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局里除了少數幾個領導借工作之便,大多數人都還沒去過上海。 “小孫,聽說一百里有高檔絲巾,不要布票不要工業劵,可以給我帶一條不?回頭我給你錢,我想送媳婦?!必撠熂膾焯栃诺呐4蟾缧Σ[瞇道。 “孫啊,我家鄰居前些時候去了上海,帶了一件?;晟阑貋?,我小閨女瞧見了,可把她羨慕的,回來就跟我鬧啊…這趟去上海,你給我帶一件唄?!?/br> “還有大白兔奶糖,聽說上海市民才供有!” “月餅,還有月餅!” 眾人七嘴八舌的說著,秀春一一記下,向他們保證能買到的想辦法買到,買不到的就愛莫能助,眾人立馬表示理解,布票、工業劵跨省不能用,很多東西又是僅供應當地市民,確實不是想買就能買得到的! 陳學功也向單位領導請了假,方主任人不錯,陳學功請的假不算長,就沒往醫務科上報,科里壓了下來。 “小陳啊,你申請職工房的問題,我已經向上面反應匯報,咱們家屬區南面騰出了幾間住房,國慶前后就要分配,我給你找找房管處的人,看看這回能不能分道?!?/br> 老高接話道,“去年都沒分到了,今年也該差不多了!小陳工作也有四年多了,工齡夠!” 肖主任道,“小陳,再讓你爸出面給大領導上上勁,這事一準沒跑了!” 實話說,陳學功沒怎么把這事放在心上,他是體會不到人家沒房子住的焦急,道,“我跟我媳婦現在有地方住,實在不行,等幾年也行?!?/br> 聞言,老高拍拍陳學功的肩膀,一副過來人的架勢,“小陳啊,你現在住的是你媳婦娘家吧?總不能一直在那兒住吧,得考慮以后,本來分房就是粥少僧多,你再不加把勁,哪年哪月才能分到你手上?兩年不過,你媳婦再給你生兩個孩,家里擠得滿滿當當,我看你怎么整!” 陳學功恍然,忙表示虛心受教,等他從上?;貋?,這事是該放在心上了,遠的不說,他如果申請到職工住房,斷然是不能出現孫家人想來住多久就來住多久的情況,也能少點糟心事。 第95章 6號二更 通往上海的火車會在晚上九點??繚申?,次日早才能抵達上海。 陳秋實夫婦用他們的工作證給陳學功和秀春兩個買了兩張臥鋪,晚上在家屬區吃了晚飯,許淑華叮囑小兩口帶好介紹信還有換好的全國糧票,以及給外公外婆送的禮品。 “苗苗,這趟過去,勸勸你外公外婆,讓他們來這里養養老,省得再被人拉出來這個教訓那個教訓?!毕氲角岸螘r間發生的事,許淑華就糟心。 許淑華的老父親許顯荻已經七十多歲的高齡,戎馬半生,大概這輩子最令他憤怒的事就是被幾個毛都沒長齊全的大學生逮到復旦大學關押審問,好在有驚無險,前些時候被放了出來,在這場浩劫之中沒有受到太大迫害。 許家人為了不讓許淑華擔心,一直瞞著沒說,等許顯荻被放出來之后,才電話告知了許淑華。 “媽,你也知道我外公的脾氣,我盡量勸?!标悓W功無奈,不敢保證能不能把他老人家帶到這里。 “你外公不愿意,就把你外婆帶過來,你外婆來了,不怕你外公不乖乖跟著!”許淑華再了解老父親的性格不過。 夜里九點,陳學功和秀春登上了前往上海的火車,火車哐當一夜,在早上七點多到達上海。 秀春跟在陳學功身后,隨著人群下車,剛出火車站入眼處就是一棟大樓,澤陽最高的樓就是百貨商店,才四層,這棟樓瞧著怎么也得是百貨商店的幾倍高! 秀春不由咂舌,指了指高樓,“苗苗哥,那是什么地方?” 陳學功一手提著行李箱,一手牽了秀春,笑道,“上海最高的樓,國際飯店,我們先去吃飯,然后去外公家,回頭我帶你好好去轉轉?!?/br> 兩人先去就近的國營飯店吃了早飯,陳學功做主給秀春買了粢飯團,雜糧米里裹著油條咸菜,可以加紅糖或白糖。 “這個我吃過!”秀春想起了她奶娘,南方水鄉人,常給她做這玩意。 陳學功好奇,“你在哪吃的?” 秀春嘿嘿笑,忙轉了話題,用兩人能聽見的聲音道,“苗苗哥,我瞧著這里好像比澤陽要開放些?!?/br> 從火車站出來陳學功就一直牽著她的手沒放開,本來秀春還怕出現在澤陽那種情況,后來出來看,路上也有不少年輕人肩并肩手拉手,周圍行人皆視而不見。 