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陳素月靠著蘇欽德肩膀,輕聲哽咽,“你跟曼真這么多年,我都是看在眼里的。我一直覺得在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你們更登對的人了。你倆訂婚的時候,我不知道有多高興。曼真從小到大的風風火火定不下來的性格,能遇到你……真是她的福氣……” 丁卓無聲嘆了口氣。 “那天,我們不在家,不然……不然也不至于……” “阿姨,您別自責……” “那你說,我該怪誰?誰也怪不了,我……我就心里憋著一口氣,”陳素月以拳抵心,“…曼真才二十五歲啊,還這么年輕……你說,我們該怎么想?” 窗外雨聲沙沙,空氣沉悶,混合著陳素月壓抑的哭聲。 “小丁,曼真去世,我知道你心里也不好受。我們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你自己的日子,該怎么過還是怎么過……你要是再找到合適的人,我們還有不祝福的道理?可誰都行,天地下好姑娘不計其數,為什么這人就得是孟遙?你們這……你們這是要把我心剜出來啊……”陳素月抬頭看向丁卓,含淚的眼里只有深深的悲痛,“曼真這才去了半年,尸骨未寒……你就這么跟她最好的朋友……曼真泉下有知,怎么得到安寧?” 走出蘇家,丁卓立在廊下。 他以為是一場硬仗,做好了硬碰硬的打算,但真正的交鋒,原來卻是殺人不見血的。 誰也沒錯,誰都有自己的道理。 可所有的“正確”和“道理”加在一起,卻顯得這事像一個巨大的錯誤。 他摸了摸口袋,掏出煙盒,抽出一支,咬在嘴里點燃。他把打火機緊緊捏在手里,那棱角硌著掌心皮rou,卻一點也感覺不到疼。 他猛抽了一口煙,沉沉地吐出來。 遠處,雨霧中的小城黑壓壓如獸蟄伏,柳條河河水緩緩流淌,一點兒燈火墜入,即刻便被吞噬。 第45章 (45)掃墓 丁卓走到家門口,還沒敲門,劉穎華已經把門打開,笑說:“老早就聽見你腳步聲了?!?/br> 丁卓也跟著勉強笑了一下,“您能聽出我腳步聲?” “養你幾十年,能聽不出來么?”劉穎華瞅他一眼,“心里有事?” 沒等他回答,劉穎華將他往里一推,“趕緊去洗個澡換衣服,你看你身上都濕成什么樣了,不帶傘也不曉得打個車?” 丁卓進屋,嗅到混合著食物香味的氣息,立了片刻,才漸漸覺得自己活了過來。 丁卓洗完澡出來,劉穎華正在往桌上端云吞面。 他到桌邊坐下,劉穎華坐去他對面。 丁卓很餓,卻沒什么胃口,吃了幾口,速度就慢下來。 劉穎華在對面一直看著他,笑問:“遇到什么事了?” 丁卓一頓。 “說不放假的,怎么突然又回來了?” 丁卓放下筷子,“媽,跟你說一件事?!?/br> 這下,劉穎華反倒緊張起來,連呼吸聲都小了。她一直是這樣,每回他要告訴她什么事,她都嚇得像是做了十萬分最壞的打算,等他說出好消息來,她就拍胸脯笑說:“原來是這樣啊,可嚇死我了?!?/br> 可是,他這個二十多年來多數時候只帶回好消息的兒子,這回要說的這事兒,對她而言,是好是壞? 劉穎華見丁卓猶豫,越發緊張起來,屏著呼吸,大氣不敢出。 丁卓沉默片刻,還是開口,“媽……我跟孟遙在一起了?!?/br> 劉穎華愣了一下,繼而拍拍胸脯笑出來,“那不挺好的嗎?” 丁卓看向她,“您不反對?” “反對什么?雖說我們兩家沒什么來往,但她家的事,我都是聽說過的,這姑娘不容易。我好幾回碰到她,都在想她性格斯斯文文的,怎么這么討喜?!?/br> “她是曼真的好朋友……” “那怎么了……”劉穎華倒是不以為意,片刻,反應過來了,”……她家里反對是吧?““還有蘇家……” “蘇家也要管?曼真都走了……” “孟遙家里,跟蘇家牽涉很深?!倍∽堪褍杉谊P系跟劉穎華說了一邊。 劉穎華撇了撇嘴,“所以為什么我告訴你,不要輕易對人施恩。能力范圍內,幫人一把,理所應當,幫了就幫了,那是你在做好事兒,茲當是給自己積福。幫了忙還想讓人回報,那不是幫忙,是放貸?!?/br> 劉穎華表面上看著好聲好氣一團和氣,其實活得很明白。 丁卓悶著頭,“嗯”了一聲。 “孟家的處境我也理解,孤兒寡母,無依無靠的。