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楚衡站在溫泉的邊上,看著水面上籠罩的一層氤氳蒸汽,感嘆極了。 “好想泡啊?!?/br> 白術從民宅內出來,正巧聽見楚衡的嘆息,忍不住瞥了眼露天的溫泉說:“三郎要是想泡溫湯的話,還是等身子再好些吧?!?/br> 藥還沒停,楚衡自己也不敢就這么泡溫泉。到時候沒泡得渾身舒坦,反倒又病倒就大發了。 “改天再來,”楚衡笑笑,見老陳頭已經在民宅邊上找到了條隱蔽的小路,忙跟上去,“先去看看那塊地,要是土質不賴的話,可以種些東西?!?/br> 諸枋圈的那塊地就在民宅附近。 土質不差,但是種植糧食顯然是不行的。 楚衡蹲在被犁開的田地前,伸手抓了把田土在手里搓了幾下,又低頭聞了聞氣味。 “做藥田用吧?!?/br> 老陳頭考慮地比較仔細,追問了句:“郎君打算在這種什么?” 楚衡起身,雙手一揣,瞇著眼睛笑:“這座山別給它荒了。山里頭就找人種天麻。地里可以種白術、白芍、柴胡、桔梗、防風一類易活用處也大的藥材?!?/br> 他摸了摸下巴,又隨口報了幾個藥材名:“金銀花一類也能在山里找地方種?!?/br> “郎君怎么突然想到要種藥材?”老陳頭問。 “我這幾日躺在榻上思來想去。既我與功名無緣,不如就改做別的。這場病叫我想了很多,醫道于我突然有了不同的意義,所以就想種些藥材,既能販賣,也能學著給莊子上的大伙兒看些不打緊的小病?!?/br> 想要種藥材,其實不是楚衡突然的主意。 從意識到自己帶著離經心法穿越后,楚衡就漸漸有了這么個想法。 別云山莊從前是楚家的產業,后來是前任的,即便他現在已經代替了前任,但山莊的東西,楚衡仍舊覺得有些陌生。 小時候跟著姥爺在藥田里進進出出的經驗,再加上萬花離經金手指的加成,楚衡覺得自己不如以藥材醫道為基礎,慢慢擴展屬于自己的“事業”。再借此,擺脫既定的“早逝”的命運。 老陳頭他們并沒有反對楚衡的決定。 山上的藥田很快就全部搞定,要種的草藥也在楚衡的監督下依次種進了合適的田地里。 而這時候,距離楚衡能下床走動已經過去了差不多一個月。再重的病這時候也都好全了。 于是老陳頭也終于答應,讓白術五味陪著楚衡,去山上泡個溫泉。 楚衡帶上干凈衣裳到了溫泉邊,遣走五味和白術后,直接泡進了泉池里。 泉水是舒服的溫度,石壁微涼。楚衡仰頭靠在石壁上,身體盡數沒入溫泉水中,氤氳的熱氣一下子就要蒙住了他的眼睛。 周圍很安靜,能聽見從民宅里傳出的五味同白術撒嬌的聲音。 自穿越后就緊繃的神經到這一刻,終于得到舒展,他在水中揉了揉肩頸,往臉上蓋了塊汗巾,閉上眼小憩。 “五味,別鬧?!?/br> 睡了不曉得多久,感覺臉上的汗巾被人掀開,楚衡閉著眼抬手擺了擺。 濕漉漉的手臂沒摸到五味胖乎乎的臉,倒是摸著了個毛茸茸的怪家伙。 楚衡怔住,猛地睜開眼。 低頭對著他的是一張長臉,鼻頭濕噠噠的,嘴唇吧嗒。 是一頭白色小鹿。 白月之下,楚衡瞪大眼,清楚地看到有它的耳朵抖了抖,然后親昵地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鼻子。舔完還用似乎藏著星芒的眼睛,呦呦叫上兩聲。 楚衡伸手去摸它,小家伙也不怕生,開心地噠噠跳了兩下。 身為大萬花谷弟子,楚衡就算沒見過真鹿,也在游戲里看多了花海里的大大小小的仙鹿。這回見著真的,頓覺親切。 