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瀾卻難受得只想躲開。

    霍氏勾了勾嘴角，臉上終于浮出了積壓在心底里、幾已變味兒的恨意，沖蕭瀾說：“倘使當年沒有生下你，王爺就不會聽到那些流言蜚語，聽不到那些混話，他也就不會深夜闖宮去尋蕭央煥那老賊算賬，你哥哥也就不會帶兵去救，以至兩人命喪宮中。我也不需要為了你jiejie不受辱，親自給她倒了杯毒酒……你看，阿瀾，都是因為你。啊，對了，還有你的表姐秦宛，當日若不是為了保你的命，她為何要去伺候那老東西？以至你姨母閉眼時她都未能見上一面，阿瀾，這不都是因著你？搭上了這么多人，你是端王府的災星?！?/br>
    蕭瀾心口起伏，硬壓住兩口氣，聲音仍舊不穩：“既如此，母親那時又為何要生下我？”

    霍氏揚手便打，蕭瀾偏頭，但到底是距離太近了，耳根子被抽了一下，霍氏喝道：“這句話，旁人都能問，偏你沒資格！”

    為何要生下他？

    因為日子太近了，把出脈象時，尚且無法確定到底是端王的骨rou還是太和帝的孽種？

    因為她怕是端王的，不舍得一碗紅花灌下去？

    還是因為她到底是個母親，存了一絲不忍？

    霍氏自己都記不清了。

    她哈哈笑起來，隨即往暖榻上一坐，抬手抽了發上金簪，揚揚下巴道：“哀家不去勞什子樂游苑，就在這里，哀家倒看看，哪個奴才敢碰哀家一下？”

    蕭瀾看著她，眼里黑黑沉沉的，忽然說：“太后不去也成，不過最近明雍宮要修繕，里頭的人需得移出來，昭明宮附近最僻靜，朕便想將人移到體仁宮?！?/br>
    霍氏騰一下站起來——明雍宮里幽禁的是太和帝，體仁宮與昭明宮只有兩墻只隔，若如此，簡直是要逼瘋她。

    “你、你你竟敢如此對自己的母親！”霍氏四下看，她怒起來對蕭瀾動手不是第一次了，下意識便找東西。

    蕭瀾面色冰冷，語氣平的不像話，道：“左右母親已如此恨，也不差這一件了，是去樂游苑還是留在這里，母親選吧?！?/br>
    霍氏氣得哆嗦，點著他咬牙。

    蕭瀾轉身，“既如此，朕即刻邊吩咐明雍宮……”

    “哀家去、樂、游、苑?！被羰习言拸难揽p兒里擠出來。

    蕭瀾腳下頓了頓，終究沒有回頭，邊走邊說：“好。朕會吩咐人備好車駕和儀仗，太后放心，朕說話算話，好東西任太后用，不會慢怠半分?！?/br>
    隨著話音落，他已踏出明間正門去，霍氏喃喃道：“等著罷，你很快就得轉過頭來求你母親?！?/br>
    第101章 寶貝

    打昭明宮出來，蕭瀾的心情差到極點。萬敵當前，他能面不改色；出使于闐時幾經瀕死，他也從未生過懼意；初回金陵，受過多少嘲諷與白眼，他也全不在乎。然而，若相抗之人換做自己的至親，蕭瀾無盔無甲，每一下都被她傷得結結實實。

    他走得并不快，出宮門時，朝陽初升，今日是個湛藍湛藍的大晴天，但晨光尚且不足以照到每一處，房脊的琉璃瓦泛起了熠熠的金色，可高高宮墻的夾道仍舊籠在一片陰影里，蕭瀾沒有坐輦，一步步地走，覺得這條路真是又長又冷。

    他想回赤烏殿。

    迫不及待。

    走著走著腳步便急起來，出了建福門，他一下看見延湄正等在前面。

    蕭瀾腳下卻忽然停住了，就那么怔怔的，有點兒恍然地看著她，延湄歪著頭，也不管他怎么停下不走了，小跑幾步過來，一把拉起他的手，說：“瀾哥哥?！?/br>
    蕭瀾沒吱聲，任她牽著。

