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蕭瀾攏著她,輕聲問:“怎么了?” 延湄眼睛蒙了層淚,除了憂心,更多的還有憤怒,啞聲說:“阿娘,傷重?!?/br> 蕭瀾看向閔馨,閔馨點頭道:“剛剛微臣與娘娘檢查老夫人傷勢,見心口上方還有腰間都有刀傷,心口上方的只偏了幾寸,后腦處也曾受撞,雖這些外傷眼下已愈合的差不離,但仍可想見當時的兇險?!?/br> 延湄胸口起伏,稍稍站直身子,盯著傅長啟問:“誰?” ——誰傷了阿娘? 傅長啟一時無法答她。 延湄轉而看向蕭瀾,蕭瀾道:“正在查,二哥定與你同樣擔心?!?/br> 延湄默默抓了下傅長啟的袖子,晃一晃,傅長啟示意沒事,蕭瀾問劉院正:“如何?” 劉院正面帶猶豫,到了這個份兒上,不把病情說清反而害人,蕭瀾吩咐:“說實話?!?/br> “是”,劉院正頓了頓道:“方才閔太醫與微臣已仔細診過,老夫人身上雖有皮rou傷,但之前的大夫所開的方子治外傷是對癥的,傷處藥換得勤,平日服侍的人也仔細,并無發熱、起炎癥之狀,可見病因不在這兒,應在被撞傷的頭部,淤了血。臣看了方子,當時老夫人失血多,可能已然昏迷,大夫用了白芨粉,激得人醒過來,因而就沒有細細檢查撞傷的后腦,只顧著心口處的重傷。老夫人后也有頭暈之癥,只當是身子尚未恢復,一來二去,耽誤了,這才導致如今昏迷不醒?!?/br> “可能治愈?” “臣……不好說”,劉院正道:“此癥沒有旁的法子,只能以針灸一點點散瘀,若是淤血不重,散去一部分老夫人或許就可醒了,但想要能動、能說話,還需得淤血散盡方可;若是淤血處不好施針……”后半句話劉院正咽下去,不好說了。 傅濟道:“劉太醫不必顧忌,直說便是,傅某受得住?!?/br> 蕭瀾頷首,劉院正只得道:“若是淤血處不當,老夫人也可能,一直這般昏迷下去,抑或是能醒,但動不了,也無法開口言語?!?/br> 他說完,屋中只能聽見喘氣的聲音。 唐氏先抹了抹眼淚,延湄反沒有,只是緊緊閉著嘴巴,還是閔馨先出聲道:“娘娘,這只是最壞的預計,老夫人得您和皇上護佑,自有福氣,會醒過來的?!?/br> 延湄怔怔地沒出聲。 蕭瀾道:“需要什么你自管從太醫院取,晚些交代一聲兒,這陣子你暫且留在國公府里?!?/br> “旁的倒也不缺”,劉院正道:“只是需再有位太醫給微臣壓針?!?/br> 延湄這時轉了身,抓起蕭瀾一只手,在他掌心寫字,她剛寫第三筆蕭瀾便知她的意思了,合上手掌,頓了頓問:“閔蘅成么?” 劉院正點頭——閔蘅行針他是考較過的,比其他幾位年長的太醫都要穩。 事不宜遲,蕭瀾讓人先帶劉院正返回太醫院,備上所需的東西,順道將閔蘅也帶來。 延湄站到榻邊,一眼不眨地看著傅夫人,似乎還是不大相信傅夫人會一直昏睡下去。 傅濟將幾人請去了花廳,閔馨看見傅長啟原本一腔的委屈,可見傅夫人病重成這般,甚么心思也沒了,低低勸道:“老天護佑,老夫人會沒事的,前年里,我哥哥也曾診過一位撞傷頭部的病人,現今已恢復如常了,你、你莫太過擔心?!?/br> 傅長啟轉頭看她一眼,見朝陽之下,閔馨微仰著臉,滿目的擔心與緊張,他點點頭,輕聲道:“多謝?!?