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節
蕭瀾打了個折返,進了園中的遠香堂。 這三間堂廳做觀景之用,剛剛整修出來沒幾日,物件還沒擺全,他隨意在石席上坐了,道:“說罷?!?/br> 白倩提裙跪下,砰砰磕了兩個頭,說:“請侯爺饒奴婢一命,您讓奴婢怎么都成?!?/br> 蕭瀾往后仰了下身子,一手搭在旁邊的扶墩上,問她:“你做了甚么尋死的事情要在這求饒命?” “奴婢……對夫人服侍不周”,白倩頗是緊張,伏在地上的手在抖,她盡量穩著聲說:“前幾日允大娘因照顧夫人不力被罰了,奴婢自省,特來請罪?!?/br> 請罪?蕭瀾一手摩挲說下巴,聲音里帶著點兒懶懶的笑意:“允大娘被罰并非因她照護夫人不力,是因著……她是顯陽宮里的人?!?/br> 這話說的如此直白,白倩抖得更厲害了,抬起頭,眼里慌慌的,說:“奴婢被榮妃娘娘選中時,也曾到顯陽宮參拜,只是在殿外磕頭,皇后娘娘瞧了奴婢兩眼便叫走了?!?/br> 蕭瀾知道她今兒為何而來了,——投誠。 膽子也算大的。 白倩不笨,允大娘被關起來后,她心里多半做過種種猜想,又鑒于宸妃送的兩個丫頭一個被留在京里,一個因進城時多了兩句話直接被遣到了前院,到現今都沒能再進二門一回,是以壯著膽子猜到了允大娘的來處上,又以此想到自己雖不是宮里出來的,但畢竟經了榮妃娘娘這一道手,頓時怕了。 ——皇帝那會兒不知是糊涂還是清明,這事沒交給皇后反讓榮妃挑的人。 榮妃即是寧王蕭真的生母,那會兒蕭瀾還沒把人家兒子揍成豬頭,與蕭真之間也無根本的沖突。 “嗯”,蕭瀾應了一聲,示意她說下去。 “奴婢雖生在小門小戶,但自小便聽父母訓教,在家從父,進了侯府便該以侯爺為天,奴婢見識短,旁的事情一概不懂,只求侯爺和夫人支使得順手,跑腿說話我行,灑掃燒火我也行?!?/br> 她誠心誠意地,把姿態放到最卑微。 蕭瀾閉上眼,“你愿意做什么?” “奴婢什么都愿意”,白倩說,“侯爺讓奴婢做什么,奴婢便做什么?!?/br> ……眼下還真有件事她去最合適。 蕭瀾睜開眼,看了她一會兒。 “去給允大娘送頓飯吧?!?/br> “是”,白倩跪在地上,應出這一聲時忐忑中又夾雜著絲喜悅,為自己能為他出一點兒力而默默高興。 蕭瀾又在遠香堂枯坐片刻才回正院,院中閔蘅正站在廊下,閔馨在屋里驗看藥湯的煮的火候。 他們來得甚早,因打今兒起便不必行針了,只泡藥浴,早晚各一個時辰,今早是頭一次,閔蘅不得不把閔馨帶過來。 蕭瀾進了屋,閔馨笑嘻嘻行個禮,延湄還在桌旁打瞌睡,蕭瀾道:“這藥浴要泡多久?” “個兒把月”,閔馨把手伸進藥湯里試了試,說:“早間不能吃東西,羊奶也別喝,蜂蜜水可多備些?!?/br> 一個月都不能用早飯,蕭瀾轉頭看了延湄一眼,延湄已被桃花叫醒了,過來說:“屋子里都是藥味?!?/br> 蕭瀾本想問她餓不餓,轉念覺得還是別招她了,閔馨在旁邊動了動鼻子又道:“夫人這也不是甚大病,行過針后經脈已通,除卻該忌口這些,其他與平日一般就成。侯爺若是得閑,還可帶著夫人在濮陽城里轉一轉,能發發汗的都是好的?!?/br> 蕭瀾點頭,過去看了看浴桶里冒著熱氣的藥湯,閔馨便過來在延湄耳邊小聲道:“夫人,莫怪我多嘴,侯爺身上有股子香味兒,我聞著可不像你這屋里的?!?/br> 她倒不是調三窩四的性子,但揣著看熱鬧的心,左右她是進不了侯府的門,找點兒樂子也中。 延湄退開一些看她,閔馨搖搖頭,意思侯府里妾多也是尋常,但侯爺總該換身衣裳再過來。 延湄盯著閔馨看了片刻,走過去,在蕭瀾身邊喚了一聲:“瀾哥哥?!?/br> 蕭瀾冷不丁被她這樣一叫,手直接在桶里壓了個水花,撲的袖子都濕了,延湄便抓著他的袖子聞聞,小聲說:“藥味,沒香味?!?/br> 蕭瀾何等的心思,看她的眼神,立時就明白了。 滿屋子的藥,旁人是不可能聞到連他自己都沒在意的細微香味的,他冷冷斜了閔馨一眼,轉身對延湄道:“方才與白氏說了句話?!