    延湄拇指蹭蹭他手心，也沒再說話，兩人沉默走了一段兒，過了永熙門便是闊道，朝陽漸漸傾灑過來，蕭瀾手指緊了緊，延湄感覺到了，可能是看出他神色不大好，便抬起手，極快地在他拇指虎口處親了一下，小小聲說：“瀾哥哥，沒事?！?/br>
    蕭瀾抿抿唇，延湄拉著他繼續走，不知甚么時候，他覺得身上漸暖，眼睛也微微瞇了起來——延湄已帶著他走入了融融的晨光之中。

    那段孤寂又陰冷的路，已然到頭了。

    蕭瀾吁口氣，緩過神來，搓搓延湄的手，問：“怎么過來了？不是正在睡回籠覺？”

    “睡不著”，延湄仰頭看他，“就來接你?！?/br>
    蕭瀾捏捏她鼻子，她鼻尖有點兒紅，冰涼的，顯然已在建福門外等了挺半天，“冷不冷？”蕭瀾幫她拉拉氅衣，臉上也冰涼。

    延湄搖搖頭，說：“方才冷，現不冷了，你手熱?！?/br>
    “腿酸不酸？”蕭瀾道：“背你回去再睡會兒？”剛剛延湄正站在風口，蕭瀾怕她嗆了冷風，得先回去叫她喝碗熱湯。

    延湄晃晃他的手，說：“有點兒酸，可我能走，跟你一起?！?/br>
    蕭瀾笑起來，心里頭和這會兒的日光一樣，越發明亮，低頭在她耳邊說：“下回讓你腿酸的走不了路?！?/br>
    延湄眨巴眨巴眼，也不知聽懂沒，踮起腳小聲說：“瀾哥哥，你真厲害?！?/br>
    蕭瀾使壞，故意問：“哪里厲害？”

    延湄想了想，她想起了蕭瀾舞劍的時候、提筆寫字的時候、在濮陽幫她種桃樹的時候、甚至是他吃飯的時候，許多許多，數都數不過來，無一例外的，她都覺得既好看又厲害。

    她轉轉眼珠，沒答話，自個兒捂著嘴樂起來，蕭瀾看她掩唇笑，想歪了，臉上發紅，點點她警告說：“再笑收拾你?！?/br>
    延湄樂得咯咯咯，兩只眼睛瞄著他，哼哼：“皇后娘娘才不怕?！?/br>
    二人牽手回了赤烏殿，延湄早膳時沒吃什么東西，這會子有點兒餓，喝碗熱湯又用了幾塊兒點心，吃飽后就有些犯困，她卻又不去睡，努勁兒睜著眼睛，沖蕭瀾說：“瀾哥哥，來?！?/br>
    蕭瀾跟她進了偏殿書房，延湄按著他坐下，讓耿娘子抱了幾個楠木盒子來，她放到蕭瀾面前，撲撲手，“都給你?！?/br>
    蕭瀾樂了，他知道這幾個盒子里都是延湄平日里頗愛惜的物件，時不時便要拿出來擺弄一下，他打開看看，還有前兩日她才做出來的小輪椅，蕭瀾挑挑眉：“怎么舍得給我？前兩日不還寶貝得很？碰一下都不讓?！?/br>
    ——尤其是這個小輪椅，延湄之前還沒完全想透，蕭瀾動一下她就要急眼。

    延湄擺擺手，一臉認真的看他：“這算什么寶貝？你才是我的寶貝，最大、最大的寶貝?！?/br>
    蕭瀾抿抿唇，幽深深地看著她，說：“過來?！?/br>
    延湄乖乖站到他跟前，蕭瀾拉著她坐到自己腿上，低聲道：“再說一遍?！?/br>
    延湄兩手揉他的臉，捏的他的嘴唇撅起來，親一下，又說：“瀾哥哥才是我的寶貝，大寶貝！”

    蕭瀾蹭她的脖頸兒，說：“沒聽夠?！?/br>
    延湄出奇得乖覺，湊到他耳邊，連連說了好幾遍，蕭瀾扯著她的衣領，輕輕吮咬她的肩窩兒，延湄癢得不行，哈哈樂，問他：“瀾哥哥你要學么？我教你?！?/br>
    蕭瀾抬頭看她，一眼就能明白她的心思——延湄在想著法子哄他開懷。