/br> “不用”,閔馨咬咬嘴唇,她有一肚子話想說,可眼下太不合時宜,只能壓著,將這些話全部揉進目光里,傅長啟被她看得一愣,步子放慢了些,閔馨敏感地察覺到,不說話了,低頭調著步子,與他走成一致。 蕭真耳朵長,前半句話他還聽見了,后邊沒了動靜,他不自禁轉身看了一眼,只看到閔馨在低頭走路,他嘖了聲,心說人前還挺會裝乖。 幾人坐下用了頓茶點的工夫,劉院正打個來回,閔蘅也跟著到了。 兩人商討番病情,頭次施針為的是打通筋脈,時間長些,等得人提心吊膽,蕭瀾看延湄,延湄的目光此時卻都放在閔蘅身上——相較于劉院正,她還是信得著閔蘅。 小半個時辰,里間、外間都無人說話,及至施完針,等著的人也出了一頭汗。 頭一次尚瞧不出太多,可是閔蘅凈過手,來回話時見延湄眼里隱隱約約全是期待,他感覺自己點了下頭,回道:“老夫人情形不算太糟,若能醒,便有望恢復?!?/br> 延湄眼睛霎時亮了一下,偏頭看蕭瀾,蕭瀾總算得以被她看一眼,道:“若需要什么藥,便在宮里取?!?/br> 傅家人跟著謝恩,他們折騰了一上午,不便在宮外用午膳,便起身回宮。 延湄好不容易回府一趟,傅夫人又是這個樣子,她幾乎一步三回頭,不舍得很,蕭瀾道:“二哥也隨著進宮一趟?!?/br> 傅長啟領旨,閔馨忙道:“微臣也隨娘娘回宮?!?/br> 蕭真嘿了聲,瞪眼:“本王府中側妃的病你還沒瞧呢!” 蕭瀾擔心延湄這一急自個兒也鬧出什么病來,得叫閔馨回去給她診脈,連帶說說話解悶,遂睨著蕭真:“你若是急,便去尋旁的大夫,若不急,便等著過幾日?!?/br> 蕭真只得不吱聲了。 閔馨麻溜兒地扶著延湄上了車駕,她剛剛是被蕭真送過來的,劉院正和閔蘅都暫且留在傅家,剩她一個只得暫且跪坐在車轅處,傅長啟便另牽了匹馬過來,把韁繩遞給她問:“會騎馬么?” 閔馨其實這幾日正跟著閔蘅學,從這到宮里走御道,一路平平坦坦,她是能騎上一段兒的,可是卻搖搖頭,道:“我不會?!?/br> 傅長啟看著她,閔馨也不臉紅,她沒有閨閣女子的矜持,索性厚著臉皮道:“傅二哥能不能帶我一段兒?” 傅長啟被這稱呼弄得微微怔神,眨了眨眼,笑道:“成?!?/br> 閔馨也不客氣,牽著韁繩便往他的馬上爬,傅長啟看她這動作,挑了下眉,往車里報一聲,自己也登蹬上馬。閔馨先剛是怕他不肯帶著自己,此時真正共乘一騎,她也知道臉紅了,緊緊攥著韁繩不敢動。 傅長啟一手從后邊伸過來,晃了晃韁繩,道:“你若一直這樣拽著,這馬可走不了?!?/br> 閔馨感覺他聲音就在自己耳邊飄,氣息熱熱地撫到半邊臉頰上,她忙不迭地松了手,又抓住了馬鬃。 傅長啟似乎是輕輕嘆了一下,把韁繩調松,另一只手環過來,抓著她的胳膊放在繩扣上,閔馨結結巴巴說:“我我我……” 沒等她說完,傅長啟已經一夾馬腹,縱了韁繩,棗紅色的高頭大馬噠噠跑了起來,他沒聽清閔馨的話,遂稍微低頭,問:“什么?” 閔馨感覺他整個人靠了過來,心和跳在嗓子眼兒一樣,點點頭又搖搖頭,蚊子似的哼哼,說:“我我、我沒、沒說話?!?/br> 傅長啟笑了下,道:“上次見寧王帶著你,還以為你會騎馬?!?/br> 閔馨這下有點兒急,使勁兒擺手,說:“不是不是,上回、上回……傅二哥你誤會了?!?