陳學功笑了笑,決定不跟秀春說其中腌臜人的事。 知道秀春能吃,除了粢飯團,陳學功還點了生煎包、豆沙饅頭、羊rou湯,足夠四個人吃的分量,惹得跟他們拼桌而坐的本地居民頻頻側目。 “太多啦?!辈煊X到別人在看,秀春低聲道。 “不多?!标悓W功眼含寵溺,“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吃不完我來吃?!?/br> 這已經是多年養成的習慣,只要陳學功在,秀春就不怕自己吃不完什么東西,放開了肚皮吃,吃不完還有陳學功來解決。 吃完飯之后,陳學功帶她去搭電車。 今天正好趕著中秋節,路上行人往來,手拎禮盒,節日氣氛濃厚。 “這就是吳大姐跟我說的有軌電車!”秀春也在報紙上見過,但還是頭一次坐。 陳學功指了指馬路對面的藍白相間面包車,對秀春道,“坐公交要更快一些,但走走停停你肯定暈,坐電車要好些,沒有汽油味?!?/br> 電車四個站分一段,陳學功要帶秀春去中山路,買了三段路的票,秀春在一旁看著,也不知道怎么算的,就看到陳學功給了兩毛四分錢。 走走停停,總算在中山路下車,隨后拐拐繞繞,總算是到了革委會大院,在門口被警衛員攔住,陳學功把工作證掏出來,說明來意,審查填寫表格后,警衛員才放行。 大院里連著好幾排洋灰小樓,走到盡頭,左手邊的五層小樓停下,在一樓的單元房門口停下敲門,許顯荻老兩口跟大兒子住,小兒子長年駐在部隊。 房門很快被打開,出了個跟許淑華年紀差不多的中年婦女,齊耳短發,濃眉大眼,圍著圍裙,瞧見陳學功和秀春兩個,中年婦女笑道,“苗苗,春兒是吧,快進來,你外婆念叨你們好些天了,可算把你小兩口盼來了!” 說話間,中年婦女拉了秀春的手,帶她進門。 秀春回頭看陳學功。 陳學功笑道,“春兒,這是我大舅媽?!?/br> 秀春乖乖叫了一聲,“大舅媽?!?/br> 中年婦女哎了一聲,笑瞇瞇道,“姑娘長得真??!” 進了屋,秀春四下看了看,三室一廳的公寓房,鋪著洋灰色地磚,原色門窗家具,客廳里杉木茶幾桌椅圍了一圈,墻角處擺了花架,架上花開得正好。 多寶閣從中間攔開,廚房和飯廳連在一塊,飯廳支了一張大圓桌,圓桌邊坐了一個頭發銀白的老太太,頭發盤在腦后,梳得一絲不茍,圍著一條暗色圍裙,在包糖饅頭。 “外婆?!标悓W功和秀春齊齊喊了一聲。 老太太瞇眼笑了,許淑華跟老太太三分神似,“好,好,你兩總算來啦,坐了一夜火車,累了吧,快坐下歇歇,大媳,快給兩個孩做點早飯?!?/br> 大舅媽哎了一聲,就要去做早飯。 陳學功忙攬了住,“我和春兒下火車已經吃了,買了臥鋪票睡了一夜,這會兒精神著呢!” “那也歇歇?!崩咸珱_秀春笑,“外孫媳婦,快,過來給我好好看看?!?/br> 秀春對老太太莫名好感,喜歡老太太的笑,過去在圓桌旁坐下,老太太手上都是面粉,沒法握秀春的手,上下打量了秀春,回頭對陳學功道,“苗苗,你這媳婦長得好,討喜?!?/br> 秀春笑了,對老太太道,“外婆,我幫你包饅頭?!?/br> 秀春去廚房水槽下洗了手,大舅媽給秀春找了一個圍裙,老少三輩婦人坐一塊嘮嗑。 陳學功嘴角不覺噙著笑,問道,“外公、大舅呢?” 大舅媽道,“你外公知道你和春兒今天到,一早買菜去了,你大舅在單位開會,得中午才能回來,冬冬在部隊里回不來了,估計去他小叔家過節?!?/br> 正說話間,門口傳來動靜,進來個同樣頭發銀白,神采奕奕的老人,穿著藍色中山裝,干凈整潔,面上掛了老花鏡,左手拎了一條黃花魚,右手拎了時令蔬菜。 陳學功三兩步過去,接過老人手里的菜,喊了聲,“外公?!?/br> 秀春也忙跟著站起來喊外公。 外公要比外婆嚴肅些,說話是個大嗓門,這點許淑華隨了父親,“坐,快坐!” 本來是句好話,從外公嘴里說出來,不覺就像是上級在命令下屬。 外婆拉了拉秀春滿是面粉的雙手,笑瞇瞇道,“快坐,快坐,你外公就是這樣,年輕時遺留下來的毛病,茅坑里的石頭,脾氣又臭又硬,說話也不好聽,好好的像跟人在吵架?!?