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延湄看著他,裹起被子坐直了腰,蕭瀾摸摸她腦門道:“不知道該怎么說?記得幾句就說幾句?!?/br> 哪里是記得幾句? 她都記得。 延湄沉默片刻,然后,將當日霍氏與她的對話,從頭到尾,幾乎是一字不差地復述了一遍。 她記性極好,有些地方甚至能惟妙惟肖地模仿霍氏的語氣,蕭瀾漸漸聽出了冷汗——他一向知曉霍氏的強勢,就在方才也猜過霍氏可能會以太后的身份施以威壓,再或者給延湄高高帶上一頂“賢后”的帽子,訓導她該母儀天下,該給自己的夫君納妃。 可他萬沒想到,霍氏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什么叫“再怎么喜歡也不過是因為沒嘗過旁的”?什么又叫“延湄就與東街那家松餅一樣”? 霍氏早已將他對延湄的情意瞧得分分明明,卻還對延湄說這樣誅心的話,可有想過他半分?平日的噓寒問暖,慈眉善笑演得也真是累。 延湄看他面色發白,伸出手摟著拍一拍,說:“瀾哥哥,別氣?!?/br> 蕭瀾頭埋在她肩膀上,悶聲問:“怎不早與我說?” 延湄與他頂頂腦門,慢吞吞應道:“她是母親?!?/br> ——她當日的確還沒有想明白霍氏的話,可也并不是對霍氏的非善意全無所感,然而,她知道蕭瀾已然沒有了父親,沒有了兄長,沒有了長姐,只剩下霍氏這個母親。她無法像對傅夫人般對霍氏親近,可是她想著蕭瀾,因努力顧著這薄薄的情分。 蕭瀾一經想通前頭,后面全懂了。 延湄尤能如此,霍氏還是長輩,怎就不肯回贈分毫? 他抱著延湄,良久,說不出話來。 延湄跟他膩了一會兒,身上黏黏的,怪難受,手指戳戳他的肩膀,“洗洗?!?/br> 蕭瀾卻掐著她的腰,說:“不?!?/br> 延湄坐在他腿上,哈哈哈地扭,拍他胳膊,“腰上癢癢?!?/br> 蕭瀾按著她的腰往前,在某處停住,注視著延湄。 延湄感覺到了,也直勾勾看著他,視線交纏,從星星點點,到明明暗暗,再到nongnong烈烈,延湄心里頭像是有柔軟的枝條,發了芽,柔嫩又新鮮,滿是生機勃勃。 她眨眨眼,身子往前傾,主動親上了蕭瀾嘴唇。 蕭瀾沒有閉眼,看著她,手掌扣著她的腰往前送,動作緩慢且堅定,延湄感覺太鮮明了,整個眼簾都在顫動,卻沒有出聲,伸出舌尖去碰蕭瀾的。 蕭瀾已經完全地與她融在一處,受到她這一點兒主動的“挑逗”,瞬間反客為主,將她壓在柔軟得被褥里。 這一次,蕭瀾比以往都沉默,卻也比以往都翻倍的兇狠。 延湄真被他逼哭了,一邊兒扭動著身子一邊用手背去抹眼角的淚花。 蕭瀾把她的手壓在頭頂,動作卻更狠,延湄嘟起嘴去親他想討饒,蕭瀾偏不叫她得逞,去吻她的額頭,又順著眼角吻舐到脖頸兒。 延湄水濛濛的眼睛帶了些微迷離,看著蕭瀾腦袋往下移,忽而胸脯一熱,緊接著一陣麻癢席卷了全身,她不由自主地抖起來,忍不住大喊出聲:“啊啊啊啊瀾哥哥瀾哥哥……” 她的瀾哥哥給了她重重一記。 …… 延湄短暫地昏睡了片刻才清醒過來,睜眼便看見蕭瀾近在咫尺,兩人自然又甜蜜地碰碰嘴唇,蕭瀾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句話,延湄捂著眼睛不看他,蕭瀾笑出聲,這回才抱著她去清洗。 耿娘子帶著桃葉將榻里的被褥換過,殿內點了松香,兩人洗過,換好褻衣,延湄趴在蕭瀾背上叫他背,蕭瀾就背著她轉了個大圈,半天才回榻上。 延湄乏累得很,可又有點兒睡不著,兩人靠坐在床頭,小聲說話,延湄又樂,摸蕭瀾一把,說:“瀾哥哥,你怎么這么好看?!?/br> 蕭瀾樂起來,感覺自己插上翅膀就要能飛,手指與她扣在一起,說:“你也好看?!?/br> “那是自然”,延湄仰著臉看他,說:“什么松餅都沒我好看!” 蕭瀾想了想,坐正身子,凝視著她的眼睛,道:“還在氣那幾個‘松餅’?” 延湄拇指掐著食指指肚,說:“一點點?!?/br> 蕭瀾握住她的手,在指尖親一下,道:“是瀾哥哥錯怪你了?!?/br> 延湄瞪大眼睛看他,蕭瀾握著她的手覆在心口,臉有些紅,道:“你要打瀾哥哥幾下出出氣么?” 