/br> 她滿心想解釋,可又不知該怎么解釋,想等傅長啟問一句她好答一句,然而傅長啟似乎就這么一說,再沒有下文了,閔馨大半截兒的話堵在肚子里,上下不得,折磨得很,有心想回頭看看傅長啟的神色,又不大好意思,只能僵著脖子坐著。 這一路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可最撓心的恐就是她了。 蕭瀾一行走的快沒了影兒,傅濟等人才躬身一禮準備回府,結果看到蕭真也還站在府門前,以為他還有事,忙道:“王爺?” 蕭真的神情尚有點兒錯愕,隨即又轉為暴躁和陰沉,他轉頭直直看了傅濟一眼,傅濟正被他看得莫名,就見蕭真已跳上馬,啪一聲揚鞭子走了。 …… 圣駕進了端門,所有人下馬,跟在后頭,閔馨這一路過得飄乎乎,下馬時走路還順邊兒,傅長啟忍不住咳了一聲,道:“是我騎術不佳,嚇著閔太醫了?!?/br> 閔馨臉已經紅成了熟蝦,話也說不上來了。 延湄這一路都沒怎么吱聲,蕭瀾把她送回赤烏殿,閔馨診過脈,開了副舒肝散氣的方子,她留下來陪著,蕭瀾才到前頭去見傅長啟。 在府里該說的都說了,蕭瀾便開門見山問:“母親在去歸覺寺之前,可還去過哪里?” 傅長啟想了一想,回道:“也沒旁的,聽大哥說,當時京里頭傳得厲害,母親急得上火,到幾位父親的同僚家中拜訪過,這其中有當日同去的,也有留守在京的,母親想看看是否能打聽出些旁的消息?!?/br> 蕭瀾道:“大抵有誰你可記得?寫下來?!?/br> 傅長啟點點頭,提筆寫了幾個人,蕭瀾掃一眼,“還有旁人么?” 傅長啟稍稍猶豫,又如實道:“像是還去了趟大司馬府?!?/br> ——倒不是他故意掩著不說,眼下沈湛與蕭瀾實在微妙,傅家自然是站在蕭瀾一頭,可沈湛之前與傅濟又有那么一丁點兒算不上交情的交情,帝權之下,傅長啟說話也不敢隨便。 蕭瀾眉頭動了動,道:“朕知曉父親曾與沈湛有些微薄之交,你直說便可。母親當日可是想去求沈湛幫忙?” “是”,傅長啟舒口氣道:“當時朝廷遲遲沒有派兵,母親也是病急亂投醫,想到當初小妹……皇后娘娘與皇上成婚時,大司馬府還曾譴人送了賀禮,就想厚著臉依著這點兒薄面去求一求,可聽大哥說,母親回來便掉了淚,怎么問也不說情形,八成是沒有得見?!?/br> “那也未必”,蕭瀾起身,扔給他一個錢袋,道:“可能就是因為見著了才招致禍端?!?/br> 錢袋里只有幾錠銀子和幾顆金珠,傅長啟沒明白,“皇上是說母親此次的事與大司馬府有關?可傅家與大司馬府從無恩怨,倘使真的有,早幾年八成就被趕出京了?!?/br> “實話與你說”,蕭瀾捏了顆金珠,“在從漢中到濮陽的路上,曾遇過刺客,先前以為是沖著朕,后來發覺沖的是皇后,當時那刺客跑了,不久后,又潛到濮陽侯府中行刺,奔的還是皇后,這幾樣東西便是那刺客身上搜來的?!?/br> 這下傅長啟驚愕,道:“那阿湄……” 說完意識到是多此一問了,延湄現今好好的,他叫慣了延湄的閨名,急時便改不了口,忙告罪,又一思忖,說:“可皇后自小養在家中,與大司馬府更上毫無干系了?!?/br> “朕先前也以為是沈家”,蕭瀾把那珠子彈到他手里,聲音放低了些:“但派人查了甚久,這些東西除了沈家能有,還有一家也有瓜葛,便是與沈氏結姻親的虞家?!?