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因最后才選出詩魁,前面只罷落寫的不好的人,余柏林、趙信、衛玉楠同時入選,并沒有分出高下名次。 而落選的人,有些羞愧,有些則憤憤不平,還有人當眾埋怨,不過是幾位妓子,哪有資格給他們評詩。 這幾人自然會被女校書們的裙下之臣諷刺譏笑,然后拿起那人的詩作狠批一頓。 不過這些人也不敢真爭吵起來,只爭論兩句便各自拂袖離開,不再搭理對方。 余柏林又看到有些學子,拿著自己刊印的詩集,簇擁在女校書們周圍,讓女校書們評點。其邀寵諂媚之意,溢于言表。 唯有讀書高。但讀書人并非真的高潔。為了揚名,為了中榜,許多讀書人沒了風骨、忘記了事功,只拿著詩文到處鉆研,一心專營名利。只要能替他們揚名,別說權貴,平時嘴上看不起的富商妓子,都能讓他們趨之若鶩。 也罷,讀書人無論把自己吹噓的多么高大上,大部分讀書人也是為了生計、為了做官而讀書。 普通人積極鉆營,讀書人也是普通人,自然也會積極鉆營。 那些落第學子們,要么和李湘陵一般,心灰意冷,再無心讀書,只享文酒聲伎之奉;要么積極奔走,成為權貴幕僚或者富商清客,只求名利金錢。 先帝好文,好風流之文。又有外戚當權,無論是勛貴還是清流皆被貶謫。再加上對外軟弱,吃了幾次敗仗,求和派當道,只十幾年,文人風氣就大不如前。 余柏林不由放下筆,意興闌珊。 “長青果然不太適應?!毙l玉楠笑道,“其實我也不太適應?!?/br> “看著那群人是不是很傷眼睛?”趙信對著那些圍在女校書身邊的人,“傷眼睛也要多看幾眼,總要適應的。等你入了朝堂,比這更傷眼睛的都有?!?/br> 余柏林笑了笑:“要揚名,也不一定要步步按照游戲規則來。子誠兄和芝蘭兄要不要當一回狂士?” “怎么當?”趙信當即眼睛一亮。他本就只是對這園子感興趣才來。這些傷眼的景象,讓他和余柏林比較一二的心思都淡了。 不只是他,許多稍有風骨的讀書人,都看不過那群人的諂媚相。只是這是敦郡王舉行的游園活動,他們不好出聲罷了。 余柏林和趙信、衛玉楠耳語一番,兩人又和其他相熟的人說道一番,大家都覺這主意好。 既不得罪敦郡王,還能直抒胸臆,表達不滿之情。 于是在下一道關卡的時候,幾位女校書發現有一小批書生的詩文內容一變,居然都是歌頌讀書人風骨、歌頌不慕名利、諷刺那些為了名利阿諛諂媚之人的內容。 恰好深秋許多景物又迎合了這種內容。 只是剛才還或凄涼或感傷,現在統一風格一變,讓女校書們很不適應。 但她們也是有職業道德的。能被趙信、衛玉楠承認的友人同窗,其才華本就不錯。結果篩選到后來,這些人一個沒落下。 敦郡王守在最后一關,見到這些人詩詞之后,不由拍著大腿笑道:“這些人是看不過去了吧?別說他們,本王都有些看不下去了。還好有些讀書人還是要臉的?!?/br> 敦郡王說話完全沒有放低聲音,他的話很快就傳遍了,不少讀書人臉色極其精彩,對聚集在余柏林、趙信、衛玉楠身旁那一小搓人,橫眉冷對,很是怨憤。 他們竊竊私語,這些人不慕名利,來詩會干什么? 余柏林等人笑道,游園,交友啊。 四兩撥千斤,氣得人半死。 最后敦郡王點出兩首詩作為詩魁,恰好余柏林和趙信一人一首。 垂緌飲清露,流響出疏桐。 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 詠蟬者甚多,世人多詠其聲,余柏林卻詠其品格,“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 蘭葉春葳蕤,桂華秋皎潔。 欣欣此生意,自爾為佳節。 