畫展,隔著半米的距離,斜后方有一道窗,窗外雨聲細微。 她在江灘旁,放飛了一盞孔明燈,仰頭看去的身影,像是與世隔絕。 她把傘遞給他,交接的時候,一個意味深長的停頓;他們在雨聲中走了一段,世界仿佛只剩下彼此。 他站在車里看她的背影,風衣下擺被風拂起一角,她撐在手里的黑傘,被燈光渲染成一種淺黃的色調。 在微妙的焦灼之中,彼此不動聲色的試探;醫院大門口,她微微顫動的瘦弱的肩膀,他難以言明的沖動。 難以克制的擁抱,親吻,承諾…… 最后,他想到不久之前,她在他身下,那樣用力地把他壓向自己…… 孟遙沉沉地“嗯”了一聲。 丁卓還有很多很多的話想囑咐,卻一個字也沒辦法說出口。 他輕握住孟遙的手,“走吧?!?/br> 山林間的道路,讓雨沖刷之后,格外的干凈,只有幾片青綠的葉子,趴在濕漉漉的地面上。 他們沒有撐傘,雨滴從遮天蔽日的葉間落下,滴在發上、衣上、頸間。 這一段路,誰也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