他摸了把湊過來又要舔他的小鹿,從衣裳底下翻出一小包準備偷吃的麥芽糖。 “便宜你個小家伙了?!?/br> 手心里的麥芽糖,被濕漉漉的小舌頭一把卷走。楚衡忍不住笑了起來。 有腳步聲傳來,小鹿似乎有些受驚,噠噠地跑遠了幾步。 楚衡抬頭,老陳頭提著盞昏暗的燈從山下走了上來。隨他來的,還有個臉孔有些陌生的中年人,留著兩撇胡子。楚衡想了想,沒想起來這人的身份。 “郎君?!崩详愵^提著燈站到溫泉旁,“這位是從揚州來的楚管事?!?/br> 揚州來的? 楚衡心里微怔。想起才被扭送進官府的諸枋等人,他不免有些懷疑揚州來人的目的。 見楚管事笑著上前來行禮,楚衡伸手撈過手邊的浮盤,取了里頭的酒壺倒了一杯:“楚管事來這里,是阿爹有話要帶給三郎嗎?” 蒸騰的水汽氤氳的讓人瞧不清楚衡臉上的神情。 楚管事瞥了眼老陳頭,見這老家伙一臉不動聲色,心里暗暗唾罵了句,遂對楚衡客氣道:“聽聞三郎的病好了,郎君和娘子十分欣慰。想著年關將至,就命小的過來給三郎報個信?!?/br> 聽說楚家那對夫妻關心他的病況,楚衡心底翻了個白眼。他對那對夫妻只有前任那點記憶,但不妨礙他覺得能讓神童最后淪落到“地主”的夫妻不會是什么好人。 “阿爹阿娘最近好嗎?” “自然是好的?!背苁乱桓毙δ拥目粗?,“一直盼著能和三郎一家團圓,坐下一起吃頓飯?!?/br> “那就勞煩回去說一聲,就說三郎年前定會歸家?!?/br> 楚衡說著,也不在水中多留,背對他們出水,披上中衣套上暖和的外袍,簡單的收拾了一番,便不緊不慢地進了邊上的民宅。 楚管事似有些意外他現在這不冷不熱的態度,忙看向老陳頭。 后者垂著眼,微微躬身:“楚管事,不早了,下山吧?!?/br> 第6章 【零陸】見揚州 都說煙花三月下揚州,便是這冬日的揚州城,也別有一番風情。西斜的落日染紅了半天的云霞,長街上到處都是行色匆匆忙著歸家的路人。 懸著銅鈴的馬車在路上緩緩行駛,并無什么特殊的地方。然而下一刻,馬車拐彎進了平津胡同。那條胡同里住的大多都是揚州城中數一數二的富戶,平日里進出此地的馬車車飾極盡華麗,總是惹得路人望之側目。 還是頭一回,有這么尋常的馬車會往平津胡同里走。 馬車進了胡同口,又往里走了一會兒,終于在一戶人家門前停下。 門口的小廝瞧見趕車的是個陌生人,又穿著尋常不過的粗布短衣,忙上前驅趕:“走走走,別在這兒停車,擋著我家郎君回府了!” 車門呼啦拉開,從中走出個少年。那小廝見馬車不僅不走,還下了人來,當即就要上前呵斥。 正要開口,車上卻下來一人。 黑底銀紋的外袍,瞧著簡單,迎著光看,卻能見著上頭泛著銀光的格紋,內襯月白,袖口襟口處都絞著掐銀絲的花邊,腰帶上,還垂著白色穗子。 那下了馬車的青年穿著這樣一身衣袍,單是這么站著,就能聞見安神定心的藥香。再看那張臉,唇角微微揚著,似笑非笑,分明就是之前被分出家的三郎。 “三郎回來了?!绷硪粋€小廝這是趕忙拱袖行禮。 楚衡道:“阿爹可在府中?” 他說著朝大門里走,小廝跟著走了幾步說:“郎君晌午時分帶著娘子出去了。三郎才回來可是要沐浴更衣,小的這就吩咐水房燒水?!?/br> 那小廝也不知應當和楚衡說些什么,急忙去了水房。 楚衡這次回揚州,身邊只帶了白術五味兄弟倆,缺了個車把式,也有邵阿牛填了上來。進門前,自有小廝領著邵阿牛把馬車趕進院子。 楚家在揚州城是首屈一指的大戶。平津胡同里的楚家大宅,共有五進,從外門到正門之間還有一段路。