誰知林棲者,聞風坐相悅。 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 趙信則更加直白,花卉流香原為天性,何求美人采擷揚名。這不但是打了那些簇擁在美人身邊邀寵的讀書人的臉,連那三位美人心中都有些尷尬。 可趙信是誰?他可是讀書人的楷模趙家子弟,本身就是高潔的代名詞。他哪怕雙手左右開弓直接上前扇臉,那些被扇的讀書人也只能吞下一口血,說打得好,謝謝兄臺你把我打醒了。 余柏林本以為自己已經夠囂張,比起趙信,居然還委婉了些。 看著趙信毫不掩飾的得意洋洋,余柏林苦笑道:“子誠兄還真是拉仇恨的一把好手啊?!?/br> 趙信道:“哪里哪里,過獎過獎?!?/br> 余柏林語塞。我可不是夸贊你! 衛玉楠笑道:“長青,你又不是不知道子誠臉皮的厚度,你說什么他都能當成夸獎?!?/br> 余柏林失笑:“子誠兄心性拓達,我不如矣?!?/br> 趙信繼續道:“那是那是?!?/br> 衛玉楠白了趙信一眼,拉著余柏林去猜燈謎,把趙信扔到一邊。頗有一種“真不想讓人知道我和他認識”的樣子。 而趙信則似乎和敦郡王有了幾分友誼,兩人在一起嘰嘰咕咕不知道說什么,越說越高興,最后攜手看戲曲去了。 余柏林半晌無語。 詩會結束之后,在場讀書人無論滿意不滿意,都沒有中途離場的。秋日的陽光并不曬人,在暖洋洋的秋陽之下,戲曲宛轉悠揚的聲音,聽得眾人如癡如醉。 余柏林掐了一下大腿rou。 哪怕聽得昏昏欲睡,也得裝出如癡如醉。 戲曲之后,三位女校書把拔得頭籌的兩首詩各自譜曲,當眾傳唱——即使趙信詩詞有些打臉,她們也很敬業的表示很喜歡這種高潔的詩詞。 畢竟女校書們的賣點之一,就是喜歡那些不阿諛奉承不貪圖美色之人。 有三位女校書傳唱,即使敦郡王不會刊印這次所做詩的詩集,余柏林和趙信這兩首詩也會傳遍大街小巷。 不然怎么說青樓是讀書人最愛去的刷名聲的地方之一。 聽罷女校書唱完曲子之后,便是賓客們的自由活動。有繼續聽曲的,有游園賞景的,有討論書經的,也有對弈的。 因為無人敢去圍著敦郡王,因此圍在女校書身旁的讀書人還是最多。 即使余柏林和趙信當眾打臉,這群讀書人臉皮也不薄,只當沒看見。 為了揚名,為了中榜,些許心理不舒服算什么? 不止如此,還有許多擠不進去的讀書人很是惆悵,心想自己要是中了秀才/舉人,才能讓三位佳人刮目相看了。 而剛剛一同寫了高潔之詩的、以余柏林、趙信、衛玉楠為首的幾人則聚成一個小團體,一邊賞景,一邊討論經書子集,生生和周圍氣氛隔離開來。 敦郡王笑了笑,居然沒和以前一樣,去名妓身邊湊熱鬧,而是來到了余柏林等人身旁,和幾人一起賞景。 這些學子和敦郡王聊過幾句之后才發現,敦郡王和傳聞中不學無術一點都不同,他對經史子集雖不算精通,但也知道的絕對不少,且胸有丘壑,對外敵、對民生多有了解。 他考校的一些實政方面的事,若非心系國家之人,還真答不上來。 幾人心想,敦郡王的確是憑借此次詩會表明自己不再韜光養晦,重回眾人視線之事了。 因敦郡王之事,游園會上眾才子的風光都被壓了下去。雖然詩集刊發之后也被許多人傳誦,但上層人士議論更多的,則是敦郡王之事。 果不其然,敦郡王很快就重回朝堂,領了實職,和德王一起共同守衛京師,一時間風光無兩。 余柏林回家之后,略微猶豫了一下,還是對陳磊寄去書信一封,表示自己不愿再去類似場合。 他只說自己和趙信等人交好,打入了這群人的圈子,不需要額外結交別人,不如安心讀書。 陳磊見余柏林居然與趙信、衛玉楠成為朋友,覺得的確沒必要再去鉆營,便奉上自己讀書幾法,讓余柏林權當參考,精心做學。 