延湄搖頭:“我才舍不得?!毕肓讼胗终f:“可你往后再不準吃松餅了?!?/br> 蕭瀾“嗯”了聲,慢慢湊到她耳邊,道:“我從來就不喜什么松餅,現今的心頭愛也只有一個,你可知是誰?” 延湄轉轉眼珠,忽一仰頭,哈哈樂了,她看著蕭瀾說:“我知道!可我不告你?!?/br> 蕭瀾勾住她的脖子,“那我來告訴你?!?/br> 延湄彎著眼睛,臉上雖然沒有端肅,肩膀卻微微繃緊了,她聽見蕭瀾說到:“瀾哥哥沒有什么能夠給你的,只有這一副身心,可以不打半點兒折扣,完完全全地交托與你,你拿好了,無論如何,萬不準在半路撇開?!?/br> 蕭瀾說完,沉沉看著她,延湄怔了片刻,眨眨眼。 ——她聽懂了。 這就是她看見的那座山,在蕭瀾心里。 她突然身子往后一仰,仰倒在榻上,蕭瀾跟過去,困著他問:“聽到沒?不、準、在、半、路、撇、開?!?/br> 延湄扯了被子將兩人一塊兒蒙住,在黑暗里樂,嘴里卻說:“聽到了,可皇后娘娘要想一想?!?/br> 蕭瀾堵她的嘴,“朕讓皇后好好想?!?/br> …… 第二日一早,皇后沒有到昭明宮請安。 過了卯時,日頭都已經升起來,皇后還是沒人影兒,不過皇后沒來,皇上卻來了。 霍氏倚在暖榻上,正在喝一碗消食解膩的橘福湯,看見蕭瀾進來,不冷不熱道:“皇上好早啊?!?/br> 蕭瀾依舊按例行了禮,也沒應聲,稍抬抬手,門外進來一溜兒小太監,每人手里都拖著個大食盒,放下擺齊,竟有二十個。 霍氏皺皺眉:“皇上這是要作甚?” 蕭瀾沒答話,負手道:“都退下?!?/br> 屋內伺候的宮女們相看一眼,蓮姑忙揮揮手,打發他們退下去,親自關上了明間兒的門。 蕭瀾緩步上前,坐在方桌的另一頭,挑眉:“太后看看,朕給您帶了什么來?” 霍氏不吱聲,沒摸清蕭瀾這一大早的是什么意思,沖蓮姑微微示意,蓮姑便上前將食盒一一打開。 整整二十大盒,一模一樣,全是松餅。 “朕知道太后愛吃這個”,蕭瀾道,“今兒特意吩咐膳房,將所有的松餅都送過來,不知可能討得太后歡心?不能也無妨,往后朕日日都叫人送,太后放心就是?!?/br> 霍氏聽他稱呼變了,又看看地上這一排糟心的食盒,隱約猜到了是什么事,將手中銀碗“啪”地往桌上一撂,怒道:“大早上的,皇上是來給哀家添堵的?怎么,皇后不來給哀家請安也就罷了,還在皇上這下了什么功夫,讓皇上竟昏了頭,對自個兒母親一副興師問罪的模樣?” 蕭瀾啖了口茶,頭也沒抬道:“太后還記得,您與朕是母子?” “少與哀家打這些機鋒!”霍氏道:“哀家若與你不是母子,哪里愛為你們cao這些閑心?你不思體諒,反倒要聽那丫頭的枕邊語,這哪里是皇后做派?分明與那些狐媚惑主的東西一個德行,你當了皇上,便連好賴也分不清了。你就是好賴不分,難道不知一個‘孝’字該怎么寫?況且,聽聞昨兒下午,皇后私自處置了昭明宮的一名宮女?哀家宮里的人,她便是皇后也不能擅自做主,真是沒規矩!” “是”,蕭瀾竟應了一聲,慢慢放下茶盞,轉頭看著霍氏,霍氏冷哼一聲:“你若是現在聽哀家的勸,也還不晚?!?/br> 蕭瀾搖搖,道:“不,朕是在想,太后既然如此不喜,還是眼不見心不煩的好?!?/br> 第100章 決裂 霍氏沉了臉,緩緩道:“皇上這話是什么意思?” “太后此前一直清修”,蕭瀾道:“朕知道您喜靜,在宮里擾了您是朕不好,朕知錯了,也不敢再煩勞太后受這些苦處,因專給太后留了一處清凈地?!?/br> 霍氏一愕,稍過了片刻才反應過來,不可置信道:“你、你要趕自己的母親出宮?!” “不是趕”,蕭瀾站起身,“是太后自己要出宮的?!?/br> “呸!”霍氏怒不可遏:“哀家甚么時候說過這樣的話?分明是你聽信了皇后的挑唆。這才幾日,你就嫌哀家礙眼,皇上的德行里,可還有一個孝字?” 說到此,霍氏倒是想到了,她挑挑眉峰,聲音稍壓下去些,冷笑問:“棲霞寺還在城外,盡管如今已圈為皇家禮佛之地,然皇上方登位便將自己的母親趕到城外,哀家倒要聽聽天下的百姓怎么說?朝中的言官又怎么說?” 百姓孝當先,便是皇帝也不能逾越。放眼前朝,從未有過皇帝穩坐皇城,卻將太后攆到宮外的,簡直荒唐。 霍氏看著他,眼神里帶了略略的挑釁和責難,蕭瀾心頭愈冷,靜靜道:“母親想岔了,您不是去棲霞寺,是到樂游苑。