/br> 傅長啟簡直蒙了,若論大梁世家,眼下沈家似乎當屬第一,可誰都明白,那是因大司馬沈湛之故,若不說沈湛,幾十年前直至現今,大梁的第一世家都非虞家莫屬。 ——就連沈湛當年也是做了虞家的乘龍快婿后,才在朝堂一發不可收拾。 可這與延湄又……傅長啟臉色一變,想到了一件事。 蕭瀾道:“二哥想到什么了?” 傅長啟卻面露難色,他自己也是一現靈光,事情不小,傅夫人又昏迷著,沒法子弄清,他更不能隨意開口,猶豫了一下道:“皇上可否給長啟些人手,允我出趟京?回來時,大概能為皇上解惑?!?/br> 第94章 畫圓 傅長啟走后,蕭瀾在敬思殿稍坐了片刻,將事情前后想一遍,卻都是一點兩點,串聯不起來,便暫且作罷,先回了赤烏殿。 閔馨還沒走,正在看午膳的單子,告訴耿娘子哪些要換下,延湄不在內殿,在東偏殿的書房里。 蕭瀾過去,見她在作畫,畫的也不是平日里的器物圖,而是間宅院——更確切的說,是間農院,普普通通,外頭圍了一圈籬笆,有兩個人仰著頭,正在將籬笆扎高,院中還有三人,一個大的,兩個小的,大的蹲著身子像是在燒火,兩個小的對在一處,不知在干嘛。 蕭瀾看了一會兒,有點兒明白,問道:“幼時,家里?” 延湄頭也沒抬,說:“從前的?!?/br> 蕭瀾將圈椅拉近,坐下,拽著延湄坐到自己腿上,延湄也沒回頭,手下不停,仍舊在認認真真地描屋頂。 蕭瀾下巴頦墊到她肩膀上,一手從她腰間環過去,一手在畫上指了指,說:“屋頂用什么搭的?” “蘆葦,稻草,泥?!毖愉乜赡苁窍肫鹆擞啄晟w新家的時候,語氣帶著些微的輕快。 蕭瀾嗯了聲,又說:“你住在哪里?” 延湄用筆在西面的小廂房指了指:“這里?!?/br> 蕭瀾手指便在那“廂房”邊敲了敲,廂房畫的不大,蕭瀾并著手指便能將它蓋住,可是對于當時的傅家來說,能讓延湄也有一間小小的單獨臥房是傅濟和傅長風起早貪黑,多做了幾份活計才能有的。 蕭瀾手移到籬笆旁邊,分開拇指和食指比劃,似乎想量一量那籬笆有多高,延湄說:“很高很高?!?/br> ——那是她幼時的感覺,站在籬笆旁,總覺得很高很高,能將整間院子護圍起來,圍成一個傅家。 蕭瀾又指指籬笆旁邊的兩個高些的人,說:“父親,大哥?” 延湄嗯了聲,蕭瀾又往回指,院中似在起灶燒火的無疑是傅夫人了,他稍稍猶豫,延湄已自己輕輕撫了下,聲音微低,說:“阿娘?!?/br> 蕭瀾臉頰貼著她的脖頸兒蹭了蹭,旁邊還有兩個小人,自然是延湄與傅長啟,可是畫的有些亂,蕭瀾半天沒看明白是在做甚,遂問:“二哥在教你讀書識字?” 他想象中是這樣的,因在端王府,最開始是蕭瑛教的他。 延湄鼓鼓嘴,提筆又添了幾下,其中一個小人的胳膊變成了六只,蕭瀾沒懂,延湄說:“在打架!二哥弄亂我頭發,咬他?!?/br> 傅長啟小時候手欠,總想把她逗弄哭,可延湄自小眼淚就不多,逗著逗著往往就要打起來,延湄屬于不吭聲卻敢下手的,傅長啟總是先手欠,真打起來又不舍得下手,就嘴里嚎嚷得厲害,隔著三五家,都能聽見他的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