再往里走,就能瞧見豎在正門前的影壁。等繞過影壁后才真正進了庭院。 進了庭院,院中正忙著進出的丫鬟們瞧見楚衡,顯然嚇了一跳。有稍年長一些的曾服侍過他,見人回來了,忙福了福身:“三郎回來了?!?/br> 在前任的記憶里,楚家是個讓他不愿再回來的地方。 八歲就能出口成章的神童,最害怕的是楚家的一間黑屋。年幼時調皮不聽話,就要被關黑屋。懂事了一些,為了能得到生父嫡母的認可,拼命讀書識字,考過童子科,得到的卻不是夸獎,而是訓斥。 再大一些,過了鄉試會試,以為能在殿試上大放異彩,光宗耀祖,卻被嫡母調到身邊,陪同趕考的小廝下了瀉藥,殿上失儀。如果不是圣上網開一面,前任的性命說不定就丟在了燕都。 那之后,楚家就把田產和別云山莊分給他,將他分出本家,自立門戶了。 再后來…… 楚衡垂下眼簾。 離開別云山莊后,離揚州城越近,他對于之前一直缺失的模糊的那一段記憶,就越發清晰。 前任是怎么死的? 十六歲再考科舉,嫡母派來的小廝他不敢再用,就用了山莊里的人。結果陪同的小廝半路偷走了全部的盤纏,他一路咬牙撐到燕都,還未來得及找到落腳的地方,就因饑餓勞累一病不起,生生錯過科舉。 無奈返鄉后,又遭到家人的欺辱,悲觀壓抑之下,還未好全的病卷土重來。 沒等病好,諸枋就被調到了別云山莊,趕走老陳頭,找來所謂的名醫,開了不知所謂的藥,硬生生燒掉了前任不過十六歲的年輕生命。 等到再睜眼時,此楚衡已經不是彼楚衡。 明明是楚家要他趕在年關前回揚州的,可家里的下人分明對于他在小年夜回家感到詫異。 想來,這高門大戶之中,對于前任這個庶出的小郎君,并沒有人在意。 楚衡深呼吸,壓下已經快要躥到頭上的火苗,帶著兩個小童就往記憶中的西廂房去。 他爹楚大富一共三個子女,長子和次女都是楚家娘子廖氏所出,因廖氏在次女前曾夭折過一個女兒,故而次女出生后便隨之稱為二娘。廖氏還很主動地幫著楚大富納了好幾個如花似玉的妾,但都管著沒讓生下子嗣。唯一的意外就是楚衡。 楚衡的生母在生下孩子后就被發賣了,也不知是否還活著。 進西廂前,隔著中間的園子,能瞧見東廂那邊的院子。屋檐下的掛著鳥籠,黑漆漆的鷯哥在里頭蹦跶,屋前種著一排從胡商手里購得的金錢樹,半大的京巴趴在地上。 不用看也知道,隔著一扇門,東廂的屋子里擺設究竟有多奢侈。 這些倒也罷,左右東廂住的都是楚衡他嫡出的兄長,也該得到這些。 但看著空蕩蕩,有些寒酸,甚至還蒙著一層灰的西廂,楚衡還是忍不住抹了把臉。 “三郎歇息會兒,我和五味這就把西廂收拾出來?!?/br> 白術說著,拉上五味就去找掃帚。楚衡也沒干坐著,捋了袖子,拿上銅盆就打了水開始擦桌案床榻。 他身上穿的那一身衣袍,是把記憶中萬花破軍原樣修改一番后,特地做的一身??蛇@會兒也顧不上特殊,袖子上沾了灰與水,也只管埋頭繼續收拾屋子。 飯菜是從前和楚衡生母交好的陳姨娘幫著送來的。說了沒幾句話,實在是因為西廂這兒沒火盆,凍得受不了了,陳姨娘只好攏著裘衣回自己的住處。 “三郎冷不冷?”五味瞧著楚衡因為碰了冷水凍得發紅的雙手,心疼地差點掉眼淚。之前說吩咐水房燒得熱水根本就沒送來,主仆三人帶著之后趕來的邵阿牛一起把西廂大半的屋子都擦了個干凈,一個個都凍得雙手通紅。 “搓一搓就好了?!背庹f著雙手互搓,然而手倒是搓暖了,一雙腳卻依舊冷得發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