/br> 秀春微囧,不知道該咋回話,她聽陳學功說過,外公解放前是個將軍,那就是跟她爹差不多了,她爹也是這樣,自帶威嚴感,人不壞,就是不會表達自己的情感,不過秀春她娘可不敢像外婆這樣當著小輩的面直接數落。 果然,外公不高興了,外孫媳婦頭一次見,就丟了面子,哼了哼,沖外婆道,“我脾氣臭,你不也跟我大半輩子離不開我?!?/br> 咳咳…秀春朝陳學功看了一眼,發現他也在忍笑。 大舅媽顯然已經習慣了老兩口這種對話,起身接過陳學功手里的菜,拎了去廚房,“黃花魚是醬悶還是清蒸?” 外公想也不想便道,“清蒸,醬悶了不好吃,白糟蹋我一張魚票?!?/br> 上海居民跟其他地方一樣,除了豬rou能供應達到八兩以外,雞鴨魚鵝這種東西,也只有在逢年過節的時候,才會發到票,買魚用魚票,一張禽類票可以買到半只雞鴨鵝,還得看副食品店供應啥。 昨天副食品店貼了布告,供應大公雞,外公起了大早去排隊,兩張禽類票買到一只三斤多重的公雞,今天紅燒了正好! 誰也不曾想到,往前出現在報紙電視上的人物,如今三五不時的拎個菜籃子穿梭于副食品店糧站,有時還帶著老伴一塊去。 也有認出他的,不過張口就道,“大腦袋小梳子?!?/br> 許顯荻的腦門比較大,他向來比較注重儀表,以往沒卸任時到哪頭發頭梳的整齊,前些時候被一幫毛孩子帶去復旦審問,就有人給他貼上大腦袋小梳子的標簽,說他過著資產階級的生活。 許顯荻戎馬半生,養了個暴脾氣,要擱在以前,保不準就崩了這幫毛孩子,現在人老了,也退下來了,雖然沒了年輕時的暴脾氣,可也絕對不是什么好脾氣的人。 在復旦的教室里,許顯荻當即跳腳,斥責幾個審問他的毛孩子,“無稽之談!我祖上代代貧農,跟著主席同志打天下那會兒,你們還不知道在哪兒,說我走資派,盡管去查我家底,看我是出門坐小汽車了,還是家里雇小保姆了,還是賬本上有多少資產了!” 這個暴脾氣把幾個毛孩子糊得一愣一愣,事后許顯荻立馬又換了一個態度,公開接受批評和自我批評,有進有退,總算是化解了這場危機。 但是這場屈辱,還是把他老人家氣得夠嗆,放回來之后確實也在反省自己,脾氣暴,說話直,容易招人不喜。 像眼下,許顯荻說完要吃清蒸魚,又覺得他太過直接武斷了,朝老伴看了一眼,發現老伴給了他白眼。 許顯荻咳了一聲,緩了語氣,問秀春道,“外孫媳婦,你說我們是吃清蒸還是醬悶好?” 秀春忍了笑,接話道,“聽外公的,吃清蒸?!?/br> 聞言,許顯荻滿意的笑了,對大舅媽道,“那就清蒸,昨天買的公雞就紅燒了吧?還有蝦米,放辣椒清炒…” 快中午,紅燒雞塊,清蒸黃花魚,青椒炒蝦米,糖醋藕片,醬悶茄子,大米飯,還有一盆蔥花蛋湯。 外婆包的糖饅頭在籠屜里蒸著,留著晚上吃。 大舅也下班了,跟許顯荻有八分相,面容嚴肅,腰桿挺直,很有氣勢。 令秀春比較意外的是,這么個嚴肅的人,講話聲音倒是好聽,出奇的和氣,說話行事更像外婆。 “大媳,把葡萄酒拿出來,我們喝點,還有啤酒,黃啤黑啤都拿出來?!痹S顯荻道。 大舅道,“喝什么啤酒,來點白酒?!?/br> 大舅媽干脆把白酒、啤酒、葡萄酒都拿了出來,給秀春倒上葡萄酒,道,“春兒,我們喝點葡萄酒就行,慢些喝,這酒喝著甜,后勁大!” 長白山的葡萄酒,秀春喝過,后勁確實大,在外婆家坐客,秀春可不敢多喝,以免出洋相。 外婆給外孫、外孫媳婦挨個夾菜,嘮叨,“你們結婚,我跟你外公都沒能過去,苗苗也是,都多久不來看我啦,有兩三年了吧,還有你媽,那性子隨了你外公,出去就不知道著家的…” 外婆開了話匣子,一說就沒完。 等外婆說完了,外公才道,“苗苗,你爸媽在那邊怎么樣,形勢如何?” 陳學功嘴里吃著菜,含糊道,“還行,不求上進,什么都不cao心,活得自在?!?/br> 其實也不盡然是,別的不談,但就陳秋實夫婦兩的學識,尤其是許淑華的出身,就足夠遭人詬病,可許淑華性子遺傳了她媽幾分,處事圓滑,對外模糊她的出身,強調陳秋實貧農的成分,這才能自保到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