毖愉夭⒉挥X說句話有甚么,更不疑蕭瀾騙她,心思即刻就轉開了,說:“早飯,西間?!?/br> 閔馨受了記冷眼,心里直跺腳,——小夫人喲!你要不要賣我賣的這般快?! 毫無疑問地,回去的路上她又受了閔蘅一頓訓,直感嘆這侯府就不該來,犯沖。 她這廂鬧心,延湄連泡了十日的藥浴卻身子舒爽許多,蕭瀾記起閔馨的話,倒想著待她去城中轉轉也可,明日便是中秋,今兒有一兩個時辰得閑,能出去走一圈兒,濮陽雖不似金陵,也還是有商戶有人的,正采買些東西。 他叫人備了車,出來時延湄卻一直盯著那馬,蕭瀾道:“想騎馬?你會么?” 這句延湄顯然不愛聽,面無表情地看他,——傅濟從前就是靠放馬放牛過活的,傅長風更是馴馬的好手,延湄幼時幾乎是在馬背上過的,后來學騎馬時學得極快。 蕭瀾樂起來,他心里也想到了這層,只是還顧及她身子沒好全,但看她目光全在馬匹上,想了想騎馬倒不耽誤工夫,便說:“那回去換身衣裳,這樣可不成?!?/br> 延湄聽話地去換了身胡服小靴,蕭瀾瞧著她這身打扮頗想胡嚕胡嚕她的腦袋,忍住了,故意先上了馬瞅她,延湄兀自拉著韁繩,一蹬馬鐙翻了上去,嫻熟得很。 蕭瀾心里頭嘖一聲,打馬晃出了侯府。 第22章 稟賦 濮陽城中與金陵大不相同,金陵因有運瀆、潮溝、東渠三條水道,是以城內多橋,路也頗多彎繞,而濮陽方方正正,前朝時道路便修的寬,打馬而行實比坐車愜意的多。 延湄出了府便如一只小鳥,馬鞭揮得比蕭瀾還爽利,蕭瀾原本是想帶她到城中買些女兒家的小玩意兒,結果看延湄對這些并不很心紅,便由著她往西邊去了。 城西有幾座山林,遙望著不遠,實則真不近,延湄跟著蕭瀾打馬跑了半個時辰,到山下時已有點兒氣喘了,蕭瀾慢悠悠笑道:“還逞不逞厲害了?” 延湄下馬喘了口氣,今兒得以出府,她心里頭歡喜,也不在意蕭瀾的調侃,眼睛里頭閃著亮亮的光,蕭瀾見她還有進山的意思,阻道:“今兒看看就成了,過些天身子全好了再來?!?/br> “嗯”,延湄嘴里答應,卻還忍不住又爬上馬去,往山上走了一段兒。 這山也不高,估么以前是城里哪個大戶包下的,種了一山的李子樹,后來大戶遷走了,這山就落在了前前任太守手里,那太守悄悄昧了,暗里賣了三年李子,應也落了筆銀子。走前覺著這山移不走挺可惜,又不樂意后面的人也能賺這筆錢,因叫人將李子樹砍了不少,剩下寥寥幾棵結的李子還都是酸的。 劉太守到任時,這片山已經荒得七七八八,他鉆在里頭吃了幾個歪歪腚的酸李子,倒牙抹淚地把前幾任官員的祖宗都罵了一通,無奈只得任它荒下來。 ——沒法子,任期就那么幾年,誰也不愿做自個兒栽樹旁人乘涼的買賣。 蕭瀾之前帶著程邕等人在城里摸地形時早就留意過,與之差不離的在城東也有兩個山頭,他前些天尋劉太守問了一嘴,劉太守含含糊糊的,既大不好意思說租契都在自己手里,又想得幾個銀錢,只能先說回去問問,蕭瀾猜的明白他那點兒小九九,也不道破,只叫他回去慢慢問。 陪著延湄走了一段,二人下馬,蕭瀾搓了把土在手里,這里的土不錯,將這些李子樹全拔了,翻土晾上一個秋冬,若能蓋上兩場大雪,來年種什么應都不賴。 延湄前后左右繞著他走了一圈,站在半腰處往下眺望,說:“太荒了?!?/br> “是啊”,蕭瀾也往下望,他們爬的不高,遠看不到濮陽城的全貌,然就目光所及,仍有大片的農田荒置,眼下時節正是該收秋的日子,但地里并沒有多少人。 “人少”,蕭瀾隨口道:“得想法子讓人多起來才成?!?/br> 延湄看著他,過一會兒說:“難民很多?!?/br> 蕭瀾瞅她一眼,笑起來,越笑越厲害,最后抱著胳膊倚在李子樹上,延湄不知他笑什么,皺皺眉自顧自往前走。 日頭打他身后映過來,發冠上閃著金色,蕭瀾邊笑邊問:“這片山上種什么好?” 他心里想著延湄定然會說“種桃子”,他也覺得種桃子挺好,桃樹好活,招人,結了桃子也好販賣,桃木還能做物件辟邪,就是掛果的年頭稍長,卻也無妨。 