    他自小到大，被人捧在手心里疼哄的時候太少，便耍起賴來，“嗯”了聲，指指那小輪椅說：“那你教我拆裝這個?！?/br>
    延湄來了精神，坐正身子，蕭瀾便抱著她的腰，下巴墊在她肩膀上，看她先在紙上寫寫畫畫，畫完了，延湄偏頭告訴他：“就是這樣?！?/br>
    蕭瀾看她在紙上拆畫了一個個的小部件，又勾著箭頭示意裝在哪里，看似不難，便蹭蹭下巴說：“我試試?！?/br>
    延湄大力點頭，捧過那兩指來高的輪椅小模幾下拆了，略微興奮道：“瀾哥哥你快來?！?/br>
    蕭瀾看著先前精精致致的一把小輪椅瞬間成了零零碎碎一堆，咳了聲，說：“要不……你先裝一次我瞧瞧?！?/br>
    延湄點點頭，她一擺弄起這些來也顧不上說話，那些長長短短的木條在她手里都似活了一般，沒多會兒她就弄完了，給蕭瀾看：“好了?！?/br>
    蕭瀾親親她的臉，實際他只看了開頭的幾樣，之后都不由自主地在盯著延湄看。

    延湄不自知，裝完了又拆，抓著他的手說：“你來?！?/br>
    蕭瀾湊前一些，比照著她畫的簡圖重新開始。

    一刻鐘之后。

    延湄拍他的手，“錯了，這個不是裝在這里！”

    蕭瀾：“你圖上明明是這樣畫的?！?/br>
    “沒有！”延湄指給他看，“兩個楔塊兒不一樣?！?/br>
    蕭瀾仔細一瞧，還真是有細微的差別，在她耳朵尖兒上咬一下，只好換過來。

    又過一刻鐘。

    延湄瞪著他：“擺錘后面才裝！”

    “嗯，知道了”，蕭瀾說：“先放這個扇巴掌的?！?/br>
    ——這已經是第四遍了，然而看起來還是夠嗆。

    “那不是巴掌”，延湄糾正，“扇風用?！?/br>
    蕭瀾心話兒你說什么就是什么，一只胳膊從她肩膀上越過去，捏著薄薄的木片往凹槽里送，延湄提醒：“輕……”話還沒說完，木片啪嗒，斷了。

    蕭瀾：“……”

    延湄慢慢轉過來，瞪著他：“笨?！?/br>
    蕭瀾捏她臉，“路上是誰說我‘真厲害’？”

    延湄嘟嘴，推推他肩膀：“沒說！你賠我的寶貝?！?/br>
    蕭瀾黑臉：“剛剛不是說我才是你的寶貝？”

    “不承認”，延湄捂著嘴，“真笨?！?/br>
    蕭瀾掐她的腰：“哪里笨？嗯？哪里笨？”

    延湄說：“手笨?！?/br>
    蕭瀾點點頭，一只手往她衣服里探，“我讓你瞧瞧手到底笨不笨?！?/br>
    延湄眼珠亂轉，忙一口親在他的嘴唇上，蹭到他耳邊說：“一點兒都不笨！一點兒都不笨！”

    蕭瀾道：“晚了?！?/br>
    延湄親親他耳朵，忽然抱緊了他，輕聲說：“再笨也是我的瀾哥哥，是我的寶貝，誰都不能欺負?！?/br>
    第102章 后招

    隔天，霍氏出宮，去了樂游苑頤養。

    走時天光方明，晨霧中一片冬寒，蕭瀾與延湄并沒有回避，按例去問安、相送，霍氏坐在輦上，前后俱是禁軍，她掃一眼兩人相攜的手，面色比這冬日的早晨更冷。

    蕭瀾人雖到了，禮制上也不差，然母子之間一句話也沒多言，霍氏吊著眉梢，更是一副不愿正眼看他們的樣子，蓮姑為這事著急，一宿沒睡，過來啞著嗓子勸：“皇上，眼下不是置氣的時候，您剛著勁兒，太后也是一樣，今兒這一走，可就真傷了母子情分吶！”

    蕭瀾不說話，霍氏余光瞥到，冷冷道：“蓮姑，回來?！?/br>
    蓮姑心里頭發急，跪下去求：“皇上……”

    蕭瀾虛扶了她一下，平靜道：“蓮姑，樂游苑中甚么都有，服侍好太后?！?/br>
    蓮姑眼圈通紅，霍氏在前頭咬牙又叫道：“回來！”

    蓮姑無法，只得掖掖眼淚，行個禮，回了霍氏身邊。

    辰時，儀駕起行，太后自這一日出了宮，移居樂游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