張岳早就覺得余柏林不需要這些事,自然滿心贊同,讓余柏林不用東想西想,安心備考即可。 幾月之后,余柏林之名卻再次高調起來。 他所著“識文斷字”,終于定稿出版了。 第32章 余柏林的書出版之后,如他所預料的一般,在讀書人中,引起很強烈的反響。 其實若余柏林年紀再大些,以他解元和春秋經魁的身份,出一本春秋集注,沒人會說什么。 誰讓他只是個少年郎? 即使知道學識和年齡沒關系——不然為什么余柏林是解元,而那些所謂老儒連進學都進不了?但是人家不樂意承認啊。除了年齡,他們也沒其他地方在余柏林面前展現其優越性了。 除了年齡,他們也沒有其他可以質疑余柏林的地方了。 若余柏林真在封面上寫這是集注,肯定有一群老儒唾罵余柏林,翻來覆去說那豎子狂妄。同樣的謾罵罵了無數次,也不嫌棄膩。 可余柏林只說這是識文斷字,讀書筆記,治經心得。你總不能說人家解元郎出版一本自己的讀書心得都不能出了吧? 余柏林在文章最前面感嘆傳下古書籍沒有斷句,只能憑后人猜測。但因為斷句不同,文章含義大不一樣,讓后人難以窺到先賢真正思想。然后說自己在讀書時,用一些標點來斷句,感覺不錯,很好用,以后他的書籍都會用上這些標點,以免別人誤解他書中意思。 然后他就列出逗號、句號、頓號、引號、問好、感嘆號、書名號等等常用標點及其含義,然后寫了一篇文來自吹自擂自己的標點符號有多好用。 緊接著,他老師也寫了一篇文,贊揚這些標點符號有多好用,他已經在用了。 最后他老師的朋友們也跟著寫了幾句話說這些標點有多好用。 看到這里,讀書人眼紅了。有厲害的老師了不起???好吧,的確很了不起。羨慕死了。 介紹標點之后,余柏林就開始一字一句解讀春秋,并且每一段解讀,都會引用大量文獻,并且辯論真偽。 這里和集注其實內容差不多了,但余柏林只說這是自己讀書心得,讀書所感,你總不能說人家不能這么想? 即使你認為余柏林所論證“偽論”是真的,你也不能說余柏林懷疑的不對。孟子曰,盡信書不如無書。余柏林把這句話弄到第二章節前面,誰能說孟子說得不對? 余柏林還寫了,我這是一家之言,歡迎大家討論質疑。但質疑要有理有據,別跟我說“這個人是很有名的大學者所以他說的話一定是對的就算你拿出證據來我還是不聽不聽”。咱是讀書人,是理性的讀書人,追星那套別來。 若連質疑前人都不敢,那如何超越前人?孔夫子一生所愿,就是教出比自己更厲害的學生,將自己學說發揚光大。歷史上代代都有圣人現世,比不過孔圣人,那也不能讓孔圣人覺得丟臉。 不想當圣人大儒的讀書人不是好的讀書人,就像是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一樣。夫志當存高遠,慕先賢。 余柏林一本書寫得就跟演講似的,用了許多煽動人心的話語,看得讓人熱血澎湃,好像只要有心,只要努力,就可以也成為賢人,名垂千古一樣。 為了成為賢人,自然要質疑賢人。只要證據充足,那么去偽存真不是很正常的一件事?社會在發展,我們懂的越來越多,連政治上都改革了這么多次,學說有新的發展也是理所當然。 你看孔圣人就是提出了和當時社會完全不同的新穎理論。 你要成圣,肯定不能老是啃著老本吧? 甭管別人說余柏林如何狂妄(又見狂妄),但余柏林這本書啊,那是賣的脫了銷,爭相傳抄,一時間京城紙貴。所有修習《春秋》者,若沒看過余柏林的《春秋淺談》,那在和其他讀書人交流的時候,基本上說不上話。 大街小巷讀書人的集會中,經??吹綍鷤兪殖帧洞呵餃\談》高談闊論,爭辯的臉紅脖子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