那里不需要出城,又是皇家別苑,春可賞花踏青、夏可避暑乘蔭;秋有百果明月、冬有紅梅白雪,一向是前朝的后妃們最愛之處。太后在樂游苑中,吃穿用度,朕都會命人挑最好的送去——朕這兒舍不得用的送給太后用,皇后宮里沒有的東西,太后那兒有,這上頭您大可放心。如此,言官們若還能說出什么來,那就是不知輕重了。太后看,如何?” 霍氏愣了愣,半晌,慢慢咂摸出滋味來。 ——蕭瀾已近前前后后想周全了。 若讓她去棲霞寺不但言官們有話說,且棲霞寺雖掛了皇家名號,可四品以上的外命婦仍可去祈?;蚨Y佛,以霍氏的心性,蕭瀾根本不放心。 可樂游苑不行,非是皇家的人,若無皇上旨意,根本不能入內,霍氏在樂游苑頤養身子,極合情理,再按蕭瀾所說所做,言官們非但不會上疏,還會稱道皇上皇后仁孝…… 霍氏臉色變了變,問:“皇上這主意打了多久了?” 蕭瀾抿抿唇,沒說話。 霍氏站起身,走到他身前一步距離,聲音有些發哽:“阿瀾,這十年來,母親日日夜夜所想的不過就是一件事——讓你登上大位。只有手持天子劍,你才能將生死握在自個兒手里;只有坐在這個位置,你才能俯瞰旁人,將他們的生死也握在你手里。單為此,母親為你費了多少心血,又為你忍下了多少屈辱,你可知道?現今你成了親,掌了權,就為那丫頭隨隨便便的幾句話,就要與自個兒母親生了嫌隙不成?” 蕭瀾皺皺眉,后退了兩步,“到了此刻,母親還不愿承認自己所做的事么? 霍氏哼一聲:“承認什么?你一向不喜哀家,傅家那丫頭更是沒良心,平日里妄對她那般好,如今卻在你面前調三窩四,讓人不得安生?!?/br> “母親若是真心對她好,就不會與她說那樣一番話,您明知她性子至純,卻句句明里暗里地往她心上刺,這一路是真情還是假意,母親心里清楚?!?/br> “好啊”,霍氏聽他這樣說,也不耐煩再維持甚慈母樣子了,指著他道:“是以就為了她,你就要將哀家禁在樂游苑中?” “母親”,蕭瀾看著她,一字字道:“您與兒子之間,從來就不是因為延湄。她反是被我帶累,不能得您的疼愛?!?/br> “哀家還不夠疼你?”霍氏像是聽了個天大的笑話,“要是不疼你,當年你是怎么活下來的?要是不疼你,你能當上皇帝?就是太疼你了才縱得你今日這般放肆!蕭央煥那老賊你如今還留了他一條狗命!納妃一事你若是肯乖乖聽話,哀家用得著拐彎抹角地去找那傻丫頭?你竟還有臉說哀家不疼你,你摸著自己的心口問問,是哀家不疼你,還是你違悖太過?” 蕭瀾垂著的手稍稍發僵,半天,他聽見自己干澀地說了一句:“今日,倘換做大哥,母親可還會要求他必須事事順從?” 他這句話聲音又干又小,卻一下正觸了霍氏的逆鱗,她上前兩步狠推了蕭瀾一把,咬牙切齒地喊道:“你還有臉提起你哥哥!要是、要是他還活著,哪里輪得上你?你愛做什么做什么,哀家才懶得管!懶得管!” 蕭瀾點點頭,把微微發抖的手背到身后,“母親今日,總算肯說出真話了?!?/br> 霍氏指指他:“什么事真話?真話就是——你的命早不是你自己的!是替你的父親、你的兄長、你的jiejie,以及你母親這二十多年的屈辱活著!你坐在至尊之位,享著天下榮華,你可還記得你已逝的父親、兄長、和jiejie?你還想要什么?母親的疼寵?世間的情愛?不,你有的已經夠多了,這兩樣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幫你納妃怎么了?幫你鞏固帝位有錯?母親擅自做主又怎么了?我熬這么些年,難道不是應該的?阿瀾,母親再告訴你一句最真、最真的話?!?/br> 蕭瀾面色幾變,想抬腳就走,腳下卻黏住似的動不了,他背負著這些已經太久了,索性都說出來也好,他麻木地道:“兒子聽著?!?/br> 霍氏摸摸他的臉,動作輕柔,語氣卻是惡毒的,她道:“我這輩子最后悔的事情,便是當年一念之差,生下了你?!?/br> 蕭瀾躲她的手,幼時他無數的奢望霍氏能摸摸他、抱抱他。 但從未有過。 到此刻為止,這尚是霍氏頭一回這般輕柔地撫過他的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