人都是這樣,受了人好處,時時事事都要客氣幾分,矮人一頭……蘇家就壓根沒把人同等看待,還搞封建社會主子仆人這一套呢,覺得孟家時受了恩惠,就得凡事保證他們自己活得舒坦……” “媽,我覺得沒這么絕對……” 劉穎華笑了笑,“這是真話,就是難聽點兒?!?/br> 她看了看丁卓,“我還是得把話問清楚,你跟孟遙,沒做什么對不起蘇家的事吧?” “沒,以前熟都不熟,就跟曼真一塊兒跟她吃過兩三次飯。您跟她接觸過幾次,你也知道,對不熟悉的人,她都非??蜌??!?/br> “那就行了,誰有理由反對,誰的理由站得住腳?” 她見丁卓要開口反駁,先將他的話堵住了,“丁卓,我當時跟你爸離婚,你是怎么說的?難道還要為了外人的閑話,忍一輩子不成?人不能掙了面子,輸了里子……” “我倒是無所謂,我是怕您……” 劉穎華笑說,“我都活了大半輩子了,還怕人說幾句閑話?當年聽得可沒少,翻來覆去就那老幾句,耳朵都能聽出繭子。你以后又不會回鄒城,跟孟遙在旦城待著,流言再盛,還能長著腿跑過去追你們不成?” 丁卓笑了一聲。 劉穎華又說,“我說句實話,你別介意。我覺得孟遙比曼真適合你。曼真是搞藝術的,跟你這種榆木疙瘩的性格,處不長久……還有啊,蘇家比我們家好,或多或少,也算是高攀。我反正是不大愛往蘇家去,規矩多,不自在。人都走了,你結不結婚,跟誰結婚,蘇家都管不著?!?/br> 劉穎華瞧見碗里的云吞已經快泡爛了,“還吃嗎,不吃我給你收了?!?/br> “不吃了?!?/br> 劉穎華把碗端起來,“反正不管怎樣,隨你喜歡,只別給我帶回個男人就行?!?/br> 丁卓:“……” 劉穎華收拾完碗,出來見兒子坐在沙發上撥弄手機,笑嘻嘻問道:“跟孟遙發短信呢?” 丁卓:“嗯?!?/br> “正好,明天你們還不回旦城吧?請她到家里來吃飯?!?/br> “媽,孟家跟我們家不一樣,您不介意,不代表她們不受影響……”他捏著手機,沉著聲,“……她壓力很大?!?/br> “那更要請她過來,我開解開解?!?/br> 丁卓未置可否。 劉穎華笑了笑說,“行,我也不跟著瞎攙和了。你自己心里要有分寸,要懂得擔事兒?!?/br> 劉穎華往房間去了,丁卓盯著手機屏幕,心里仍是沉沉。 道理何嘗不明白,但這個世界要是都能依照道理運行,哪還有那些羈連難結的問題。 手機振動一下,孟遙回了短信:準備睡了。 丁卓想了想,只回復:那你先好好休息,什么話,我們明天見面再說。 過了有一會兒,那邊才回復了一句:好。晚安。 雨仿佛無休無止。 窗外夜色沉沉,身側,孟瑜已經陷入沉睡,呼吸平緩悠長。 孟遙看著手機屏幕按下去,把它塞到枕頭底下,翻了個身。 夜雨一聲一聲,敲打窗戶,把這個夜拉得很長,很長。 清晨六點,孟遙起床。 小城在連日的降雨中,像是一塊吸飽了水的海綿,吸入鼻腔的空氣,都帶著潮濕的氣息。 孟遙去花店買了一束綠色桔梗,打了一輛車,去郊區的墓地。 山間樹林浮著薄霧,葉子讓雨水沖刷之后,仿佛要滴下綠來。 孟遙撐著傘,踩著有些濕滑的臺階,一步一步向上走。 很快,她到了蘇曼真的墓前。 地上已放著七八束花,沾滿了雨水,有些花瓣已經落了。 孟遙蹲下身,把桔梗放在墓碑前。 她沒起身,看著墓碑上蘇曼真的照片。 照片里,她凝眸淺笑,仿佛還如生前一樣,明艷動人。 她最喜歡桔梗,但她短暫的一生,卻如同一支玫瑰。 孟遙伸手,緩緩摩挲著大理石的墓碑。 細雨綿綿,樹葉搖動,遠遠傳來一聲鳥叫,顯得周圍越發寂靜。 曼真這樣喜歡鮮花繁盛烈火烹油的人,現在卻不得不待在這樣寂寂的山林之中。 “曼真……”孟遙剛說出一個字便哽咽了。 許多的話,早該坦誠以待。 然而這個早,要追溯到多久,才算是早? 小學第一次受委屈的時候?初中第一次被放鴿子的時候?此后兩人相處,發生矛盾,卻每每由她主動示好的時候?或者……喜歡上丁卓的時候? 多早,都有更早。 時間是一條不歸的河流。 雨水落下,漸漸洇濕了她的發絲。 似乎有雨凝在眉睫,她眨了一下眼,照片中曼真越發的模糊。 過了很久,孟遙才拿起一旁的傘,站起身往回走。 沾水的青草打濕褲腳,山間有風,吹過葉梢,聚在葉上的雨水噼里啪啦落下。 孟遙邁出一步,忽然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