蕭瀾等著她說,結果見延湄在前頭使勁兒招手,對他盎然道:“種這個!” “……” 他幾大步過去,見延湄一手環著棵半懷粗的樹,樹干烏黑,葉子似楓葉般染著紅,蕭瀾問:“什么樹?” “桕子樹”,延湄摸摸樹干,另一手也環過去,將樹合身抱住。 蕭瀾把她拉開,看樹上掛著一串串像春天里柳絮子似的東西,摘了一串捏開,有籽,聞起來一股酸澀的味道。 “做什么用?”他狐疑地問。 延湄想了想,指著他手里的籽說:“有油”,又拍拍樹干,“木頭好?!?/br> 蕭瀾沒怎么聽過這種樹,打眼看了看,就這有兩棵,要不是這山沒人租種,八成早被砍了。他琢磨一下猜多半是延湄跟曾在山野里見過,不是甚名貴的樹種,遂將那一串紅籽捏在手里道:“先回府罷?!?/br> 延湄戀戀不舍地又看兩眼,蕭瀾只得說:“這兩棵給你留著?!?/br> 回去時延湄有些累,騎的沒有來時快,到了城中日頭已轉到正西邊,蕭瀾看到一家買點心的鋪子,便勒停了馬,說:“下來,咱們進去看看?!?/br> 延湄乖乖跟著他,可還沒進鋪子的門就見程邕打南面急馳過來,馬還沒停穩便旋身下來,“侯爺,匈奴攻城了!” “選了個好時候”,蕭瀾說了句,倒不意外,畢竟他和常敘都知道總有一場硬仗得打,這半個月無論匈奴在城外如何挑釁,他們就是一兵不出,為的就是不叫匈奴摸著底細。 只是來不及送延湄回府了,他反身直接將延湄往自己馬上一拎,“走?!?/br> 還沒到城門處便已聽到城外打著哨子的吶喊。 匈奴人向來野性,鼓聲擂得響,嘴里的野哨也一聲高過一聲,后陣里有人cao著口慘不忍睹地漢話嗷嗷喊:“小子們!攻進去!放火吃飯!女人可勁兒睡!” 蕭瀾快步踏上城墻,相比外頭的匈奴人,城墻上安靜得多。 城下搭了梯子,匈奴兵悍氣,一個接一個地往上頂,城墻上的箭像雪花一樣往下落,他們不畏,死一個上一個,踩著尸體往上攻。 蕭瀾直接將延湄塞到城樓里:“呆在這里,莫出來?!?/br> 常敘快步過來點個頭,延湄穿著胡服,他看了兩眼才認出來,蕭瀾與他邊走邊道:“熱水和鐵水燒好了?” “好了”,常敘說:“就等著他們再上來些?!?/br> “桐油呢?” “備了二十桶”,常敘道:“這玩意兒不多,主要是制兵器的工匠們用?!?/br> “夠了”,蕭瀾道。 他兩個到了墻垛旁,下面尸體已經遍地,箭矢雖多但抵不住匈奴人的攻勢猛,蕭瀾當即力斷地一揮手:“把開水抬上去!” 幾十個早就準備好的土兵兩人一組,把燒得滾開的大鐵鍋抬上來,常敘舉旗,一聲令下:“倒!” 十幾鍋guntang的開水嘩啦一下齊齊從城墻上扣下來,外面登時嚎聲四起,匈奴兵連人帶梯翻下去,城墻上得了個機會士氣一震,緊隨著又是一波滾水澆下來,城外四處都是殺豬般的嚎叫。 匈奴后陣里指著城墻上嘰里呱啦一通亂罵,顯然覺得他們的招數很卑鄙。匈奴人是不服輸的,畢竟水燙也就那一下,咬死了牙忍住也就過去了,幾乎沒有停頓,后陣里下令繼續攻城。 常敘哈了一聲,揮旗。 這回齊齊澆下去的是燒開的鐵水。 城外一片血腥氣漫開,有的聲都沒出直接便被燙死了。 匈奴人氣炸了,不得不先暫停攻占城墻的方式。 日頭已落,天色漸暗下來,常敘喘了口氣道:“匈奴人腦子轉的也快,不會叫咱們喘息太久?!?/br> 蕭瀾點頭,鐵水畢竟有限,況且用完了這幾鍋想要再等燒開費時的很,根本來不及,他道:“等余下的鐵水用完,立即將所有的桐油倒在城墻上?!?/br> “嘿!”常敘一拍大腿,想明白了他的意思,叫道:“我咋沒想到這法子呢!” 城外匈奴果然很快有了法子,他們爬墻的兵每人頭上披了條火浣布,防火隔熱,剩余的鐵水再澆下去傷亡便沒那么大。 常敘這邊一刻不停地下令:“把桐油潑在城墻上!” 二十桶桐油油嘰嘰地沿著城墻淌下來,城墻上一下變得滑不溜秋,頂在城墻上的木梯直接滑倒開去,砸在匈奴兵身上,城墻上爆出聲轟然大笑,跟著用狼牙拍砸下去,匈奴兵躲閃不及,直接被扎穿,根本無處著手。